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白绢地图摆在桌案中间,王甫讲述孙权主力的布置情况:“陆逊督兵于沱水两岸,正搭建营垒、鹿角,欲结成百里联营,以护卫沱水航道。可见彼有相持之意,意在消耗。”
再是连战连捷的军队,打到现在已经作战三个月,身体、精神疲惫是必然存在的现象。
于禁没有随意发言,不时左右扭头观察,王甫、田信也没有故意隐瞒他,荆州军军粮存在严重不足。
关羽本部的军粮储备可能勉强够支用半月,算上江陵储备的军粮,荆州军恐怕很难支撑到明年开春。
本可以从吴军那里借贷,或者从扬州世家那里购买、置换军粮。
随着吴军背盟,又锁死荆益通道,荆州军已无处补给军粮。
田信看着吴军大致布防区域,又见其东路孙皎这一支军队行进缓慢,就大致明白吴军的战略核心,就是一个拖字。
孙皎这三万多军队不会轻易远离汉津,他们离开汉津后,会失去水军掩护,野战失败后,可能会全军覆没。
而他们远走,蒋钦驻守的汉津若被荆州水师封锁,击败,那孙权前线的大军有后路被截的恶劣影响。
所以孙皎这支规模庞大的偏军不会轻易离开汉津,除非驻守当阳、糜城的军队向西进攻孙权主力,孙皎这支偏军才会抄击糜城。
现在的吴军刚死了都督吕蒙,又连吃败仗,可谓出师不利,也需要时间休整士气。
不寻求野战破敌,以拼国力、消耗为核心策略……这才是真正的三国。
田信望着白绢地图,隐隐有一种自己即将过时,赶不上时代的紧迫感。
英雄、将领、豪杰对战役、时代的影响力正在衰败,战争正向比拼国力的宏观层面过渡。
今后的战争,拼的就是国力。
对英雄来说,时代已经变了。
好在对面是孙权领兵,还不是陆逊。
时代在发展,孙权依旧有严重的个人英雄情结,就跟孙坚、孙策一样,这也是喜欢浪战的人。
英雄的特点是什么,是任性。
吕布、曹操、刘备、孙坚、孙策、诸葛亮甚至董卓都是英雄,任性不是胡作非为,而是面对时代洪流依旧能不改本心。
坚持自我追求,不为外物所动,就是最大的任性。
就是不知孙权敢不敢再浪一把。
目前愁困于后继军粮不足,潘濬口吐怨言:“若虎牙将军扣留吴军俘虏,说不得能迫使吴侯退兵。”
见田信不反驳,潘濬继续说:“江陵实乃天下坚城,吴侯袭取失利,其将校又不敢与关君侯争锋。只是骑虎难下,我若以降军逼迫,说不得能罢战休兵。”
“你小觑了孙权野心。”
几个领军校尉、司马、长史收敛笑容,王甫本要开口换个话题,见田信语态平静也就作罢。
就听田信说:“孙权背盟实属必然。今后曹氏篡汉,孙权兵败,彼蛇鼠一窝之人,必能存留孙氏苗裔,不失富贵。若我家大王三兴炎汉,曹氏是汉之逆臣,孙氏是不是逆臣?”
“如今天下三雄并立,孙权背盟来偷荆州。其若成功,可使我军大业就此崩解难以复振,并全据荆扬,有展望天下之资本。即便大败而归,我军可有余力追击?就算有余力追击,曹操又岂会坐视我军歼灭孙权?”
田信瞥潘濬:“未战先算败,孙权败不足以亡国,胜却能展望天下。公若是孙权,该如何取舍?”
“再者,赤壁之战时,我军不过江夏偏隅之地。战至如今,席卷荆益二州,汉中、襄樊两战歼灭曹军十万之众。而孙权扩土不过偏远交州,也是靠兴兵进犯才从汉王这里割走荆东三郡。公若是孙权,心中可会服气?”
说着田信笑笑:“他北上打不过曹操偏军,而我军空虚,他自然就想乘火打劫,先捞一票。只是这样一来我军就难办了,打赢他后,我军是该与他对峙于豫章,还是北上伐曹?”
