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她也打心眼儿里疼爱宇文睿,唯恐她为了取那柄“非攻”宝剑亲涉险地。反正,自己也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替宇文睿跑个腿儿,也不至于惹得谁担惊受怕的。
柴麒忍不住自嘲一笑,跃身翻入了宫墙之内。
宝剑名为“非攻”,实际上却是人间的杀人利器。而且,那柄剑又曾经是大周高祖皇帝宇文宁的佩剑,高祖一生征战鲜有败绩,又辅佐太祖统一了天下,英名赫赫,世人崇拜她文治武功的多得是,包括北郑的皇帝杨烈。柴麒曾经遥遥看到过杨烈腰带上悬着这把剑。
既然当做了佩剑,那么这把利器定然是被杨烈随身带着的,如此,只要寻到杨烈的寝宫便好。
只不过,杨烈这皇帝做的名不正言不顺,是逼宫踩着自己老爹和亲弟弟一家子的血坐上皇位的。据说他极怕有人暗算自己,每晚都在不同的地方就寝,别说皇后妃嫔了,就是他贴身的侍从提前都不清楚他到底要宿在何处。
柴麒之前悄悄探查过北郑禁宫的布局,是以此刻她并不十分犯愁。她相信杨烈隐藏得再深,防范得再严密,总还是有迹可循的。
禁宫中例行巡逻的一队队侍卫,均是行色匆匆,缩着脖子,恨不得赶紧应付了事,好找个暖和的地方烘烘身子。是以,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加之柴麒武功又高,这禁宫之中,她可谓如履平地。
如此,只要耐着性子找上一番,定然能找到杨烈的宿处。
柴麒可以为了私交情意涉险地为宇文睿取回那柄剑,但她从没动过杀了杨烈的念头。对于她而言,大周与北郑,宇文家与杨家争这天下,同她无关,就像她虽然姓宇文,但是却无意于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一样。她是江湖人,她循的是武道,谁坐天下,又能如何?
柴麒在北郑的禁宫中转了约莫一刻钟,以她的脚程和修为,竟然没查探出杨烈的所在。她有些心急。
正焦虑间,突听得东北方向一声尖啸:“有刺客抓刺客”
紧接着就混乱成了一片,有高叫着“抓刺客”的,还有噼哩噗噜的靴声,锵锵的兵刃铠甲声……
柴麒大喜:刺客所在之处,八成就是杨烈的宿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运起轻功,直奔东北方向。
御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只慌乱了一瞬,便有军官指挥兵士将一座宫殿的门口围住。远处传来许多人同时奔跑的声音,柴麒知道,那是闻讯赶来增援的御林军。
她栖身在被围宫殿附近的高树之上,看着脚下越来越多的军兵,还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高喝着:“弓箭兵,守住殿门,别放走了刺客内廷侍卫随本将军进殿护驾”
柴麒听到“护驾”两个字,精神一振:杨烈必在此处
她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得,脚下微微用力,一道雪白划过墨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在众人的头顶高处掠过,落在了殿脊之上。素手按在紧闭的窗棂上,劲力轻吐,“嚯啦”一声脆响,窗棂尽碎。柴麒于是一猫身,翻进了室内。
踩着烛光的灯晕,柴麒飞快越过两重殿门,“乒乒乓乓”的兵器交错呼喝尖叫声音愈发的响亮,鼻端的血腥气也是越来越重。
柴麒暗暗皱眉:有人死了,且是流了大量的血而死。
她没来由地揪紧了心
喊打喊杀的声音,打斗的声音还在,说明死的不是刺客,或者……有刺客死了,但还有活着的……
柴麒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她脚下的步子却是一刻没停。影影绰绰地,她看清楚了前方的情景:
华丽繁复的殿内,远远地,众侍卫几乎围成了一个圈,显然那圈内的,是那刺客无疑。殿内地上打着地龙,暖烘烘的热气蒸腾着,如同三春暖阳,空气中却飘着浓重的血腥气,被那热气一蒸,令人几欲作呕。
柴麒皱眉,循着气味看去,两丈开外,一片血泊,血泊之中蜷着几具身体,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了。其中一名男子的穿着与众不同,他身上是明黄色的寝衣,已经被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沁了个通透。
