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余烬未灭,总有些残存的粮食没有被烧掉。
曹真正领着吏士搜寻可供食用的粮食,人不能吃的,马儿总能吃。
步兵已经在司马懿、张郃、赵俨督率下大跨步朝荥阳、虎牢关行军,他们将充实洛阳八关的防务,是抵御汉军侵攻的主力。
或许洛阳弃守,全军渡河从河内郡回河北,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以黄河为屏障,舔舐伤口休养民力,坐看汉军、曹植、刘封、孙权之间厮杀。
曹真领着万余骑为大军断后,也保证了大军后退的秩序,此刻新的军情传来,汉军竟然开始主动退军。
到底该不该追?
不论田信旧伤发作,还是汉军后撤,都有可能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想来想去,曹真只好发飞骑去洛阳,请求曹丕战术指导。
是否追击,理应得到曹丕的授权。
毕竟督军司马懿不在,自己虽然持节,可……承担不起战败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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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悔恨
刘备自昆阳退军第三日,洛阳城中,西苑。
夏侯尚穿白服来见曹丕,曹丕侧躺暖阁里,手里攥着一把打磨光洁的玛瑙石丸。
斜眼看夏侯尚跪伏在地请罪乞死,曹丕仿佛抽签一样从左手抓一枚玛瑙石丸,扣在指尖对着五步外的竹编藤篮弹出,石丸精准落在篮中。
一声脆响,曹丕就问:“伯仁真不愿再领兵?”
“非不愿,实无能为力。”
夏侯尚仰头看曹丕,目光接触,声音来自肺腑:“臣心力衰竭,锐气不复有,统兵实乃误国之举。臣亦知死罪,恳请陛下戮臣以肃刑纪。”
“子文已去,伯仁再去,朕还能有何乐趣?”
曹丕左手玛瑙石丸转入右手,向着夏侯尚滚过去,十几颗玛瑙球滚动到面前,夏侯尚不为所动。
见状,曹丕自嘲笑笑,认真去看夏侯尚:“最美还是少年时……伯仁,朕错了。”
“陛下,是臣心病顽疾不可救治,是臣有错,不知权变。”
夏侯尚说着泪水从脸颊淌下,憔悴面容满是委屈,静静望着曹丕,很想质问为什么。
曹丕悔恨泪水也跟着淌出,以袖遮面,另一手擦拭泪水。
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做了就是做了,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稍稍敛容,曹丕声音微变,他一挥袖,侍者端来一盘军书摆在夏侯尚面前:“伯仁,再替朕参谋一回。”
“臣……臣竭力。”
夏侯尚翻阅这些军书,从田信旧伤发作,再到汉军主力后撤,以及吴班之乱,还有曹真、曹休二部的动向。
只是一封曹植的手书让夏侯尚愕然,曹植提议大魏三分,由曹植立齐国抵御孙权,由曹彰为秦王守关陇,秦齐二国为魏辅翼,曹丕坐镇河北。
如果曹植要做大魏齐王,那么兖州人立起来的刘协,哪来的回哪去。
曹彰做秦王,肯定能死死守住关陇之地。
这天下依旧是大魏最大,哪怕以后内战,也烂到曹家锅里,谯沛乡党富贵长存,不损根基大略。
藩王守边,不过是周制分封、都督州牧制、孙吴四大都督区的融合,不算出奇的举措,但有一定适用性。
起码大魏还是大魏,秦齐二国是亲藩之国,有矛盾也是能协商的,能一致对外。
看前后事态发展,曹丕肯定搁置了曹植的提议,选择支持曹真,让曹真发动决战。
夏侯尚分析前后,也理解曹丕的顾虑,握着这卷帛书:“陛下,子建发来帛书时,可是子文离京之后?”
“是。”
曹丕吐出一个字,内心的委屈爆发出来,手脚并用爬到夏侯尚面前,双手搭在夏侯尚单薄肩上:“伯仁知我!伯仁知我啊!”