潘濬恼羞垂头,王甫眼珠子不时左右看看。
田信的性格是很好的,嗅觉更是敏锐的可怕,见吕蒙一面就断定吕蒙有变;到江陵后更是察觉糜芳有问题。
前后算起来,田信也就跟糜芳有过冲突,现在又连着以言语挤兑潘濬,言语神态间毫无敬意,难道……
王甫心中震动,脸上没有情绪波动:“将军北驻糜城后,对江陵防务可有什么嘱咐?”
“左护军黄公衡精熟兵法,我正要举荐黄公衡守卫江陵。黄公衡若守江陵,我军后顾无忧。”
田信说着又瞥一眼潘濬,他对潘濬也是不放心的,正色看王甫:“我麾下夷兵已分散各处,各有统率难以再聚。此番进驻糜城,于老将军会率三营吏士随我出征。降军之中,我前后也能募集三营两千军士,此外还有旧部、残兵合计一千。”
三万多俘虏消化得到两千人,另两千人是客军性质,平白多出一个军的战斗力。
王甫听田信亲口说出这个数据,面露释然之色,微笑询问:“城中还剩多少兵马?”
“城中原有江陵守军两千,我麾下夷兵一千,辅军两千,刺奸一千。我会带走一千精锐,能留战兵两千,辅兵两千,刺奸一千。”
田信说着看向校尉赵岳,赵岳对他微微颔首以示尊重,田信又说:“今又得赵校尉所部两千人,江陵守军将有战兵四千,合辅兵、刺奸共七千。吴军倾力来攻,也有还手余地。”
七千守军镇守江陵,以江陵城防来说,似乎万无一失,没必要将黄权从前线撤离。
王甫思量此事,田信又说:“糜城必是大战之地,两万降军安置糜城凶险异常。乘吴军立足未稳之际,正好迁降军回江陵。”
“江陵城坚乃天下皆知之事,惨败之后,吴军自然明白攻打江陵实属徒劳。孙权必会以丰厚爵禄招降、策反,一个万户侯不够,就两个,总有人会动心,或被左右胁迫。”
潘濬的脸一红一白,王甫直问:“将军言下之意,可是愿为黄公衡担保?”
“愿意担保,黄公衡与我一样,是志在天下之人,非名利所能动。”
关兴一本正经坐在田信身边,此刻也注意到坐在左右两侧的校尉、司马、几名长史的态度动摇,相互看着以目光交流,最后齐齐目光落在王甫身上。
………………………………
第六十六章 欲相持四
次日,糜城开始往江陵押解降军。
田信引领两千人出城接应,防止吴军袭扰。
这次押解一万,关平率领龙骧军押解,七百余骑站在那里,吴军游动兵力见了躲还来不及,谁又敢撞上来?
田信身边带着于禁,远眺关平麾下那七百余骑:“过两年光复关陇之地,我也要有这样的骑士。可惜樊城一战未能缴获多少,也不知前后溺亡了多少战马。”
于禁所督七军哪怕全是步兵,每军也会有基本的辎重队、传令队,最少两千匹战马溺亡;樊城里,曹仁麾下的精锐骑兵队也一样,马匹几乎全部溺死。
前后收拢战马,荆州军也就扩充了三百多骑兵,关羽父子各统一营。
于禁并未答话,很多时候田信只是想给他说话,并不是想问他什么,他回答不回答,并不影响田信对他的态度。
只是于禁目光不时落到田信手里的方天戟,想不明白怎么会弄出这样妖异、美丽的神兵利器。
正西土路上,陆逊引领十余骑察看四周地形,驻马眺望远处自北向南行进的大队降军。
降军百人一队,依旧保持着基本编制,哪怕是俘虏也有纪律性,行进时首尾相连蜿蜒如蛇。
当看到荆州军骑兵队时,陆逊引领骑从后撤,避免无谓的战斗。
荆襄古道边上,田信与庞林相遇,两人站在路边闲聊,一队队的降军在路中间行进,两侧是龙骧军护卫队列。
与曹军已达成实质性停战,降军更显得服从。
当降军经过于禁时,大多侧目,偶尔有驻步的,也被袍泽伙伴裹挟、拉扯前进。
于禁垂目无语,甚至连多余的肢体动作都无。
庞林笑问:“将军好计谋,某家可未说过兄长之事,将军从何得知?”
