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沉声说道:“燕人王胡子,原本乃孤竹军中伍长,眼见周人步步紧逼,王室内外却依然争斗不休,愤而逃窜,落草为寇。今日,愿立下誓言,奉你为主公,万死不辞!”
郭羊听了,微微一愣,他原本只是想着与王胡子约法一二,也好暂时管束这些无法无天的盗匪。不料,这王胡子竟然直接立誓投奔,反倒令郭羊有些犹豫了。
王胡子身后百来条汉子听了誓言,面色各异,似乎有点不情愿。毕竟,他们这些人都自由自在惯了,从来都是无法无天,若非眼下形势所迫,就是让他们低一下头,几乎都是很难的。
他们追随王胡子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禁都有些黯然。
该死的饥荒,让这些盗匪头子都活不下去了!
眼看着流民大潮就要蜂拥而至,王胡子迟迟等不到郭羊的亲口承诺,心里暗暗焦急。
“打开寨门。”郭羊突然说道。
“少爷……”站在旁边的阿奴有些疑虑,忍不住开口。
“无妨。此人乃义士。”
郭羊的声音不大,但王胡子及其身后百来条汉子都听得清楚,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尤其是王胡子,眼眶里竟似有些湿润了。
………………………………
第一卷●商遗顽民 第三十三章 流民来了……
王胡子们进寨不一会儿,流民潮抵达了大峡谷。
第一波冲击马上开始了。
那些被饥饿驱赶的人,在很远处就闻到了粮食和牲口的味道,他们循着这股要命的味道来了,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开始攻击。
他们抬着简陋的梯子,手持一头被砍削得十分尖锐的木棍,默不作声地往石墙上攀爬,就像……一群黑瘦的老蝗虫。
郭羊,阿奴,王胡子,以及寨子里所有人,都很认真地看着那些流民的脸,被这种诡异的安静压得喘不过气来。
流民们很瘦,目光有些呆滞,黑黝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尤其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们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暗红,或者血红,应该早就不是人类的眼睛了。
郭羊眼角抽搐,却依然面不改色的盯着那些人的脸。
如果不是因为饥饿,这些人都不算恶人,甚至,有好多人应该还算是比较贤达之人。可是,在大面积的饥荒之下,人都被饿疯了,所有人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所刺激,变得比野兽还要恐怖。
郭羊得让自己的心变冷,变硬,变成同样丧失人性。要不然,他下不了手。
他的刀子锋利,但在他内心深处,他宁愿永远都不用刀子来解决问题。
他其实就想做一只羊,吉祥、温顺而富足的羊。
“杀!”
郭羊突然一声暴喝,峡谷震响,回声不绝,瞬间就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刀子出鞘,幽暗的白光一闪而过,带着隐隐风雷之声,像恶魔的叹息。
三滴血无声溅出,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这才坠落下去,砸在石墙下面干净的泥土里,被摔得四分五裂。
郭羊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那三滴血一下子就渗入土里不见了。
三个最先攀上石墙的流民猛然挺直了身子,像三块石头一样,垂直坠落下去。
几乎在同时,阿奴的刀子也出鞘了,两个流民同样安静地坠下梯子,重重地砸在泥土里,咽喉被刀子割过的地方,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声。
叹息……是叹息,那种终于解脱了的,叹息。
王胡子,还有商人后裔的三十名少年,以及百来条汉子,挥出了手中的兵刃。
三十把刀子,一百多柄青铜剑,和一个硕大的长柄铜锤,品尝了第一滴血。
因为长期的饥饿,或者,因为可能吞食过同类的血肉,流民们溅出来的血竟然是暗红色的,带着一缕醒目的黑色,十分粘稠。
不到一个呼吸间,第一拨爬上石墙人就变成了死人,“砰砰砰”地砸在了地上。
“啊嗬嗬——”
“啊嗬嗬——”
人群沸腾了,见惯了死亡和血,所有人早已变得铁石心肠了。那些从身边和头顶一闪而过的尸身,反而激发了他们深藏灵魂的恶念和兽性,仰天发出惊心动魄的嘶吼。
……
这一天,好像没完没了,等不到结束。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是麻木地挥舞手中的武器,将一拨又一拨爬上石墙的人劈倒,像石头一样坠落到地上。
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傍晚,一刻也没有停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寨子里,架起了十几口青铜大鼎,煮了十几头猪,白花花的肉,在热水里欢快地翻滚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水面上,漂着厚厚的一层油花,煞是好看。
数十个商遗的老人和妇人,将大把的盐巴、芫荽和野菜丢到铜鼎里,准备好了各种青铜食鼎,热乎乎地连汤带肉舀出来。
浓郁的肉香弥漫了整座大峡谷,甚至顺风溢出高大的石墙,传出去十几里之外。
本来打算退走的流民们,闻见浓郁的肉香,顿时发狂了,嗬嗬嗬地嘶吼着,发起了更加令人绝望的进攻。
很多年以后,郭羊好几次都会想起这一幕。他时常在想,如果,攻击他的是周人的士卒,手持武器,他是不是会难过得慢些?