曹丕泪水洋溢,哽咽不能自已:“是子文!我也想退让一步,是子文先破家……子文破家……”
就曹彰当时的状态,接受了秦国策封,会不会先跟自己打起来?
曹丕不敢赌,结果曹彰勇烈战死殉国,自己的种种内疚,母亲的责备哀痛,臣工的看法,还有曹植也将彻底跟自己离心离德。
大军决战还惨败,赌输了一切。
种种负面情绪搅合在一起,内外交加,曹丕只能以泪水对付这种难受、煎熬。
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可曹彰先破家誓死,其后曹植才把新的选择权抛到自己面前,自己还能做更好的选择?
可母亲不会管这么多,只会埋怨自己逼迫曹彰破家,埋怨自己拒绝曹植的妥善处理办法,埋怨自己连累曹彰战死。
母亲在邺城,现在已没了脸面去面对母亲,可那终究是母亲,身为人子哪能不管不顾?
母亲尚且如此,天下人、臣工士民又该如何看?
都会指着自己骂,骂自己愚蠢自私,拒绝了曹植的良策,还逼死了曹彰,自毁长城与桀纣何异?
曹丕泪水止不住滑落,望着夏侯尚满是乞望:“伯仁!时局艰辛,伯仁再助我一阵?”
夏侯尚也是流泪不已:“臣无能为力。”
曹丕怔怔盯着夏侯尚,寻常人或许早就毛骨悚然,被曹丕的诚意打动。
夏侯尚不为所动,想杀就杀,要杀我一家也随意,杀我一家时,请考虑一下曹真和夏侯家族、谯沛乡党的看法。
真怕死,夏侯尚就不来洛阳了。
他收敛情绪,整理面前的军书,用略带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汉军撤军,非诈。彼已全胜,无须涉险弄奇。”
“田孝先旧伤发作也应是真,臣与此人阵前会晤时,察觉此人行走不便,如若僵尸。这三年汉军连年征战,此人大小百余斩伤病无数,虽天赋异禀,犹有尽时。”
夏侯尚语腔淡漠:“田孝先躯体强健,纵然伤病发作,若不能急死,三五日内必能恢复。我军若乘机追击,必受反制。”
说罢夏侯尚看一眼曹植的帛书,不发表意见。
逼的曹彰破家誓死,曹彰也战死殉国。
这种情况下,曹植也不会再考虑大魏、兄弟情谊,曹植的这份帛书提议在曹彰战死时,就已经失效了。
现在反而要提防曹植的报复,所有协助曹丕逼死曹彰的人,都在曹植报复范围内。
曹丕还有所期待,拿起曹植的帛书说:“伯仁不知,子文府内女侍有孕,子文或许能有孙儿。”
难道策封一个婴儿做秦王?
就凭这个跟曹彰、曹植没有感情的孙子,就能换来曹植的信任?
夏侯尚平静目光打量精神不正常的曹丕,心中悲哀:“陛下,武帝子嗣繁盛,与子建相善者几人?”
二十几个同辈兄弟,彼此关系相互友好,能相互为依靠的兄弟有几个?
曹植眼里认曹彰,曹彰也只认曹植,感情到儿子一辈就淡了,到了孙子一辈就更淡了。
那个怀孕的侍女就算生出一个男婴,承载的也仅仅是曹彰的血脉,并未承载曹彰的感情。
血脉可以糊弄普通人,大家都不是普通人,知道人活一世的道理,对那个可能出世的男婴并不会有过多的期望。
夏侯尚见曹丕怔怔愣神,双手撑地往后退几步:“罪臣告退。”
随后起身,后退留步,才转身缓步离去。
夏侯尚自行离去,守在暖室外的近侍面面相觑,难道指责夏侯尚无礼?
