夙隐淡淡道：“无所谓称呼，本君犯了天规，你且依你们冥界的规矩定本君的罪即可。”
阎罗王道：“那好，那便请仙尊移驾……”
这时，远处又来了一位驾着祥云匆匆赶来的神仙，正是在蟠桃宴上接到消息的北阴酆都大帝。他走下云，面色阴沉，已然是震怒，全身已经气得发抖，顾不得其他就训斥莫染道：“小七！你此番胡作非为也太放纵了些！你知不知道你这下闯了多大的祸，就算爹爹也保不了你！”
莫染也是第一次见北阴酆都大帝对她生这么大的脾气，就要跪下认罪，哪知夙隐不动声色地将手一挥，对她使了个法术，让她登时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想开口说话，谁知嘴巴也张不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染只能着急地站在原地，不知夙隐是什么意思。
北阴酆都大帝见她动也不动，更加震怒：“小七，你还不给我跪下！”
夙隐出声道：“大帝不必怪罪七小姐，她是被我下了失心咒，受了我的控制，才做出私自放魂魄出逃的事情。一切皆因本君而起，与七小姐无关。”
北阴酆都大帝自然是认得夙隐，皱着眉看着他，袖子一甩：“原来是朱雀神君。我与神君素日无冤无仇，神君不在天界好好地待着，为何要到我冥府里私放魂魄投生，扰了我冥府的安生？”
夙隐轻描淡写道：“那魂魄原本是本君的生母，本君不忍她在地狱受苦，方才在瑶池畔遇见七小姐，便下了失心咒让她带着我来了这里，救了本君生母的魂魄出来。”
北阴酆都大帝看了看站在那里好端端的莫染，有些许疑惑，可是私心又让他希望夙隐所言都是真的，因为私放魂魄投生是极大的罪名。于是便问道：“小女莫染真的受了神君的失心咒？”
夙隐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帝不信，一看便知。”
说完，便转身对着莫染说：“你过来。”
方才夙隐的确对莫染下了失心咒，所以她此时的一切所作所为并不受自己控制，皆受命于夙隐。但是此刻莫染心里是清醒的。她知道夙隐这么做是想为她洗脱，可是她心里并不乐意，她反而更愿意跟夙隐一起承担后果。她身为冥界神女，自然知道私牵魂魄投生的罪过有多大，夙隐必得受雷霆之苦，甚至可能被褫夺了神君的位子。若是两人一同承担责罚，或许这罪会轻一些。
可是眼神迷离中，她已经听着夙隐的命令迈步向他走了过去。
莫染心里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夙隐就更危险一分，她想尽快清醒过来，然而夙隐的法力远在她之上，她根本是徒劳无功。
她走到夙隐面前。夙隐看着她，又下命令道：“给本君行礼。”
她就真的跪在了夙隐面前，扬声道：“神女莫染见过朱雀神君。”
夙隐颔首：“跪着吧，没有本君的命令不准起身。”
莫染就那么跪在她面前。北阴酆都大帝觉得诧异，因为他这个幺女生长在罗酆山，极少要跪地行礼，况且她心性极高，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在别人面前跪这么久。于是上前去扶莫染：“染儿，你起来罢。”
莫染却固执地不肯起身，任由北阴酆都大帝怎么拉扯她，她都岿然不动，恭敬如初。
夙隐出声：“起来罢。”
她闻言果真起身，站在那里。
北阴酆都大帝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心里也如释重负了许多：“果然是中了失心咒。”
莫染心里却急得要命，怎奈她此时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
北阴酆都大帝对夙隐道：“神君此番私闯冥府，犯了天规，请神君同本帝去一趟无极殿，功过是非自有天尊定夺。”
夙隐风轻云淡地点点头：“走罢。”
北阴酆都大帝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还请神君先解了小女的失心咒。”
夙隐看了莫染一眼：“好，请大帝稍候片刻。”
北阴酆都大帝颔首。
