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军吏互看一眼,并无多少畏惧表现,跟着李衡来到一侧的沙盘。
邓艾没见过田信,动作慢一拍,与其他七名来降军吏一起施礼:“拜见夏侯。”
“我已听闻宛口之事,司马懿残暴嗜杀,他日两军遭遇,我自会为遇难义士复仇。”
田信说着轻拍沙盘:“宛口以北,魏军如何布置,尔等各抒己见,罗列出来。”
一名叫高琼的军吏最先拱手应下,田信让李衡提铜壶来给众人倒茶,褐红茶汤色泽透亮,这些普遍消瘦的军吏双手捧着小饮,相互低声议论,找出魏军各部的兵棋,摆列在宛口一带。
如果是浑浑噩噩混日子或只顾性命的军吏,才不会关心魏军各部驻防信息。
这两千被打散编入屯田部的吏士,经历了大魏朝廷的遗弃,妻离子散……在汉军这里没受过的罪、苦难,在魏军自己人那里经历了一遍。
这些吏士若还能心平气和为大魏出神入死,才是咄咄怪事。
本就是于禁临走选拔的新锐吏士,几乎可以视为于禁七军中的骨干苗子。
说的庄重一点,于禁当时选走的两千人,最差也是良家子出身,都是有籍贯可查,父祖信息可查,自己有名有姓还有表字的体面人家。
但在魏国严酷的军人投降、逃亡连坐法律之下,这些人不再体面,两年时间里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伏。
现在家室破裂,对曹魏的仇恨,还在田氏、田信之上。
这些军吏相互议论,补充,有条不紊摆列魏军兵棋,邓艾插不上话,也没人理他,只是站在桌子边观察沙盘,回忆自己总结的信息。
宛口一带的军情与汉军侦查的类似,并无明显的差异。
田信也在旁观地图,能不能看懂地图,是中级军吏与低级军吏的根本差距。
自己领着夷兵营向夏侯兰报到时,夏侯兰让自己看地图,何尝不是一道考验?
地图都看不懂,也配当营督?
有一件事情小学生常常忽略……三国武将都是识字的,哪怕王平‘不识字’,也有不错的文化素养。
很显然,自己当时通过了夏侯兰的考验。
摆完兵棋,高琼表示:“下官曾往叶县运输粮秣、器械,也有袍泽往昆阳运输器械,但叶县城小,昆阳只有一座邸阁。自汝南、颍川而来的粮秣、器械,有往尧山调动迹象。”
也有军吏跟着表示:“叶县以西,乃张文远督管之地,不需我等外军涉足。叶县所储粮秣,多有转运尧山迹象。我等怀疑张文远有退守尧山,存依山固守之意。”
高琼也跟着说:“下官系陈留高氏子,曾与乡党相遇,他任职于河内。说河东郡守赵俨集结河东、河内人力,从河内清水口走延津向摩陂所屯之曹洪部卫军输送器械、粮秣。”
清水口是袁绍讨董时驻军地,故名意思,是清水汇入黄河的入河口。
清水口正对着的就是延津,是黄河中游重要的渡口之一。
与延津常常一起出现的官渡,则是鸿沟、汴水之间的渡口,是东西走向的渡口,不是沟通南北的渡口。
河北、中原之间的渡口,主要是延津、濮阳津、高唐津等。
高琼口吻确信:“张文远前军之北,是曹洪卫军。卫军已得三河输运粮秣、器械,自不需要从汝南往北运。故,下官等推论,张文远意欲储粮尧山,欲自置死地。”
说着他拱拱手:“夏侯天下无敌,张文远自度难守宛口完整,应是有意放弃澧水两岸,好集结兵马于尧山,倚仗地势固守。”
宛口长城算什么?
