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珪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执轻轻拨弄着水杯。他叹了口气,用手微微捻着自己翘起来的山羊胡须,皱着眉头思虑了半晌,最后依然摇了摇头。
“非是本吏不想受理,只是此案已经时隔多年,又发生在千里之外的栎阳,不在本县辖内。若是追究,须有当年的旧档为凭,可汝方才也说旧档早已不存,那又如何能够为证追诉呢?且项氏在楚地颇有威望,又与朝中许多王孙有着姻亲关系。即便是本吏有心,也不能随意处置,又怎能凭尔一家之言,就断然作出决定呢?“
司马欣吸了一口气,双手放在腿上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指。他组织了一下言语,才开口说道:”下官早年也担任过狱掾,对司法不敢说精通,倒也十分熟悉了。此案虽难,却也不是不能办理,只需劳您费心,遣人跑一趟栎阳罢了。本吏······
没等司马欣把话说完,李珪就直接摆手打断。语气生硬地说道:“汝若是非要追究此案,那便请郡守下令,只要见到爰书,本吏照做罢了。”
听得李珪如此说,司马欣知道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他虽是少府长史,但和秩在二千石的封疆郡守还有很大差距,郡守见不见自己都难说,根本不可能说动郡守帮忙。于是他直接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本吏就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要出去。
李珪见状,也不阻拦,提高了声音说:“项氏非一般土豪,司马长史若是操之过急,导致事有不谐,本立自当秉公上报。即便少府有监察之责,也不可干预地方政务,汝可要想清楚了。”
司马欣脚步顿了顿,冷哼了一声。抬腿就向外离开,边走边道:“多谢提醒,李县令的好意,本吏心领了。”
待司马欣走后,李珪枯坐在主位上。他挥手遣退侍立在侧的仆人,倚着案子,用手指按动眉心。即便是宦海浮沉十数年,李珪也不由心烦意乱起来。
他主政吴县数载,一直实行的都是宽以待人的怀柔政策,对游侠、六国遗族都没有赶尽杀绝,而是使其安居乐业,各守本分,这才有了吴县如今的繁华。
但是在繁华的背后,也不是没有危机,比如楚国贵族项氏,就是李珪一直以来的心头之患。
项氏在会稽素有威望,贤士大夫皆出其下,当地的大事全由他出面主办,不但受各方信服,就连许多桀骜不驯的游侠、豪强,也是其座上之宾。说实话,若是没有项氏多方维护,他李珪也很难让吴县如此风平浪静!
而且郡守那里与项氏的交情也不错,倘若仓促惩处项氏叔侄,必然会引起县中混乱,这既与他主政的策略不相符合,又必然会将他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这是李珪怎么也不愿看到的结果。所以他在尽量维持地方稳定之余,只能对豪强的势力进行微调,尽量用最小的代价维持地方稳定繁荣。
但司马欣的到来,给这种平衡增添了一丝变数,不知是福是祸。
再说司马欣出了县寺,正欲带领随从的吏役离开,就见一个商贾打扮的人突然走上前来。双方似乎认得,吏役并没有阻拦。那商贾到了近前,在司马欣身旁站定,附于其耳便小声说了几句。
很明显,这商贾也是少府中人,专以商人身份被征召,利于打探贾市消息。
“什么!”司马欣听了来者通禀,顿时脸色一变,立刻就对身旁的一名吏役下令道:“传本吏之令,召集吴县少府所辖之吏。立刻于贾市集结,封住所有入口。没有本吏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带上强弓劲弩。本吏倒要看看,这吴县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
时间回到一炷香之前。
张鹏与硕护着受了些轻伤的周弋,站在贾市的空地当中,被项羽用话逼住。
此时此刻,张鹏是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若是动手擒拿项羽,合张鹏与硕之力,未必不能将只有十五六岁的项羽拿住。可两个成年秦吏与一少年动手,说出去也不好听。
另外,项羽身后带着的那些剑豪、侠儿们,也簇拥其左右,一个个跃跃欲试。倘若矛盾激化,动起手来,不能保证这些人不上来帮忙。若是人没擒住,反倒还吃了亏,那可是将秦吏的脸都丢尽了。
就在此时,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短暂的尴尬。就见一壮汉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进来。扑到周弋身前,见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对张鹏抱拳道:“多谢这位壮士出手相救,大刘感激不尽。”
说着,就拉住周弋,要带其离开。
张鹏连忙朝硕使了一个眼色,硕会意,跨步横在中间拦住。就听张鹏道:“汝是何人,岂不知私斗犯律,此子该当缚于县寺受罚!”
其实张鹏倒是认得这位窜出来的大汉,因为他正是方才贾市内打铁的铁匠。
只不过更让人头痛的事情来了,单单项羽一方就搞不定,如今这周弋小子的家人也来了,己方只有二人,且无绳索,更非司法之吏,该如何是好。
“小的乃是铁肆贾人,这小子是俺侄子,顽劣惯了,按一定好生管教!”大刘说着,低头绕过硕,执意要走。
“闪开!闪开!”