恐怕现在夏侯尚拔剑砍死几个内侍,说不定曹丕还会拍掌做笑。
夏侯尚出宫门前见到远处的武卫将军许褚,夏侯尚不以为意。
曹仁势单力薄被许褚欺负就欺负了,夏侯家族跟曹仁不一样。
估计大魏朝廷也没想到曹仁会把大将军印交付给曹休,曹仁根本不认朝廷的指派,这是在表达不满,倔强的老人,是不能讲理的,是无法以理服人的,还很记仇。
夏侯尚离去不久,曹休收拾情绪,询问进来的许褚:“伯仁何处去了?”
“径直去北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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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矛盾
潘濬在汝南,孙权阻止潘濬追击撤退的汉军,面对随时可以虚晃一枪打过来的马超,潘濬又上报孙权请求援军。
令人捉急的后勤能力决定了吴军的冬日动员能力,孙权无援军可派,只能同意潘濬从汝南后撤。
在这个三方谋求合纵连横的关键时刻里,潘濬所部不能受打击,吴军要保持淝水之战胜利的气势,才能在与曹植、刘封的谈判中获取更多的话语权。
潘濬从汝南退军,马超追上来时只得到一座空城。
撤军途中,孙安、孙兴等人后怕不已,如果后撤延迟两日,那就被马超堵在汝南。如果迟一日,马超就敢追击,现在马超追不上了。
潘濬则始终沉默,马超是可以提前追击的,从刘备主力后撤到宛口大营时,护卫侧翼的马超跟随移动,那时候就能从定陵顺着郾县、舞阴追击杀过来。
马超却没有动手,肯定不是马超不想这么办,而是指挥马超的人不想自己死。
淝水之战以后,面对错综复杂的列国形势,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难道孙吴的都督一职真有诅咒不成?为天所厌弃?
戎车上,潘濬双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急促敲击梧桐木扶手清脆作响,思索自己的前程、宗族安危、一腔抱负。
现在的大汉正以一种偏离大家认知的方向发展,谁也不知道三恪家族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许多人对这种制度持质疑态度,早晚会毁于内乱。
刘备、关羽、张飞、田信能保持默契,下一辈呢?
新的皇帝会有一大批的潜邸旧臣要提携,这类潜邸旧臣先天跟军功武臣对立。
想到刘备的音容,潘濬抬手摸了摸自己略有冻僵的脸,再想想事前一套,事后一套的孙权,唯有一声长叹。
如果自己有田信那样的武勇,真想当众一刀斩下那颗笑呵呵的紫髯头颅。
那是个用你时,能扶你上戎车,为你牵马的人,哪怕你登车行驶百步,依旧能站在原地摆手,送你离去的人。
平日里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高兴时能抱着你转圈圈的人……可这些东西是自己想要的?
周瑜、鲁肃、吕蒙、朱然这四个都督之后,自己是第五任都督,想一想还真是可笑。
潘濬思维陷入死胡同,思索破局之策。
另一边,曹真得到种种情报,尤其是吴班的最终答复,终于可以确认田信旧伤发作当众呕血一事。
吴班作乱杀了马康,这么大的投名状如果只是为了带一条假信息误导自己犯错,那证明汉军眼里自己值这个价,自己中伏死了也不亏。
至于吴班带来的另一条消息,田信是董卓余孽,教授田信学业的是弑杀少帝的博士李儒……这些重要么?
不重要,反董联盟内部混杀一气,哪里有同仇敌忾的心思?
何况,难道让大魏去讨伐毒杀汉少帝的李儒……的弟子田信?
王允、吕布掀起的刺董,也让当时双方阵营和关中士民付出了惨重代价。
吴班心虚,是因为吴匡参与了迫害田氏的直接行动……这跟大魏的将校有什么关联?
大魏跟田信的仇是强制迁移,这个仇内部都已经算清楚了,负责查抄田信家产的是夏侯渊麾下的军队;负责强迁百姓的是杜袭,做出强迁决定的是曹操本人。
现在田信活着的仇人就杜袭一个,跟其他无关,这是典册档案记录的事情,有字据可查。
曹真反复衡量,最终还是决定追击断后的北府兵。
能占便宜就占一点,无机可乘就不要轻举妄动。
可恨麾下大将费耀、戴凌阵亡,否则这种事情何须自己亲自布置?