几乎是一捅就破的防线,越是倾注兵力于此,越是容易总崩,很可能打成第二场昆阳之战。
叶县是一座城,可这座城无险可依,修在那里适合收往来客商的关税,却不适合当军城。
自然地,最适合张辽的就是敛众,背依尧山立寨,放一条口子让汉军进场。
只要尧山阵地在,汉军就无法倾巢出动。
这是逼着汉军来打尧山,借山地战的防守优势来消耗汉军锐气,也能很好的保存自身。
粮食、水源稳定,援军又在不远处,张辽有把握守到老死。
这跟田信推演、预料的差不多。
而邓艾则是目瞪口呆,这个陈留人把话都说完了,自己怎么办?
………………………………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同
马超本阵距离魏军防线只有三里,非常近,就立在澧水河畔,边上是还在不断修筑、增高、增固的水坝。
以现在坝体所蓄水量,已能满足正常的器械运输。
现在还在加固,不是怕洪水冲毁水坝,而是怕水坝不耐用,无法积蓄太多的洪水。
修筑的水坝向岸边蔓延,仿佛汉军防御用的拒马矮墙。
唯有积蓄大量的洪水,等洪水自己冲开水坝,席卷冲下去……就宛口防线修筑的水门,恐怕无力泄洪,会被洪水冲毁,冲出一个巨大缺口。
不能期望于洪水制胜,但雨季随时可能降临,有备无患。
秋雨爆发,则无法攻坚,正好蓄洪水冲破魏军防御工事,只要冲开一条口子,就能撕裂、凿穿魏军防线。
“魏军在等秋雨。”
田信与马超在阵前泡茶,讲述自己看法:“大雨后,不利于我军突进、穿插。到时候其关中曹真、曹彰必有一人率军来中原助战,另一人会走武关道侵扰南阳。”
都是战前有所分析的东西,现在只是根据魏军表现做判断:“宛口周边秋冬之际不受西北风、东南风侵扰,对我军来说倒是一桩坏事。”
马超微微颔首,眯眼远眺宛口防线,口吻遗憾。说了句田信眼里的废话:“可惜无风。”
伏牛山挡住了西北风,东南风又吹不过来。
西南、东北走向的宛口通道里,汉军、魏军谁都无法占据上风口。
上风口很重要,谁握着上风口,战斗时自然有许多便利。
别的不说,己方弓弩可以多二十步射程,弓弩手视线不受扬尘、毒烟干扰,这算不算大优势?
还有田信的石灰战术,也不知道魏军掌是否掌握,如果己方在上风口,攻城时以投石机打石灰弹。
暴露就暴露,决战之际谁还留底牌?
以出乎魏军预料的速度撕裂防线、穿插、突进,将张辽所部分割,甚至把张辽本人堵在叶县。
魏军落后一步,则步步落后,那主动权就在汉军手里,只要不犯错误,就能牵着魏军鼻子打。
遗憾的是,秋雨即将来临,汉军有处于被动的趋势。
至于原因……田信多看了马超几眼,马超仿佛没察觉,不作回应。
战场附近没有风,许多战术失去施展的条件,己方也不用防备魏军借风势发动的火攻。
马超心思重重,不时去看魏军防线,仿佛能看穿一样。
田信见他一副心思不在此间的模样,也不以为意,反正以后是吃不到赵公超亲手宰的羯羊了。
也不在意,田信自顾自饮茶,思索己方破绽,并打量四周布置。
除了必要的警戒兵力外,余下兵力、人力或投入运输,或加固水坝,或开挖堑壕、填埋栅栏,为后续攻城做准备。
这不过是步步为营的旧计,算不得什么新奇战术,胜在稳妥。
魏军各处防线守军,的确是严阵以待。
西部守军对张辽怀有某种信仰,可以说是精神饱满,临阵状态良好;东部守军……几乎可以视为张辽针对性拿来消耗的部队。
打完这场血战,东部守军要么消亡,要么得到魏军信任……再要么投降汉军。
可既然都已经布置到东部区域,说明家属、后方已有相应的针对措施,东部防区的魏军可能已经得到相关告诫,他们清楚投降汉军会给家属带来怎样的后果。
不能指望魏军旁系部队投降,也不能拖到秋雨泛滥……秋雨泛滥,到处泥泞,大军顿足,几乎无法移动。
前年吴军在江陵城下就吃了秋雨的亏,给了关羽从容撤军的机会。
所以必须在秋雨之前打开局面,没有自己协助,马超会用怎样的方式打开局面?
