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糊涂,陛下、君侯能白手起家,创下这番基业,何言缺乏底蕴?”
田信说着拆下自己头巾,露出一头短发,洋溢自信笑容:“兄长,此与髡刑无异,谁敢笑我?我一言,能使三万余降军尽数随我剃发,这算不算底蕴?”
“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招抚降将让与高位,此无可厚非。可余下之人,值得你我忍辱退让?”
“关侯欲成就陛下大愿,能暂时忍让,你我也能忍让一时,却不能处处忍让。”
“你我本就能做的更好,何必太阿倒持,假手于人?”
田信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压力却转移到关平头上。
他望着田信久久无言,受士人启蒙,心中多少有些敬畏高门大族。
可又觉得田信说的有道理,为什么要让?
自己让一步,追随自己的人就要跟着让一步,让两步。今年让一步,明年让一步,能有多少余地来让?
临走,关平思来想去告诫一声:“孝先,若使降军随你剃发,恐会引大众哗然惊诧。”
“呵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轻易毁弃?”
田信笑容轻嘲,低头看两手指甲,又抬头看关平精修的眉毛,关平心绪一沉,无奈非常:“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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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护食
江陵,关平及部分军吏乘船回来视亲。
当夜吴懿设宴,邀请关平询问宛口战役的过程,关平带着耿颌、薛戎等近十个中级军吏赴宴。
入席时见餐饮丰富,关平落座后去看耿颌,薛戎,这两个少年伙伴脸上笑容僵硬,薛戎是不屑,耿颌则夹杂讥讽。
吴懿已经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悠扬丝竹声中,吴懿端着漆杯畅饮,显得豪迈,笑声也是爽朗:“少君侯宛口一战威震贼臣,实在是令某家不甚感慨。可惜陛下委我江陵重镇,不然亲率数十骑,也要同襄壮举。”
封侯的有许多人,值得吴懿尊称为君侯的也就寥寥几个人。
关平也放下漆杯:“都督谬赞,此番能凯旋归来,先赖骠骑将军方略齐整,次赖孝先勇冠三军,第三则是士衡先生调解诸军,诸军并力,将士同心才有这番战绩。”
吴懿拱拱手,做好奇模样:“少君侯,江陵吏民多称赞征北将军,少君侯与田正北交情深契,可能说说田征北为人?”
这是想听自己夸人?
关平摇头低笑:“孝先为人节俭,却对吏士十分慷慨,故深得军心。平日宽厚待下体恤柔弱,喜好锄强扶弱,最恨弄权、欺压良善之辈。却又性格狭隘,睚眦之仇必报。我常与士衡先生劝他大度,他只是笑而不语。”
吴懿听着缓缓点头,很符合自己的认知。
田信绝对是个很记仇的人,天下间复仇意志最强烈的恐怕就是这个人了。
一个记仇的人,器量肯定大不到哪里去。
慷慨体恤吏士,多到底还是抚慰、聚拢军心,是为了复仇做出的取舍。
吴懿又问:“虎步将军驻屯博望,所部兵员将从兖豫降军中遴选。不知是在江陵遴选,还是迁移降军充实南阳后筛选?若是在江陵就近补员,某也能助一臂之力。”
“此事不劳都督忧心,陛下已命孝先在湍水军屯,孝先已领人勘测,说最少能开辟两千五百顷良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关平随意一笑,神情自然若无其事说:“自荆蛮迁移到临沮、中庐、当阳、麦城、竟陵以来,土汉之间多有风俗差异。而北方降军又不适应南方水土,孝先及骠骑将军欲尽迁降军充实南阳。”
吴懿眨眨眼:“听闻田征北破斩徐公明俘获吏士八千余人,今又俘获尽四千之众,前后相加一万两千丁壮,难道还不足用?”