曹遵、朱赞还有弟弟曹彬统兵数千没问题,再多的话缺乏威望,压不住将校。
就这样曹真精选骑士,侦查昆阳一带,等候断后的北府兵撤离。
昆阳,自刘备、关羽、马超撤离后,这里每日都要焚烧一批因伤病而亡的敌我伤兵。
刘备主力撤离第十日时,执勤营督李基握着火把点燃草木,后退到上风口静静等候。
伤兵从最初的每日三四百,终于降到目前的三十余人。
心中厌战情绪滋生,李基望着升空的滚滚黑烟,二十年养育,就成了此刻的烟火。
还要多少年才能一统天下?恢复太平?
营垒暖室里,田信依旧佩戴口罩,提笔与庞林交流,庞林将督大队撤离,只留左卫营、右卫营和两支骑营给田信。
田信提笔书写:“孙权之害远胜潘俊,欲借刀杀潘俊。潘俊有反心,多与接触,促使潘俊诛除孙权。”
庞林只是点头,作为鹿门山一系的领袖,庞林的人脉遍及天下,用太多的渠道将密信送到潘濬面前。
孙权统兵能力、治民能力远不及潘濬,可孙权太无底线,整治人的手段很丰富,搅动局势的能力更是天下无双。
这大概就是一种天生的制衡天赋,保持外部、内部的某种动态平衡,以此使自己高枕无忧。
如果给孙权足够多的时间,很有可能曹丕、曹植、刘封、孙权这些力量会整合到一起。
这跟田信本意是相反的,主动后撤,就是让出空间,解除威胁,让各方厮杀。
这些人中若有一个人有信心吞并对方整合资源跟汉军对垒,那就会厮杀、混战,消耗底蕴,也会增加吏士厌战思想。
除掉孙权,是保证各方混战的前提,不然孙权长袖善舞,撮合各方,说不得会形成新一轮反汉联盟。
如果反汉联盟形成,原天子刘协、新燕王刘封都将被闲置……如果今后局势需要,又会被这些人举起来使用。
未来的外部环境就这两种走向……即便孙权能成功,也要让潘濬的血染红孙权的靴子。
营帐外,大营各处的吏士都在忙碌,收拾自己的生活器皿,重新组装车辆。
虎牙军、鹰扬军会在两翼护卫大队行军,大队之中有敌我伤兵近万人,能步行的步行,不能步行的乘车。
虎牙司马谢旌往来巡视各营,这轮退军后,北府兵会迎来新一轮改制,他晋升将军已是内部公认。
扬武军营地,孟达也积极走访各处,劝慰、督促吏士。
他的资历、功勋已经足够,将脱离北府进入朝廷,最次也能担任城门校尉,或将作大匠。
安众军营地,徐祚待在营房里擦拭孙登遗留的小一号鎏金明光铠,将头盔放入箱内后,徐祚钉上木板。
盔甲、骨灰都将一起送到江东,交到自己姐姐手里。
孙登是自己姐姐的养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今阵亡,自己能做的就是把这份念想送回江东。
终究是孙权的儿子,孙权也不会过于为难。
田信大营,虞忠戴孝,正将一箱箱骨灰装车,他形容消瘦,显得单薄。
如他这样装运亲友、同乡、同伍袍泽骨灰的情景处处都在发生。
邓艾则奉命领着几十人挑运一批废弃军书前往鹰山曹彰坟墓处做陪葬。
这是北府兵出征前的全军编制军书,还有作战期间的各营功勋正册,现在战后已经完成重新统计,原来的军书就要销毁。
正好鹰山曹彰的坟墓掘好,田信准备用这批军书做曹彰的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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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诛心
一场大雪覆盖昔日的战场,曹真领五千骑走汝水桥,来到昆阳之北。
天地皆白,格外素净。
可见对岸汉军一黑一红两支骑营一前一后,护卫着两支步军阵列向叶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