夙隐走到莫染面前，并没有急着替她解了失心咒，而是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莫染同他目光交接，宛如一道清流注入心底，泛起了波澜。她不能说话不能动，只能那么看着他，仿佛是时间都静止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如此对视了片刻，莫染心里像是落了一滴墨在宣纸上，慢慢晕染开了，她终于有些想明白，为何她的心会常常狂跳不止。
她喜欢他。
这份喜欢并不是所谓的众生之爱，而是独独为他。他逗弄她的时候，虽然她面上是气急败坏的，心底却漾起了欣喜。若是他冷着一张脸不肯看她，她心里便会怅然若失，看什么都会失了颜色。莫染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凡人的情爱，总是折磨着人又叫人万般期待。
夙隐慢慢地一抬手，将先前收薛无尘魂魄的玉簪从她的发丝里轻轻地取了下来，怕扯着发丝弄疼她，他的动作甚是轻柔。将玉簪攥在手里，他又低下头，眼中含着清凉的笑意，缓缓道：“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
莫染不解他念这首诗的意思。她等着夙隐给她解开失心咒，这样她就能将一切和盘托出，随着他一同去了无极殿受罚。
他看着她，温柔地笑，再不是那个冷面神君。
随后，他轻轻道：“染儿，忘了我罢。”声音响在耳畔，竟像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莫染一愣，不解其意，只瞪大了眼睛傻呆呆地看着他。
而夙隐的右手拂过她的双眼，伴随着他袖中隐隐飘过来的梨花香，莫染的眼前蓦地闪了道蓝光，脑海里有些东西也跟着蓦地一闪。
他要护她周全，不仅给她消了失心咒，还给她下了个遗忘咒，让她把和他在一起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莫染意识过来，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一阵悲意从心中涌来，她想阻止他。然而那想法转瞬即逝，像是有只手拿走了她最珍重的什么，她刚想去夺回来，下一刻却全都在心里忘干净了。遗忘也是一瞬间的事。
待睁开眼，眼前立着个陌生的神仙，红衣俊容，凝着一双黑玉般的深眸，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莫染被他清俊的笑容晃花了眼睛，一抬睫，双眸清澈透亮，有些疑惑地道：“你是谁？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夙隐弯唇淡淡地笑了笑，最终什么也没回答她，而是转过身，面对着北阴酆都大帝，神色已如往常般冷清：“走罢。”
而莫染看着夙隐那红色的清朗背影，蹙了蹙眉，心里莫名地有些沉重，竟不知是什么道理。
第十四章
传闻那日无极殿里，天尊暴怒，使得三界生生地震荡了一番，连撑天的柱子都晃了三晃。
元陌、决城、藉千都急匆匆地赶过来为夙隐求情。
天尊却一拍宝座扶手，厉声叱道：“夙隐你好大的胆子！过去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你的生母下地狱完全是咎由自取，可你竟然私放魂魄投生，还对神女下失心咒，如此不把本尊放在眼里！”
夙隐已经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跪在殿下，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夙隐自知犯下大错，有负天尊教导，夙隐甘愿受罚。”
天尊依旧处在盛怒之中，冷眼看着他，道：“前些日子有神仙到本尊座前上奏，说蛟龙为祸都是你一心救母不思本职所致。本尊念在你守护南方尽职尽责，远胜在你父君之上，并未放在心上，即使七星宿是从冥界寻到的你，本尊也并未过问。如今看来，倒是本尊太过于仁慈了。你既是不懂得守本分，本尊就撤了你神君位子，去蜀山思过罢。”