……
一场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宰杀,持续了一天一夜,王胡子带来的那些盗匪们快要挥舞不动手中兵刃了。他们的青铜武器几乎都报废了,只好拿起了木棍和石块。
倒是那三十名少年,度过刚开始的一段恶心之后,很快就适应了。他们进退一致,攻防有度,像一面危险的防线,稳稳当当地守在那里,让王胡子等人都为之侧目。
而最令他们羡慕不已的,则是那三十把、不,是三十二把明晃晃的刀子,宰杀了数不清的人之后,依然如故,干净得像雪。
……
中午时分,流民潮开始退却。
石墙外,堆积如山的尸身都要跟石墙的高度接近了,甚至不用梯子,踩着别人的头脸就可以直接登上石墙。
经过长时间的攻击,本来已经饿得丢了半条命的流民们,一个个像暴雨过后的母鸡,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地向远处退去。
他们漫无目的,很多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
饥饿让人们没了羞耻,身边有人刚刚倒地,就会有好几个人扑上去,像狼一样,用牙齿和指甲将之撕了,生吞活剥,囫囵咽下。
……
郭羊远远望着退却的人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一屁股坐下来,伸手抓了一块冰冷的猪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艰难地吞咽下去。
肉是昨天晚上就煮好端上来的,但他没顾上吃。更何况,在杀人时,他不喜欢吃肉。
第一波攻击终于结束了,郭羊的心却更加沉重起来。
遍地都是成群结队的流民,这么下去,何日是尽头!除了阿奴,尚能继续指挥和战斗,其他人都接近崩溃了。
三十名少年,脸色苍白,坐成一排,对眼前的那些食物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排斥。第一次参加战斗,就接受了前所未有的洗礼,让这些半大孩子从激动直接跨越到了恶心和厌倦。
倒是王胡子,可能早就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虽然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是跟郭羊一样,忍着恶心与厌倦,伸手抓起那早已冰凉的肉块,艰难地吞了下去,并端起铜爵,将那些肉汤都喝掉了。
这样下去不行,大峡谷迟早要被攻破。
人数太少了,根本就做不到轮流值守。
郭羊慢慢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王胡子说道:“这些尸首,得处理一下。”
王胡子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腻的嘴巴,皱眉说道:“而且还得尽快处理。流民中本来已经爆发了瘟疫,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沾染了不好的东西,若是腐烂了,估计我们谁都跑不了。”
郭羊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军队上是如何处理的?”
“简单,用火。”王胡子说道。
“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得尽快给你们弄几把刀子去。”郭羊说道。
“真的?!”王胡子大喜,他见识了郭羊们手中的刀子,心里实在是羡慕得紧,无奈,他们才刚刚投靠进来,贸然索要武器,显然有些不妥。
听说郭羊要给每个人都弄一把刀子,王胡子带来的那些盗匪们兴奋的都跳起来了。
“不过,这几日里,你们必须将寨子给我守好。”郭羊撂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石墙。
他带走了阿奴,另外挑选了二三十个打杂的妇人。他要打造刀子,却暂时还不想让王胡子等人知晓。
关于铁,这还是一个秘密。
………………………………
第一卷●商遗顽民 第三十四章 驱狼吞虎
流民的第二轮攻击还没出现,狼群已经逼近了大峡谷。
这让郭羊、阿奴和王胡子等人有些困惑。因为根据经验,往往是流民将一座城镇彻底攻陷后三五天时间,那些狼群才会尾随而至。
看着漫山遍野的狼,大家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些狼崽子好像被人驱赶似的。”王胡子站在高大的石墙上,皱着眉头,有些疑惑。
“嗯。我也觉得有些不对。那些流民好像也被驱赶着,涌向了其他地方。看大致方向,应该是去唐山城那边的。”郭羊随手将一匹按捺不住的狼劈下墙头,沉声说道。
“不管了,先想办法顶住这些野兽的攻击再说。”郭羊转首对阿奴说道。
“是。正面攻击不用担心,问题是周围,已经有不少狼从后面悬崖上进入大峡谷了。要不要抽调一半的人手,去其他地方?”阿奴说道。
“不,守住正面。不行就让那些老人和妇人慢慢撤退到内部防线去。我担心……”郭羊正说着话,突然,狼群一阵骚乱,犹如油锅里被泼了一瓢凉水,整个翻滚起来。
大家吃惊地转首,看着石墙外那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狼。
狼首向天,却没发出那种凄厉的悲号。它们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同时,又在渴望这什么。
狼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不安地趴在地上,生硬而肮脏的尾巴使劲儿拍打着大地。