“呵呵,都督有所不知,我军东征以舟船转运粮秣,虚耗极少。可明年若北伐,还是粮秣就地产于南阳为好,能节省千里转运之苦。”
关平说着一叹:“黄巾之前南阳有近六十万户,如今屡经动荡,只有不足十二万户。唯有集结降军屯种南阳,才可供应明年大军北伐。”
这十二万户人口是粗略统计的实际人口,已经把豪强蒙蔽的隐户算上了,其中真正纳税的也就四万户左右。
所以南阳郡的战争潜力大半集中在豪强身上,豪强愿意,最少能有一万兵助战;豪强若是不愿意,南阳纳税的四万户人口只能勉强供应两支驻防部队。如果南阳豪强反抗,那还要加派军队维稳、镇压。
吴懿脸色挂不住,说:“降军在江陵,有南阳为隔断,降军尚能专心屯种。若迁往南阳,恐有逃匿之事。我为朝廷计较,深以为不妥。”
关平微微点头:“不瞒都督,我也有这类顾虑。不过孝先即将攻拔武关,守扼武关,降军难去关中。其东北又有宛城、新野、博望、堵阳军屯戍守,降军欲出逃,也非易事。”
吴懿斟酒自饮一杯,略郁闷:“难道真要如此不可?”
“此骠骑将军、征北监军及孝先、张孟兴一致决议,非我能干涉。不过东里衮、浩周等大小军吏会屯守临沮如故,都督若是有意,可前往搜寻可用之人。”
关平说罢也饮酒一杯,他是前军副将,降军早已移交给左军,后面堵阳、宛口战役俘虏几乎是田信虎牙军自己打下的,控制权自然在田信手里。
一前一后就是三万两千多久经训练的青壮,还有两千余军吏迁移到临沮山中屯种。
这批军吏不会轻易启用,可吴懿要这批军吏做什么?
马超、田信都嫌这批军吏隐患大,继续丢在山里磨炼,吴懿更不敢要这些军吏。
离开吴懿临时的府邸,走在寂静街道上,关平突然一叹,没说什么。
身边跟着的一众军吏也多沉默无言,大家多是北方人,田信紧紧攥着降军,还不是给大家留着的?
田信宗族才有几个人?成气候的几个旧部又留在荆南任用,再要么是夷兵营出身,撑死也就做个校尉、低等级杂号将军。
手里握着的果实太过丰盛,别人想染指,你不给,人家刁难你很正常。
至于挽起袖子打架……吴懿敢挽袖子,关羽还没出手,刘备就先一巴掌排在吴懿头上。
不然关羽出手,吴懿要倒血霉。
哪怕今后关羽不在了,以田信现在表现出来的护短、护食,吴懿这种人如果挽袖子,很可能一剑就斩掉这双手。
吃独食肯定能吃饱,问题是吃的越饱,惹得众怒就越多。
现在就这样的情况,独食肯定要吃,众怒肯定要招惹,心里美滋滋的,可又有些情理之中的忧怅。
现在田信要扩编军队,张苞也要扩编军队,不算中低级军吏职位。
征北军规格肯定在虎牙军、龙骧军之上,跟荡寇军、牙门军一样,是七个营五千人编制。
罗琼的鹰扬军五个营,张苞的虎步军需要扩编三个营步兵,徐祚的安众军要扩编两个营步兵。
仅仅是营督,就有十七个;还有征北司马、鹰扬司马、鹰扬典军、虎步司马、虎步典军、安众司马、安众典军一共七个中高级职位。
以现在的战争速度,只要拿到这七个中高级职位,两三年内绝对能升任一军主将,又或者转为一郡郡尉,或小郡郡守。
而且军功面前,资历算什么?
大家出身没问题,有货真价实的军功,凭什么不能升迁?