其他三位神君闻言，皆跪在殿下替夙隐求情。
元陌行了一礼道：“天尊，夙隐也是念及生母，一片孝心，天地可鉴。恳请天尊收回成命。”
藉千点头道：“元陌所言极是。孝心乃是常情，神仙亦不能免俗，请天尊念在夙隐为庇佑三界奉献良多，收回成命罢。”
连一向莽撞的决城此番也极有分寸地道：“朱雀乃是我四神之中战功最显著的一个，若是罢了神君之位未免也忒重了些，请天尊收回成命。”
殿下一时安静了一会。
天尊望着殿下，四方神君都恭敬地跪在下面。
夙隐是他看着长大的，而且夙隐这些年来，在神君的位子上一直尽忠尽责，没出过差池。夙隐长到了九千多岁，这还是第一次忤他的意思。如今真要为了私放魂魄下凡的事撤了夙隐神君的身份，天尊委实也有些不忍。
这时，殿外出现一神，跪下对着天尊恭敬行了一礼，道：“景垣求见天尊。”
天尊看了外面一眼，手一抬：“进来罢。”
景垣进了殿，又在殿下跪下，正在夙隐旁边。他叩了首，起身后，天尊沉了声问道：“景垣，你来这里作什么？莫不是也来替夙隐求情的？
景垣道：“景垣自知人微言轻，但是还是想恳请天尊宽恕神君。神君思念生母已久，府中时常凝望生母画像，此番孝心感天动地，做出私闯冥府之事也只是情有可原，还望天尊三思。”
闻言，天尊却拧了眉。他统治三界，最反感之事，就是神仙失了本分，陷于凡人的感情中不能自拔，景垣的话虽然字字在理，却无疑是火上浇油。
天尊道：“夙隐，你自小本尊就同你说过，做神仙必须仙根清净，不能被凡俗之情蒙蔽了心智。当初本尊会选你继任神君，也是看你处事刚正不阿，性情冷静自持，如今看来，本尊错看了你。”
说到这里，天尊顿了顿，语气又一转，道：“既是有这么多人替你求情，又念及你从前为三界尽职尽责，本尊就暂且留了你的神君位子，判你去蜀山思过个五百年，待你不再为凡人的世俗之情所困时，再回归正位罢。至于你思过的这五百年，青龙、白虎、玄武，你三人就暂时替夙隐照看着南方，莫要生乱。”
这已然算得是从轻发落。
夙隐叩首领命：“夙隐拜谢天尊。”
而一旁的景垣目光却隐隐有些落寞。
夙隐被天尊判蜀山思过之后，天界的神仙茶余之间又多了一点谈资。仙人做久了，自然就成了闲人，这闲话也便多了起来。一时间无不津津乐道夙隐对神女下咒私牵生母魂魄的事情，热度甚至超过了当年二郎神和沉香救母。众仙提起，皆是长吁短叹，歌颂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甚至还有神仙设了赌局，赌夙隐神君此次既然失了天尊的信任，那么未来景垣是否会顶替南方神君之位。
甚至有传言，朱雀府中的七星宿已有星君对夙隐神君有了异心，投奔了景垣。
夜游神外出巡视的时候，遇见太白金星家的童子，那小童好奇地问道：“你们冥府的莫染神女还好罢？”
夜游神叹了口气，摇头道：“别提了，七小姐已经昏睡了七天，至今还未醒。鬼神宫都快乱作一团了。”
“那失心咒真这么厉害？”
“岂止厉害！失心咒是大忌，仙界里会用这个咒的神仙不多，只有几个大帝和神君而已。听说中了失心咒，不睡个几十天是不会醒了。”
“七小姐真真可怜。”
夜游神也哀叹道：“可不是么，好端端的偏遇上了朱雀神君。不过……”他语气转了转，又道，“鬼神宫里最近也是有喜事传来的，我听说西方鬼帝已经上门求亲，那篱缙太子自言对七小姐一往情深，非七小姐不娶，酆都大帝甚是欣喜，这婚事大概就定了。”
小童笑道：“酆都鬼女长到八千岁一直都无仙敢娶，七小姐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希望真是如此才好。”
说完，便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朱雀府，采音阁。
管家对正在阁顶手执紫毫笔习字的夙隐行了一礼道：“神君，南海四公主到了。”
夙隐眼也不抬，笔下依旧行云流水，淡淡道：“请她上来罢。”