“既然是栽赃污蔑,何须证据?我怀疑孙权毒杀周公瑾,天下持此疑虑者为数不少。如今令兄庞士元、周公瑾都已不在,孙权又苛刻对待周公瑾二子,他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周瑜两个儿子还活着,只是被剥夺了周瑜的部曲,目前随孙权出征,担任左右近臣。
庞林又问:“那日将军与诸葛子瑜说了什么?”
“我怀疑孙文台、孙伯符依靠挖掘坟墓筹措军资。”
田信口吻随意,见庞林愕然模样,做笑:“士衡兄,这也是污蔑,不必当真。”
庞林讪讪干笑,郑重劝告:“休说雄烈如孙氏,就是庞某,也忍耐不住。今后将军出行时还请多带护卫,以免不测。”
田信却抬起手中方天戟轻轻磕在地上,有意无意瞥一眼于禁:“士衡兄,我掌中方天戟无人能敌,何惧宵小?”
随着江陵战事结束,田信抛出的这两个谣言足以摸黑孙权个人,还让孙坚、孙策的光辉、勇烈形象受到玷污。
这毁的不仅仅是孙权本人及父兄,还毁了孙氏苦心经营出来的名望,千百年后也将成为污点沾染在孙氏门楣上,无法清洗。
于禁在一边听着,想到田信对曹操的挖苦,这真的是对孙氏家族的污蔑?
孙刘需要合作,所以没人去掀孙氏的老底子。
曹操自己就一身污泥,没必要去打击孙氏经营出来的‘勇烈’形象。
孙权接连两次不宣而战袭击盟友,以刘备、关羽现在的强盛,怎可能轻易放过孙权?
孙权付出一定代价前,敢抹黑孙氏、栽赃孙氏的绝对不止田信一人。
如今也只有刘备阵营可以理直气壮指责、栽赃孙氏挖坟是不道德的,有违‘勇烈’形象。
说是勇烈,勇烈背后含义就是忠勇、刚直,可孙坚、孙策、孙权父子似乎跟忠诚、率直扯不上关系。
就阵营品德来说,孙氏也只敢经营一个勇烈的形象,还不敢当众说自己一家人忠诚于大汉。
午前时,关平才率十余名骑士来到田信阵前。
田信已升起火堆熬煮热水,并拉起里外两重帷幔,以挡风、遮蔽视线。
帷幔中,关平拿出关羽的亲笔信,感慨说:“非孝先,我父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田信只是阅读关羽的信,信件内容很简单,三天后对麦城一带的吴军主力发动总攻。
荆州军耗不起,乘着吕蒙病死,吴军失利的时间里,现在的荆州军还有野战、追击的军粮储备。
若真拖一个月,吴军营垒渐渐稳固,荆州军军粮匮乏时,那就真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见田信眉目沉肃,关平说:“此战无法避免,父亲希望你我为左右先锋。你我搅乱孙权各军联系,父亲自会亲率大军攻孙权于麦城。”
“汉津之吴军偏师如何看?”
“放任自流。糜城剩余一万降军暂时不动,我军倾力猛击孙权主力,彼偏师若来,就把糜城让与他们。”
关平说着露出一丝无奈笑容:“一万降军让出去,早晚也能追回一些。”
军粮不足是一个原因,兵力不足以守护降军也是一个原因,让降军见识见识吴军的手段,或许也能加速消化。
田信思索这番用意的几个原因、效果,问:“上庸兵马可会助战?”