就在这个当口,几个身穿吏服的小吏带着绳索赶了过来,张鹏见为首一人执二尺木牍,该是此处亭长无疑,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那亭长看也不看张鹏这边的众人,而是带着笑脸直奔项羽,拱手道:“公子勿忧,是哪个不开眼的冲撞了您,小的定将其好生惩治。”
第九十六章 揍你丫的()
项羽似笑非笑地看向张鹏,得意之色攀上眉梢。意思再清楚不过……少府之吏又能奈我何?
果然,那亭长观项羽眼色,瞬间就换上一副铁面,来到张鹏几人面前,冷酷道:“尔等竟敢生事,岂不知秦律无情?”
“哈!”张鹏一下就笑了出来,凭你这副狗腿子的德行,也配谈秦律二字?
亭长见张鹏一脸嘲讽神色,自觉受辱,从腰间取出绳索,抬手一指张鹏,喊道:“此贼欲抗法吏,人人皆可擒之,还不动手。”
项羽身边的侠儿们早就按奈不住了,闻言后一个个摩拳擦掌地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似乎没少干这种颠倒黑白的事情。
真是官司两张口,张鹏与硕步步后退,很快就于大刘和周弋站到了一起。
周弋道:“世叔,此壮士乃是好人,要不是他来助我,我早已死在项贼剑下。”
说出这等话,等于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对周弋这等小丈夫来说是极难启齿的。不过此时必须合力才能脱困,他也不想自己的世叔再稀里糊涂的和张鹏冲突起来。
“俺大刘不是不分恩怨的人!”大刘高声道:“今日若得脱困,俺必登门拜谢!”
“这亭长显然偏袒项氏,先想办法脱身,再谋日后······”张鹏咬了咬牙,眼见已经退无可退,就攥紧了拳头,做好正面冲突的准备。
正有一游侠直奔张鹏过来,大步迈出,伸手就要抓张鹏的衣服。可没等他碰到张鹏半分,就听“嘭”的一声,异变凸起!
“啊!!!”
游侠突然倒地不起,抱着自己的左腿打起滚来。张鹏也是一惊,就见那游侠的腿上有一短小的羽箭洞穿而过!
“是劲弩!”张鹏大喝一声,连忙拉住硕和大刘矮下身去,周弋紧跟着自己的世叔,一道躲在了一个不知道卖什么东西的摊位后面。
“嘭!嘭嘭嘭!!!”又是一阵攒射,游侠瞬间倒下一片。他们皆是双腿中箭,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叫声。
这期间,也有不少箭矢射向项羽,却被其用剑轻松挡下,身形几个辗转腾挪就退到了远处。附近看热闹的黔首们尖叫着四散而逃,有见机快的几个游侠上前拉住犹自想要救兄弟的项羽,随着人潮就欲逃走。
“休走了贼人!”一声熟悉的爆喝传来,张鹏寻音望去,正是司马欣带人赶到了!
·······················
一盏茶的功夫,受伤的游侠都被绳索捆住串到了一起,连那几个为虎作伥的小吏也没能逃过。那亭长还不死心,高声叫道:“吾乃吴县贾市亭长,尔等是何人,竟敢持禁器行凶!”
古人往往携剑以显示身份或者防身,所以剑不在禁止之列。但弓弩这等远程兵器杀伤力极大,而且又防不胜防,因此历朝历代的朝廷都绝不允许民间私藏,更不要说明目张胆的拿到闹市上来了。
司马欣根本就不理会他,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有人用破布头塞住了亭长的嘴巴,将其拖了下去。少府自有暗牢,不脱层皮是别想出来了。
“为何不亮明身份?”司马欣问道。
张鹏苦笑了一声,道:“我也是没料到项氏在吴县势大如此,连亭长也甘愿为一个娃娃犯律!不亮身份顶多被揍一顿,两个身份怕是凶多吉少······”
“到了江南,出门要携带兵器,此处可不是赤手空拳就能解决问题的地方。”司马欣叹了口气,道:“江南民风彪悍,动辄杀人街头,不可不小心。”
张鹏点了点头,只得苦笑。
在后世,江南人士的气质可是出了名的温婉儒雅,谁能想到在此时竟是这般模样?
其实,江南地区的社会风气,是有一个由“轻悍”“好勇”到“怯懦”“敦庞”的变化过程的。
春秋时期,吴中地区大致分属于“同气共俗”,然而又交兵不已的吴越两国。“吴之于越也,接土邻境壤,交通属,习俗同,语言通。”其中,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揖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锐兵任死”。吴人则以“王刚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习于战守,将明于法禁,”而名震中原。
可是东晋后期的孙恩、卢循之乱时,“南人怯懦”就已成世人定论。到齐梁之时,江南社会风气与往昔大相径庭。“任气好武”非但不被世人推崇,反而到处受到轻视和耻笑。社会上下,弥漫着文弱怯儒之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江南,仍然不乏慷慨悲歌的猛士。
“不除项氏,早晚必成大患!”司马欣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好在擒了小项,不愁老项不出!”
