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辅尧说着,眉头拧紧,歉然道:“是属下无能请尊主责罚”
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不全怪你。也是老夫疏忽了当年只道段氏是个不好相与的,她既退后,想来剩下两个小的,能有什么作为?不成想啊这景家大小姐不显山不露水,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是个如此狠利的人物”
正讨论间,突地,暗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于辅尧先惊觉,连忙护在老者的身前。
“咚”的一声闷响,暗室虚掩的门被从外面撞开,青年男子瘦长的身影投射在昏暗中。
“他怎么来了?”老者沉吟,隐带怒气。
“是属下疏忽了”
于辅尧拦住了青年男子的去路,躬身道:“王爷此处乃是老主人静养之所,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还请王爷……”
他话未说完,便被青年男子抢白道:“姓于的你们做的孽还嫌不够吗?”
于辅尧不惊不惧,不屑笑道:“王爷,您这话在下可承受不起不知道在下是怎么得罪您了?是少了您的吃喝,还是断了您的……药?”
听到那个“药”字,青年男子下意识地抖了抖。他突地爆喝一声,似乎又寻回了昔年的勇武
“我恨不能……”
他的狠话尚未说完,老者凉凉地打断了他:“达儿若非念在教养你从小长大的情分上,你以为你还有命在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打量着老夫不知道吗?还是你……活腻了?想死?”
宇文达对着老者,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老者哼笑道:“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那药的滋味,也让你很是享受吧?”
他睨一眼宇文达额角上的冷汗,还有禁不住颤抖的脆弱身躯,冷道:“又想那药了吧?辅尧,给他药让他滚蛋”
连着几日,施然日日按时亲自熬好了药,亲自送到坤泰宫,又亲眼看着景砚喝进肚去,切过脉后,他才敢放心地离开。
景砚的病症大有起色,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日积月累的心疾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痊愈的。可眼见着太后的脸色日益泛上红润,唇色也越来越像个健康人了,施然不由得感叹奇药就是奇药。
今日的眠心汤是最后一副了。再好的药,也不能日日用,何况这药的药性极强呢?
施然有把握,太后服过了眠心汤,再佐以自己开的方子食疗调理,不消日久,定能痊愈。
景砚凝着桌上托盘内的药盅,依旧是淡淡的血腥气息
习惯一种存在需要多久?
习惯某个人的存在又需要多久?
她的素手划过托盘上的花纹,若干天前曾经波涛汹涌的情绪,如今已经平复了许多。
那淡淡的,飘散在坤泰宫中的气息是什么,她清楚得很。
那是血的味道。
是谁的血,她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包括无忧在内,所有的人,前前后后的反应,她俱都看在眼中。
她唯一不知道,也是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那血是如何……
不能想
决不能细想
因为,哪怕稍稍想上一想,她都恨不得杀了自己
是的,此刻,相较于曾经深深地埋怨宇文睿不管不顾社稷江山,她更恨自己的存在。
她恨自己的存在,让那孩子自伤;可她却不能因为这个而自戕,因为,那会让那孩子更难过。
试想:自己只是病了,那孩子都恨不得掀翻这天与地;若是自己……那孩子会疯魔了吧?
她恨自己,恨这副尚存活于世的身体,却又不能弃它不管,因为她,不能辜负。
景砚苦笑一声,笑自己,自以为读书万卷,自以为洞悉世事人心,却落得个身不由己的境地。
既然不能死,便只能努力活着
她轻轻颤抖着,扣住药盅的边缘
喝掉它
连带那药,连着那血,一起喝掉
恰在此时,秉笔突然进来禀道:“主子吴将军回来了”
吴斌
“宣”景砚本来扣着药盅的手掌骤然握拳,指甲几乎抠进掌心里,殷红见血。
施然看着那离开了药盅的手掌,一颗心也随之缩紧了。
吴斌大步流星地进入坤泰宫内殿,也顾不得礼数了,急道:“太后陛下回来了”
景砚娇躯一震,饶是她性子坚毅,强自定住,“在哪儿?”
“陛下已经白龙鱼服进了帝京城了”吴斌面露喜色,“陛下恐怕惊着太皇太后和太后,故此命臣先赶回来报信”
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消息,景砚竟觉得心头涌上一股子没来由的委屈感。可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她无暇去想,更不愿去想。
“还有谁在她身边?”
“还有孟大人带着几位高手,加上宫中的侍卫护送。”吴斌如实回道。他突地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景砚暗惊,肃然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当吗?”
吴斌是个实诚人,忙道:“没有不妥只是太后方才问起还有何人在陛下身边,臣……”
景砚脑中倏的划过当日睡梦中隐约听到的那个漠南女王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快要僵住,“到底还有何人?”
“还有……还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漠南女王的年龄不会比无忧小吧?能用小姑娘形容吗?