看看罗琼,追随田信前后也就刚好一年的时间,就从枝江县兵曹佐史一跃升为堂堂将军。
虽说鹰扬将军是个新设立的杂号,可也是有典故的杂号,勉强能算是二流杂号,不差虎步将军。
倒是徐祚的安众将军,属于一流杂号;孟达的扬武将军封号继承于法正,能算是二流。
一众人各有思索,返回关羽府邸又是吃喝一顿。
关平却是苦恼不已,犹豫要不要将当初田信解梦时的答案告诉关羽。
田信当时三个解梦的答案,全中。
现在又紧抓着军队,要跟世家门阀斗争到底……究竟能引发出多大的灾难,关平有些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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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威望
六月初六日,初伏第一天,
南阳郡冠军县城南的征北将军行营里,田信两手捧着一柄新锻造的矛刃细细打量,这是一柄整体长三尺六寸的槊刃。
刃部与八面汉剑酷似呈现破甲棱状,只是略窄,刃部长两尺四寸,柄有一尺二寸。
整体笔直,仿佛一柄新打造,还没有装饰的细剑。
这是军中铁匠接替锻打而成,材料正是田信随身携带的流星锤。
论材质已是上等好钢,田信一口气打造了两支,每支重四斤八两,分别铭刻日、月二字以作区分。
丈八方天戟……骑乘作战时有些威力过剩,虽然不累,可有些抖不动。
也经历了一场几乎当世无双的骑战,总结自己的反应能力,发现使用丈八方天戟反而会限制自己的输出,于是就有了这一对日月马槊。
旁观这一切的于禁隐隐间有一种不是很妙的感觉,但更好奇,与庞林、马岱、罗琼、徐祚等人挤在一起,观察田信指挥工匠组装槊刃。
槊刃镶在一丈五尺长柄上后整体长一丈八尺二,随后就开始最为复杂的配平调整。
仿佛秤杆一样,两杆马槊在尾部二尺处以麻绳悬挂,已经装钉铜鐏,现在则往上套铜环,以配重平衡,达到掖夹使用时头尾平衡等重。
配平后,单臂持槊冲阵时,不需要额外的力量来维持平衡。
较重的槊可以在中前部留出铜环,用绳索与槊尾相连,绳索搭在肩上也能平衡重量,节省使用者体力。
配重完成,等两杆槊平衡悬浮轻轻转动时,田信松一口气,扭头去看于禁。
其他几个人也扭头来看,田信身边二十几个穿细麻褂子,露出胸腹黝黑肌肉团的强壮铁匠也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于禁。
这些铁匠跟陆续抵达这里的降兵一样,在田信鼓动下,纷纷用剪刀减去了长发。
打造剪刀没多少技术含量,缺的只是概念、模型而已。
这些相互学习理发的粗猛壮丁直勾勾目光下,于禁讪笑:“田君侯,老朽气血已衰,恐不能再襄盛事。”
“我也有此顾虑,不如这样,取老将军发须可好?”
田信反问,现在军队里已经没人留大胡子了,就连孟达也把他的鬓须剃了。
全军那么多人眼睛又没瞎,一个个头发里藏着的东西又是明摆着的,特别是下巴大胡子,烂疮流脓都看不见,头上痱子、虱子更是不用说的事情。
田信是逃难汉中的汉博士亲传弟子,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质疑蓄发、蓄浓密胡须对身体的恶劣影响。
何况……真以为大家不剪头发?
头发太长始终是累赘,时常会修剪,以维持在一个不臃肿碍事,又能方便扎束的长度。
指甲、头发、眉毛、胡须,为了仪表该收拾的还是在收拾,一直拖着最大原因就是没有便捷、高效率的工具。
等剪刀发明出来的时候,已无法撼动宋理学家的绝对垄断地位。
如果田信去乡邑、城镇里宣传短发的好处,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军队里真的就很简单了,一些营伍不需要田信本人现身说法,就有吏士带头用配发的剪刀修剪头发。
头皮是不会说谎的,自能感觉到水太凉、或油汗引发的沉闷感。
修剪成短发后,那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只有当事人能理解。
特别是修剪后从头发里露出的各种污秽,绝对令人作呕。
军容洁净,是军律之一。
古之名将多多少少意识到了洁净服装的好处,但受限于环境,没能做到尽善尽美。
盲从的军中,除了部分中高级军吏,以及闲暇时间充裕可以经常打理个人卫生的书吏外,余下的几乎都把头发剪了,极端一些的会相互用匕首把头发剃光。
既然有能力、有威望,也有胆量和决心让身边人生活的更舒适,更健康,田信自然要试一试。
推行简体字已经站到世家对立面,难道还怕推广短发带来的诽议?