石墙外,方圆十余里,顿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极有威势。
望着这诡异的一幕,郭羊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通这些狼群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丝阴霾浮上大家的心头。
就在大家惊疑不定时,远处传来数声号角声,却不是行军打仗时的那种。
号角悲嘶,刺人心神,却是商人先祖举行盛大祭祀活动时,祷告天地神灵时的号角声。
郭羊愣住了,那些商遗们也愣住了。
就算有人从未听过那种独特的悲怆之声,但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就像是一种天赋感应。
狼群沸腾起来了,昂首长嚎,与那号角之声相呼应。
郭羊心神大震,一阵难抑的恶念轰然而起,忍不住就要跟那些狼一样仰天悲号,抽出刀子,劈向人群。
“少爷!”阿奴站在一旁,猛然发现郭羊面部狰狞,双睛突出,布满血丝,显得十分可怕。
郭羊闻言,突然恢复清明。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差点着了道,郭羊心下惊疑,赶紧运功调息,将胸中的那股恶念和烦乱化去,这才再次抬头向远处望去,心下已经起了杀机。
一队周人兵卒缓缓行来,大约有四五百多人,骑着健壮的矮脚马。
队列中,一面猩红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绣了黑白熊虎二兽,拥簇一个硕大的“周”字。另有数面较小的牙旗,则为青、赤、黄、白、黑五色云纹环绕,中间绣了一个“燕”字。
在众骑兵中间,混杂了一辆牛车,车上一人披发跣足,一袭灰布麻衣,手持一柄木剑,正自念念有词。
数以万计的群狼似乎对这些人无比敬畏,不仅乖乖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还不停地发出“呜呜”嘶鸣,颇为谄媚。
那些周人士卒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对那些龇牙咧嘴的群狼竟毫不在意,一路向大峡谷方向走来。
郭羊心下有些了然。
想必,这些狼群被那牛车上的怪人所控制,成为他们的仆役宠兽,进而充当其开路先锋。
“少爷,须得小心。那人应该是南疆巫师!”阿奴站在郭羊身边,脸色苍白,牙齿不由自主的打着战,似乎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存在。
“巫师?”郭羊一愣,远远看去,那牛车上的人似乎还真不是周人打扮,倒有点像商人祭祀。
南疆地处雷息大沼泽以南,据说那里终年云雾笼罩,毒瘴猛兽,蛇虫遍布,方圆百万里的深山恶林里繁衍生息着一些神秘部族,擅长鬼巫之术。
数万年来,南疆一直都是人族禁地,极少有人深入南疆之地,而同样的,南疆之地的那些神秘部族也极少从雷息大沼泽走出来。
郭羊转首看了阿奴一眼,心中暗暗诧异。这个阿奴好像对南疆有所了解,回头看来得详细询问一番。
……
“将军,少主的这一招驱狼吞虎,真是妙不可言啊,一路上,我们兵不血刃,就将大燕领土扩大了数百里之多。”一个身披兽甲的亲卫笑道。
“那是。少主胸怀壮志,志在千里之外的辽东黑土,至于这驱狼吞虎,只不过是借势而为,顺便取了孤竹弱国而已。”一个面貌威猛的将官呵呵笑道。
“少主妙计!唯一麻烦的是那些流民太不经饿了,还不到半年,剩下的还不到一两成。否则,就算是我们越过燕山,取些鬼方的地盘也不是没可能呢!”那亲卫嘿嘿笑着说道。
“鬼方?你想多了。人家不来打我们,就算是大吉大利了,还想去打人家?若非燕山横脉阻隔,他们的骑兵即可长驱直入,委实难当啊。”那将军微微摇头感叹,斥了那亲卫几句。
“我们不是还有巫……”那亲卫说到此处,猛然停住,偷眼看了那牛车上的巫师,脸色有点难看。
“言多必失。此事乃我军机密,任何人不得外传。希望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将军淡淡说道,再不去看那亲卫一眼。
“咦?前面的山寨没有攻陷?”突然,那些周人士卒发现了前方十余里处的石墙,有些愕然。
几个月来,他们驱赶狼群,令其转而又驱赶着流离失所的流民,不断攻城略地,拿下了原本属于孤竹国的数十座城池,早已习惯了兵不血刃。
所以,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小小的山寨尚未被攻陷,自然就会显得有些突兀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将军勒住马头,皱眉问道。
“禀将军,前方发现一个尚未被流民攻陷的小山寨!”旁边有兵卒大声说道。
那将军冷了脸,不去理会那兵卒,半眯着眼,眺望山寨方向。
“将军,”牛车上那巫师突然开口,“这山寨有些古怪。”
“哦?阿图木大师,此话怎讲?”将军转首问道。
“有一个恶魔,他曾被诅咒,所以进入轮回的河流。此刻,他即将浮出水面了。”阿图木缓缓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微笑着说道。
“恶魔?”那将军皱着眉头,似乎不怎么相信那巫师的话。
“是的,将军。”阿图木不理会那将军疑惑的眼光,再次垂下了头,一任长发将其大半惨白的面容遮蔽了一大半。
“我才不管什么恶魔不恶魔,阿图木,指挥你的狼群,攻下这座小山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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