关平脸色不好,轻轻摇头:“刘封以山民初附之故,拒绝发兵。我写信给他,他也有苦衷。非他不发兵,而是孟达不愿统兵来荆州参战。”
刘封监军东三郡,新的房陵郡守邓辅已经率兵两千入驻临沮扼守,算起来已经是参战了。
可继续征发军队,只能派遣上庸郡守孟达。
孟达不愿参战,难道派申耽、申仪兄弟两个领兵参战?
又或者刘封亲自率兵回荆州参战?
申家兄弟调不动,刘封必须亲自防范;唯一能带兵参战的将领就剩下孟达。
孟达不愿意参战,刘封有什么办法?
难道舍弃本职工作,亲自带兵来荆州喝汤?
荆州战场的肉、骨髓都已被瓜分一空,刘封现在参战什么都捞不到。
哪怕大破吴军……可吴军的战功不值钱,以现在的国际形势来说,吴军持续下滑贬值,估计三颗脑袋才抵得上一颗曹军脑袋。
见田信并无消沉之意,关平抬手轻拍他臂膀:“孝先,各处都有疫情滋生。唯有速破吴军,荆州军民才有生机可言。不然战事持久,瘟疫肆虐,会死伤太多人。”
田信微微颔首,问:“破孙权后,君侯可有收复江夏、长沙、桂阳之意?”
关平眯眼:“夏口、巴丘我军咽喉也,此战若胜,必一鼓攻拔。长沙益阳、郡治临湘也易于攻取,所难在江夏。”
说着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哪怕大破吴军,现在也只能收复夏口、巴丘,将湘水、汉水汇入长江的江口握在手里。
再远的地方,就有些力有不逮。
兵力越分散,就越危险。
………………………………
第六十七章 阵不成一
又一日,陆逊依旧领十余骑从外出察看地形、路况。
只是这天他还没出营门,就见东面大片的芦苇丛、草丛、灌木丛被烟火笼罩。
一切能阻挡两军视线的障碍物都在焚烧之列,野火越烧越大,四处蔓延浓烟滚滚。
吴军全线警戒,孙权站在麦城城头眺望东边广袤平地,视线内的军屯、民屯据点早已废弃,此刻飘扬吴军战旗。原有的屯民要么撤往临沮,要么撤往当阳避战,再要么协助吴军修筑工事。
诸葛瑾进言:“至尊,关羽乏粮,又素来强项。恐不会待援相持,将提兵来战。”
孙权不语,转身回简陋的城楼,城楼墙壁上挂着地图。
他抬手在秭归轻点:“悔不听陆伯言之策。”
诸葛瑾、骆统、孙桓站在孙权身侧一起观看这卷地图,按着陆逊之前的提议,应该避免与关羽主力碰撞。
分西路偏军攻打秭归,然后走孟达攻打房陵的旧路,派遣精锐翻山越岭攻克房陵郡,并骚扰南乡郡。
这股偏军出现在汉水上游,与汉津的东路军、蒋钦水师相呼应,将会困死荆州水师。
西路偏军进攻时,孙权率主力封锁长江,防止北岸荆州军救援荆南,也阻断荆南运往北岸的物资。
按着陆逊的策略,最辛苦、最凶险的仗都由陆逊率领的西路偏军来打。
可问题是上到孙权,下到其他将校,不认为陆逊能独力达成预期规划。
陆逊是逍遥津之战后才开始统兵平叛,战绩多源于不入流的叛军,也就收编山越时的战果最为耀眼。
真正跟曹军、汉军的战绩,是零。
哪怕陆逊顺利攻破夷陵城,斩杀宜都郡尉詹晏……在许多人看来这跟陆逊没关系,完全是前锋李异的功劳。
李异是刘璋旧部,赤壁之战时刘璋向曹操服软,派兵来荆州参战,只是驻屯在夷陵一带。还没来得及举动,这几支益州军就被周瑜迫降。
没人相信陆逊的统兵能力,不认为陆逊率领所部西路军能破秭归后,翻山越岭再把房陵、南乡攻破。
陆逊的提议缺乏回旋余地,毕竟太过极限,不管是打秭归,还是翻山打房陵,又或者抄击南乡,几乎一环套一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那就完了。
陆逊是否全军覆没人能知,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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