掌握军队,谁怕谁?
髡贼?
谁在乎呢?
田信蔑视世族的看法、评议,自然会影响身边人,就如关羽一样,关羽身边跟着的人也不怎么敬重门阀世家。
现在田信当众索要于禁的发须,于禁是真松一口气:“田君侯想要多少?”
“小小两束足矣。”
虞忠当即拿着王麻子款式剪刀上前,为于禁剪下两缕银白头发。
槊刃架到火槽前,田信投入白发瞬间烧成灰烬,槊刃在火里过一圈,就算是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在这里戏弄于禁,田豫、文聘及南阳郡尉邓辅联袂而来。
三人乘马走在路边,可见路边两里外有一座土城,那是当年曹操进攻张绣时所筑的土城,双方决战地点就在安众县的安众港。
过土城不远,就见百人一队的降军、征北军集中劳作,正在修复穰西石塌,这是拦截湍水的水利工程,仅这一处当年就能灌溉五千余顷,即五十万亩上好良田!
而冠军县西北还有楚堨,高下相承八重,周长十里以蓄水,如今也已经荒废,处于修葺状态。
不论战马、挽马还是别的牲畜,此刻都在翻耕土地。
跟在他们身边的一名军吏讲述:“水塘若是易修,今年还能再种一季麦。若是难修,就种成冬麦。”
田豫询问:“那今岁能播种多少?”
军吏看一眼左右原野上处处开荒的军士:“不低于十五万亩,余下土地种豆种菜。可惜我军堵阳所开水田,还未养熟,又将荒废。”
待走近了,文聘看清楚路边休息的一伙士兵,不由一噎,再细看果然都是短发士兵,有的包了头巾,有的正刨着发间汉水,还有几个剃成光头的士兵手握竹笠扇风。
久习边事的田豫只是看了一眼,不以为意,边境的乌桓、鲜卑什么奇怪的发型都有,但这种吴越地区流行断发后的短发,还有徐州、江东流行的浮屠教特色的光头,对他来说多少有些新颖。
他一眼自然能看出这种发型的好处,也只是沉默,不去计较。
夷兵、南中蛮夷、秦胡中还有划伤自己脸为首领祈福、祷告的习俗,军中流行什么奇怪的风俗都是有可能的。
沉迷占卜的汉人迷信之余也多盲从,甚至不需要田信去摆弄事实讲道理,只要把太极图挂起来,说剪短头发对身体好,能延年益寿,能壮阳……有的是人剪头发。
南阳郡尉邓辅的神色越发的不自然,不敢想象这里的事情传到前线,不知道刘备、关羽会怎么想。
越是往北走,看到短发、光头的士兵越多,许多降军、汉军已混在一起午休避暑。
邓辅的脸色不由奇怪起来,不止是他,田豫、文聘也都想到了一些事情,神色各自有些变化。
这里穿帛衣的汉军,穿细麻衣的降军……一年前,他们九成五左右的人还是魏军,是穿着汉军衣甲的魏军!
肘腋之患,或许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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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剪刀
汉水南岸,刘备大营所在。
关羽乘船抵达时已是正午,营垒中刘备坐在华盖下,观望营中吏士。
这些吏士正用剪刀修剪头发,关羽步履轻快,走近后见刘备对他招手,稍稍见礼后坐在橙黄华盖侧,亦有侍者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