采音阁里留有一把玄琴，名为忘返琴，只因那琴演奏时连鸟儿都忘记归巢。每当月圆之时，夙隐的父亲珞沉总会携薛无尘登阁而乐，弹起忘返琴，朱雀府四方都会听见那美妙的琴音。后来珞沉湮灭，这琴也就一直留在了采音阁里，上面落满了灰尘，也再没有鸣响过。
阁顶四面通风，屋檐处挂了几个精致的铜质风铃，随着晚风轻轻碰响。那把名闻天下的忘返琴，细风呼啸而过，轻轻拨动着几根琴弦，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嗡鸣。
“夙隐，”华茗走过来，身上的玉石作响，眼中是不舍和难过，“你这一去五百年，我该怎么办？”
夙隐没有理她，只是手执紫毫笔在纸上用浓墨落下一行诗：总向风尘尘莫染。
华茗转而绕到他面前，伸手去抢了他的笔，在他皱起眉抬眼的时候，她神色颇委屈地道：“从前你就对我爱理不理，现在是越发冷淡了。”
夙隐静静地看着她，默然了一会。
那一刻他忽然在心里想，若是换做罗酆山的那个七小姐，他如果也这样对她爱答不理的话，那她肯定不会露出这副我见垂怜的委屈模样，而是会笑盈盈地裹了一肚子歪主意，像只蜜蜂一样在他四周吵来吵去，非要吵到他搭理了她不可。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然而只停顿了一刻，复又苦涩了起来。他对她使用了遗忘咒，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该是开开心心地重新做她的鬼神宫七小姐去了，他还想这些作什么呢。
“夙隐。”华茗见他失神，又唤了一声。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她，淡淡道：“你回龙宫罢。”
“夙隐，”华茗急忙拉住他的胳膊，顾不得避嫌，眼中已起了泪光，“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夙隐看了她一会，随后轻叹了口气，将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神色清冷的仿佛是淡白的月光：“我已同你父王提过，作废了你我的婚约。你找个比我会疼惜你的人，好好地过日子罢。”
华茗大惊失色：“为……为何要作废婚约？”
“你不该为我耽搁上五百年。”
“什么耽搁不耽搁，我心里只有你，我愿意为你等五百年，哪怕一万年。”
“华茗，”夙隐还是那般清冷地看着她，并没有为她眼中的泪水而有所触动，“即使你愿意等，我却不愿意叫你等。”
一阵风经过，将桌案上的白纸的边角拂了起来，沙沙作响，纸上力透纸背的“莫染”两个字随着风浮浮沉沉，仿佛是飞舞了起来。
夙隐到蜀山那日，山上下起了漫天的飞雪。
天地间洋洋洒洒地落着大雪，竟仿佛是霎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撒盐般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偶有风吹过，改变了落雪的轨迹，很快又回归平静。
夙隐身着红衫，负手立在房前，望着那宛如梨花的落雪。
竟不知是雪胜梨花，还是梨花胜雪。
他伸出手，接着飘零的雪花。记忆深处，在无崖山那片梨树林里，也有只纤纤白皙的玉手，伸出来，掌心里接了片落下的梨花，而后那个蹁跹的身影转过身，笑靥如花，笑吟吟地同他道：“神君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神罢。”
回忆已断，落在他手心里的雪片，却冰凉入心。
他伸出手，从衣襟里取出一枚玉簪，轻轻摩挲着。
这一方飞雪的天地间，雪越落越大，瞬间就将眼前遮掩了个干净。
番外一 夙隐的番外
这一日，天高云淡，正值金秋。天气虽然萧索了些，却煞是宁静，盛夏的虫鸟都失了踪迹，下了早课夙隐便一直端坐在亭中习字。很小的时候，他跟着天尊修道，天尊便同他讲，习字便是养性，须摒除杂念，心平气静，方能气韵自生。
算算日子，他来蜀山思过已经百年。一百年，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