“擒了小项?”张鹏微微一愣,片刻后就见七八个身穿武服的汉子拖着一张大渔网费力地走回来。渔网内,有一人挣扎怒骂不止,定睛一看,正是项羽!
原来司马欣早就在动手前封住了贾市的出入口,项羽的身高太过扎眼,岂能瞒过少府暗探的眼睛?
这些密探武艺算不得高明,但小手段却层出不穷。先是几包从中原远道而来的面粉兜头撒下,瞬间迷了项羽双目;紧接着四人张开渔网从房顶越下,牢牢将将项羽捆住;最后,二人上前用绳索来回一绑,任你是霸王还是王八,照样难逃被俘的命运。
张鹏听这些人说的精彩,暗道自己的面粉竟然还有这样的功效,看来自己也需准备几份随身携带,说不定日后用得着。
项羽何时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顿时状若疯虎,却挣扎不得。他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就看到一张黑的发亮又十分欠揍的笑脸,吼道:“无胆鼠辈,要是大丈夫便放了乃翁,咱们亮剑较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
“还敢嘴硬!”张鹏上前一步,大巴掌“啪”地招呼在项羽头上,道:“这次耶耶是让你长点记性,免得日后遇见流氓死的不明不白!”
项羽挨了打,火气更大,怒骂不止。张鹏便一巴掌接一巴掌,“啪啪啪啪”的声音不觉,直听得周围的人牙酸。
“这人是谁啊?下手可够黑的。”手里拿着面粉包的一名探子小声问了句。
“是新上任的太官令,据说方才被这挨揍的小子逼得下不来台,现在开始算账了。”
“嘶······”前者嘀咕道:“遇到这上吏还是离远点吧,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他······”
说实在的,张鹏从穿越到现在,遇到的历史名人就没有一个是让他顺心的。陈胜是个坑货,张良又算计不过,章邯官大得罪不起。总算遇到了少年时期的项羽,结果武力值已经报表,差点让又让他下不来台。若不是司马欣及时赶到,张鹏今日要么被揍一顿,要么认怂!
穿个越,总在挨揍和认怂之间做选择,换了谁也受不了啊!现在好了,西楚霸王才15岁,被捉住了还敢耍横,不揍他揍谁?
第九十七章 项梁()
“孽畜!”
一声暴喝,让张鹏揉了揉肉太阳穴,震得脑仁发疼。他发现名气越大的古人嗓门也就越大,而且一般都喜欢用吼声解决问题。
项梁自然也不例外,这位正当壮年、一身文士打扮的高大汉子,说起话来就是个十足的武夫。不但言语粗鄙得让人听了直皱眉头,下手也很辣无比。
手臂粗细的竹条板在他手中挥舞的嗡嗡作响,“噼里啪啦”地打在跪伏于地的项羽身上,似乎没个完。
县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坐着县令、县丞、狱掾、司马欣以及张鹏和硕,也是满满当当。项梁此举,与其说是在打骂项羽,倒不如说是在做给这些人看。
毕竟项羽才十五岁,即便生得人高马大,但一张嫩脸还是会让人生出原谅的情感来。
项羽也十分硬气,愣是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喊疼······若不是背上已经皮开肉绽,张鹏还以为他是钢筋铁骨所铸!
“罢了!”
终于,县令李珪看不下去,抬手制止了项梁。
后者犹自多打了几下才收手,喘息着向在座之人团团拱手,道:“小的教侄不言,御下无方,惹下这般祸事,真是追悔莫及。”
司马欣和张鹏皆非司法之吏,对付项氏这样的豪强,只能依靠县寺的力量。所以在捉到项羽之后,便扭送到了县狱当中。吴县狱掾大惊之下,连忙遣吏役通禀李珪。
此外,参与贾市风波的侠儿中也有漏网的几人,飞速去报项梁知道。于是,等李珪刚刚赶至县狱的时候,项梁也到了。
两人正巧在衙门口撞上,项梁连忙快步上前,稽首到地,正欲询问情形如何。可还没等他开口,往日与自己相处融洽的县令李珪却一改随和的性子,冷哼一声就当先迈进了县狱中,对自己毫不理会。
“嘶······”项梁知道事情不好办了。平日里自己的侄子惹事生非,郡县顶多会派一吏员至府中申饬一番,自己上下打点,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次情况明显不同,据手下的游侠禀报,出手的秦吏各个配有劲弩!
要知道,这种装备是军中才可使用的,难不成是羽儿冲撞了哪家军中武夫?不对,没听说会稽有军卒调动啊。若有,怎么会瞒过自己的眼线?
预感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项梁打起精神,跟在李珪的身后进了县狱。当先就见自家羽儿角黍(粽子)一般地被捆在地上,嘴里塞了麻布,狼狈不堪。
再用眼角余光环视左右,就见除了相熟的县吏之外,只有三人他不认得。
再看那三人中,为首的一个虽身穿文吏之服,但身形高大、皮肤黝黑,定然不是什么饱学之士;在其下首第二位,端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斯斯文文,似乎更好说话;至于最后那个,憨头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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