想不明白,田信见马超始终一副疏远自己的神态,仿佛自己来这里是抢他风头似的。
越想,越有些厌烦,粗略饮茶、用餐后,田信返回西侧本阵。
登上本阵青伞盖戎车,田信询问督阵的李辅:“魏军有何举动?”
“并无明显异动。”
李辅指着西北方向的遍布密林的低矮山丘地带:“期间有魏军旗帜出没,应是疑兵。”
田信顺李辅所指去看了看,也不在意,巴不得张辽率部出来跟他野战,
北府八军轮流休息,今天就是出来站在这里,威慑魏军,保护马超侧翼,好让马超高效率修筑前线营地。
这座澧水河畔的营地修好,那么后续的物资从澧水运来,其他营地向西扩展、蔓延,也能形成三五十里联营,其中以甬道相连,自然不怕魏军反攻,骚扰。
庞林、杨仪、孟达、徐祚几个人轮休,来到田信戎车处询问战况。
孟达不怎么待见马超,皱着眉头不高兴:“左军开路,比预期迟了最少五日。如今秋霖将至,天时不利我军。”
徐祚笑呵呵反讽:“也不能怨左军,左军意在求稳而已。我军从容列营于此,皆赖赵公筹划得力。”
马超推进速度有些慢,许多本该由辅军、徭役丁壮来做的事情,都被左军自己完成。
原计划是马超先发,沿着澧水火速向前推进;田信后发沿着荆豫驰道推进,为马超拱卫侧翼,仿佛螃蟹的螯钳一左一右立在张辽面前。
可不知道马超究竟在顾虑什么,每往前推进二十里,就会不厌其烦的修筑工事,似乎张辽会集结主力设伏,重拳出击,要打掉他一样。
他多修筑工事,推进就慢,一来二去就比预期迟了最少五天时间。
在秋雨面前,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想要挽回这延误的五天时间,就得用更多的人命去拼杀。
正是因为马超作风突然稳健起来,关羽才不得不催促本该后发的田信加速行军,越过斥候封锁线,几乎与马超不分先后抵达前沿战场。
现在北府兵立阵不动,马超紧急修筑营垒,日暮时,北府兵还要在天黑前后撤十五里,返回宿营地……对于穿戴盔甲,全副武装的军队来说,十五里很远了。
孟达不待见马超,徐祚也有些不喜欢马超,庞林终究是监军,轻咳几声询问:“夏侯,赵公如何答复?”
“我与他已生隔阂。”
田信不做隐瞒:“赵公是要脸面的人,他想让我自己开口助战。他既然顾忌彼此亲近友谊,我索性不言语。”
“哈哈!他倒不知足,还想效仿宋公做大汉孤直耿介之臣?”
孟达笑声粗短,口吻嘲弄:“夏侯,我军该如何?”
徐祚、杨仪也跟着笑笑,庞林劝说:“此国事也,夏侯何以因私废公?”
“庞公这话不妥。”
田信眯眼环顾四周:“陛下既然安排我与赵公互为表里,那赵公就不该暗自生疑。”
“他顾虑长远之事,我何尝不顾虑?”
“再说公事,我军百里奔袭至此屏蔽西北敌军,这难道不是公事?事已至此,我军不可能驻留原地结草为营,继续为左军护卫侧翼。”
孟达、徐祚敛笑,见田信不像是戏言,互看一眼,也都记在心里。
庞林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马超不敢继续亲近田信,怕惹祸上身,难道逼着田信去向马超献计献策?
或让北府兵冒着被火攻、夜袭的风险,以疲惫状态在荒野宿夜?