“哪里来的小姑娘?”景砚这句话问出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隐隐含着的锋利。
吴斌脊背一紧,实话实说道:“臣当真不知……”
“罢了哀家知道了你这番护驾有功,辛苦了”
景砚说着,撇脸瞧见托盘内的药盅,猛然抓过,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
施然看得有些呆住了。
“施爱卿。”景砚缓缓地转向施然,嘴角依旧挂着一抹褐红色。
“臣在。”
“哀家命你,从即日起,准备补气血的食疗方子交给御厨房去做。”
“太后放心,臣早就准备好给你的食疗方子了。”施然胸有成竹。
“不是给哀家用,”景砚深深地看着他,“是给皇帝用。”
那人已经到了京师,大概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见到了吧?
她会先去给母后请安吗?还是先去重阳宫处理国事?或是……直接来坤泰宫?
景砚看着菱花镜中人,依稀是旧模样。所不同者,再没了往日的憔悴,双颊还有些瘦削,却已经泛上了浅浅的健康的红晕。
景砚许久不曾对镜,即使是每日惯常的梳妆,她也是垂着眸,任由侍女们去摆布。
镜中的自己,不复年少。韶华却并未舍她而去,她快二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和经历,让她更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和上位者的端仪,两种气质交织在一处,自有一番夺人心魄的神彩。
景砚对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很美的。
秉笔察言观色,试探道:“主子可要换件鲜亮衣衫?”
景砚秀眉微蹙:“做什么?”
秉笔尴尬了,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回宫了,主子您……”
景砚仿佛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嗔怒道:“她擅自离宫,置家国于不顾,还有功了?还要哀家盛装去迎接她?”
秉笔缩了缩脖子,默默和侍墨对了个眼神,心中腹诽着:您这么气她,刚对着镜子,那是什么表情?似嗔还喜的,又是闹哪样?
“主子,那咱们穿什么迎接陛下呢?”侍墨不怕死地又道。
“平时穿什么,今日就穿什么”景砚一顿,急道,“哀家为什么要迎接她?哀家是太后,她该亲自来给哀家认错才是”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
嘴硬
那小冤家终于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活生生的,既不是梦中的,也不是想象的。
她当真没先去给母后问安,也没去重阳宫问政,她入了宫,便风尘仆仆地直奔自己这里。
景砚眼睁睁看着那人进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向自己,说不感动不难过,说心中不酸不苦不痒不痛,都是假的。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更像个大姑娘了。可不嘛,她已经十八岁了。
她的脸庞却有些消瘦,有些憔悴,脸色也苍白着,缺少血色
仿佛两个人颠倒了个儿,她被抽离的气血,都灌注在了自己的身上。
景砚端坐着,指尖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极想扯过那人,问问她:为什么抛下家国和……自己,就这么走了?
更想问问她: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
可是,那人却笑吟吟的,浑不似自己这般心潮波澜汹涌。她竟然扯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对着那个小姑娘说了什么?
“吉祥,叫母后”
那一瞬,景砚以为自己心疾痊愈,又患了耳疾。
………………………………
第121章 心疑
景砚设想过若干种重逢时可能出现的场景,她甚至想象过看到一个受了重伤的宇文睿。。しw0。
她也想象过见面之后,宇文睿会猴儿上来抱紧自己不放手——
虽然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挺让人难为情的。
可是,眼前的情状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
她还不到二十八岁,还不至于年老失忆得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母后?
她可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过娃娃!
景砚盯着眼前这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想到“生娃娃”三个字,脸颊上飞上两朵红云。
这孩子生得面善,可与自己,决然没有关系!
她不禁横一眼宇文睿:果然,不胡闹就不是无忧的性子了……
不止景砚,连小姑娘也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要不是这漂亮的宫殿里,她只认得宇文睿一个人,她真恨不得丢开她这位睿姑姑的手了。说好的寻爹爹呢?
面前的这位姐姐的的确确长得像画上的天女一样,又漂亮又端庄,然而,她和“娘亲”可不相干。小姑娘才不会承认这位“漂亮姐姐”比自己的娘亲还好看呢!
宇文睿若是听到这孩子心里面叫景砚“漂亮姐姐”,不知道心中会作何感想。她此刻全然顾不得一大一小两位美女的嫌弃,她太急于让景砚接受吉祥的存在了。
若能将吉祥养在宫中,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那么大婚和继承人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吉祥是个好苗子,她的性子几乎天生就是为做上位者而准备的,在这一点上,宇文睿自问弗如。这样绝佳的一块璞玉,若能得到阿嫂的悉心教导,大周的未来何愁不辉煌?
吉祥如果不复自己的期望,长大成人后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卸下这副担子,携着阿嫂泛舟五湖。想想不是挺美的吗?