庞林苦笑哑然,田信就说:“今时不同往岁,但我军,依旧能横行中原!赵公自有衡量,我军也该有我军的战法。”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开幕
“宛口之东,已成囚牢。”
田信领百余骑出现在宛口战场,身边带着李基,指着魏军东二营、东一营所在说:“此为砧板,我为铁锤,汝兄便是铁砧上的铜豆。不仅汝兄所部,凡不受曹魏信赖之外军,多会调入此处,以消耗我军锐气。”
李基眺望魏军东二营上飘扬的一面李字战旗,深深凝望,还是垂头一叹:“君上,我兄眷顾家室,绝非言辞能动。”
“既如此,你随我再靠近些,看他如何回应。”
田信也不强迫李基去劝降李绪,战争已经开始,汉军磨刀霍霍而来,首战要胜。
如果可以做选择,各军倾向于用刀刃杀出一场胜利,而不是以策反的方式取得一场乏味胜利。
这是中高层军吏的一致看法,也是中低层吏士的普遍心态……谁都想要军功。
哪怕是应征来的辅兵,偶尔也会有擒斩敌虏的梦想。
好在关羽还能压得住,不会出现拒绝魏军投降的恶劣事情发生。
若是主帅压制不住,极有可能出现拒绝纳降,故意放纵士卒斩首建功的事情发生。
虽说首级军功与俘虏的生口等值……可实际有很大不同,比如降军的个人财物。
接受对方投降,那降军能保住命,还能保住许多贴身财物;若拒绝接受对方的投降,杀死对方,那么军功含金量更高一些,还能得到对方的全部财物。
牛马牲畜、铠甲弓弩等军器一类的战利品是要归公的,可许多小物件不在这个范围内,也管不了。
当田信百余骑靠近宛口长城一箭半距离时,就在浅浅,只能淹没马蹄的澧水河床上饮马之际,城墙上李绪拔剑挥动,鼓声催发,弓弩箭雨朝田信这里射来,箭矢纷纷扬扬落下。
守军箭矢连发不停,田信沿着河床后撤,去与上游水坝边立营的马超汇合。
战马颠簸,虞忠从马具里取出竹简握在左手,右手抽出毛笔,毛笔在嘴唇捋顺,他品尝墨味儿,书写:“夏历元年十月二十五日午前,公邀战,守将李绪弓弩拒战,敌吏士丧气,箭矢无力。”
李绪望着田信身边的弟弟,李基领着十余骑,背后皆挂‘李’字背旗,更有一面营督级别的战旗在,哪能认不出。
见田信退走,李绪对身边军吏高声嘱咐:“报捷!敌将夏侯信率轻骑来袭,我以强弓劲弩攒射,出其不意,彼无功溃走!我军大胜!”
这场决战的序幕就此拉开,第一战将由马超的左军,与魏军四品振威将军阎圃交锋。
随着李绪报捷,他身后东大营守将阎圃、驻守叶县的张辽,屯守摩陂的曹洪先后得到飞骑奏报。
这类飞骑,正以战前布置的速度、方向向舞阳的曹休、郾城的夏侯尚、许都的曹仁、雒阳的曹丕汇报。
也在今天,吴太子孙登率军三千走汝水北上参战,他已被名义上的丈人曹丕征为侍中,拜为三品虎牙将军。
阎圃是宛口防线东大营守将,宛口防线唯一的漏洞就在东部。
这是敌我皆知的事情,不是张辽不想补救,而是真的没办法。
补救的成本太过高昂,性价比很低,只能妥协。
自昨日北府八军抵达宛口战场,就在出现在马超左翼,在这里挡住张辽在叶县的主力,充当马超的西面屏障。
马超的左军已沿着澧水展开,逐次以火攻烟熏的方式拔除魏军外围土楼据点。
攻城器械也运输到位,随时可以对宛口长城东部防区发起攻击。
张辽用阎圃来守汉军首轮攻势,曹丕很放心,曹休、夏侯尚、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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