宇文睿于是拉过吉祥的小手,把她从自己的身侧扯了出来,“阿嫂,这是吉祥,大名叫做宇文……”
“秉笔,带余小姑娘去芷兰轩安歇!”景砚由不得宇文睿再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儿。
余小姑娘?
宇文睿闻言,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听景砚继续吩咐秉笔道:“你亲自去好生安置着,别委屈了小孩子。”
宇文睿于是闭了嘴。她知道芷兰轩是皇宫中除了寿康宫、坤泰宫和自己的寝宫外最暖和的一处所在,那里冬日中梅花开得繁盛喜人,园子里还养着几只惹人喜爱的雪鹿,阿嫂实在是并没有委屈了吉祥。
吉祥终究是个小孩子,又是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见一个端庄的侍女要带自己走,小脸儿就垮了。
宇文睿安慰地摸摸她的脑袋,“吉祥乖,芷兰轩又暖和又漂亮,还有雪鹿陪你玩儿。你先随秉笔姐姐去啊,姑姑一会儿就去看你啊!”
瞧着宇文睿对小姑娘耐心安慰的模样,景砚轻轻蹙眉。
这个小姑娘姓宇文?姑姑?
暗暗猜度小姑娘身份的同时,景砚隐隐生出不快。心疾症眼见着去了病根儿,镜中的自己重现旧时的模样,景砚对自己的容貌是很有几分自信的。可是,这小冤家,一去若干时日,难道竟看不出自己容貌的变化吗?曾经是谁,连病中的自己都不放过,时时刻刻盯着转不开眼的?
“皇帝,你随哀家来!”景砚绷着脸,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脚不沾地地先回了内室。
宇文睿揉在吉祥发旋上的手掌一滞:阿嫂生气了?
也难怪,十余天未见,虽说当时自己心急为寻眠心草事出有因,可毕竟是不顾头尾地把什么都丢下了。阿嫂又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国事、家事,连同自己的安危,全都顾及到了。这份权谋,这份周全的心思,宇文睿自问是不及的。如今,见阿嫂重现昔日的风华绝代,宇文睿心中快慰之余,更有一些说不得的念头涌了上来。
这样美好的人儿,竟是一心牵挂着自己的。这样的事实,让她突生出拥美入怀的旖旎心思。
安慰吉祥的当儿,宇文睿始终不敢与景砚对视,她怕,怕自己的眼睛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思;她怕,唐突了佳人。
阿嫂的身子好了,自己也回来了,连大周的继承人都有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好极了。
应该和阿嫂说清楚吉祥的来历,赢得阿嫂对她的认可!
宇文睿疾步跟了上来。
景砚一个人闷坐在内室中,本想唤宇文睿进来,细问问这些日子她都经历了什么,不问个清楚,终究是难以安心。可是等来等去,却不见宇文睿半个人影。
景砚心头火气顿生——
无忧这次从漠南回来,似乎变了很多。变得更加不听自己的话了,变得……忽视了自己。
景砚很不喜欢这种认知,这让她心中烦躁得紧。
帘声响动。
景砚刚要发作,却发现进来的并不是那个小冤家,而是侍墨。
见太后抿紧嘴唇拧着眉毛,侍墨脚步一僵:太后这是要大发雷霆的前奏啊!
她只好硬着头皮禀道:“主子,陛下……”
景砚睨着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又怎么了?”
额……
侍墨也是服了那位小祖宗了,想一出是一出,就是形容这活祖宗的吧?她只能腹诽着,不怕死地回道:“陛下方才说,回宫之后,还未曾给太皇太后问过安,这不合礼数,又唯恐老人家担心。说……说是先去寿康宫问安了。”
景砚登时被那小冤家气得七窍生烟。
半晌,景砚方平复了情绪。她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这个时候,正是太皇太后歇午觉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日的作息极是规律。这个无忧不是不清楚。
景砚霍然起身:“来人!摆驾!去寿康宫!”
果不其然,景砚的仪仗一行到达寿康宫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玉璧。
“太后来得不巧,太皇太后正歇午觉呢!”玉璧对着景砚行了一礼,笑道,“要奴婢回禀一声吗?”
景砚在辇上欠了欠身,莞尔道:“不劳烦姑姑了!哀家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皇帝近来忙于国事,哀家之前又病了,不能日日来寿康宫问候母后,心中总是难安……是哀家疏忽了,竟忘了母后歇午觉的时辰!”
玉璧陪笑道:“太后您的孝顺谁人不知?只是咱们陛下,却是许久未见了,今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念叨来着。”
景砚听到这话头儿,便知道宇文睿压根儿就没来过寿康宫。她心中越发的不安,强撑着表情谢过玉璧。
折回坤泰宫的路上,景砚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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