明黄色
柴麒大惊,疾走过去
却是杨烈无疑。
杨烈居然被刺客杀死了
柴麒心念一动,眸光迅速地在殿墙上逡巡。
果然,宽大豪奢的床榻侧方的墙上一人高处,乌金色的剑鞘在血腥气息和惨淡的光晕中默默无声,其上錾着两枚古朴篆字:非攻。
柴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摘下宝剑,随手缚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她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在眨眼之间,其势头之快,恐怕至多也就是远处打斗的几个回合的功夫。
既已得手,柴麒便不愿多做逗留。至于那名刺客是谁,是死是活,这本不是她感兴趣之事。
她背负“非攻”宝剑,打算就此离开。可刚刚迈出一步,忽听得一声闷哼,显然是那名刺客被兵刃所伤。
她修为既高,耳力自然不凡。那闷哼声听来极是耳熟。
柴麒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下一瞬,她的身形拔地而起,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包围圈。
她双掌翻飞,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招如何动手的,只听得到众侍卫“哎哟”“哎哟”的一片中招之后的痛苦喊叫声,霎时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包围圈被强行豁开了一道口子。
柴麒不做分毫停留,劈手捞起之前被围在核心浑身上下如同血葫芦一般的女子,双足一点平着飞出了大殿,又一折身,旋上了殿脊。
北郑的众侍卫与御林军大骇,失神一瞬,有几个伶俐的先醒过神来,一叠声地嘶吼着:“抓刺客别让刺客跑了”
守在殿外的弓箭兵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继而听到了殿内的嘶吼声,忙扬起手中的弓箭。一时间,箭矢如急雨般倾泻而下。
柴麒携着那血葫芦刺客,翻上殿脊就没敢停歇,脚下疾奔。猛然间,听得背后破空之声,她心知厉害,不敢托大,身体倏的向上拔起,同时袍袖迎风舞动,将十几支箭矢卷住,袍袖又是一抖,原路奉还。瞬间,脚下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咔啦啦啦
一道暗门被从外面打开,惨白的月光随即投射进来,给这少见天日的所在增添了几分光亮。
月光下,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等不及那道暗门关严,便冲到榻上端坐的老者面前,急道:“尊主有大事”
烛光中,老者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平静如水,亦如他的声音一般波澜不惊:“辅尧,你跟着本座几十年了,怎么还这般毛躁?”
男子看到那双眼睛,顷刻间仿佛一颗心沁入了甘泉之中,浑身的躁气荡然无存,他愧疚地躬身施礼道:“是尊主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毛躁了。”
老者淡道:“发生了何事?”
男子剑眉紧蹙,“杨烈死了”
“啊”老者闻言,也不淡定了,“怎么死的?”
“是被刺客杀死的。详细情况,眼下还不清楚。”
老者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三分笑意:“天助我也”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又道:“告诉庆儿,效法魏武。”
那被称作“辅尧”的中年男子略一思索,便已明了,忍不住赞道:“尊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
第106章 碎裂
“众位爱卿,今日早朝可有本奏?”
兵部尚书越众而出道:“陛下,臣有本奏”
宇文睿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兵部所奏之事,定然与北郑有关。
“爱卿所奏何事?”
“陛下,臣今晨刚刚收到细作的消息,杨烈死了。”
“啊”不止是宇文睿,满朝的文武皆不由得低呼一声。杨烈逼宫篡位这才几年?他正值壮年,不可能是得病而死的。众人心中无不转着同一个念头
“他怎么死的?”宇文睿急问道。
“详细情形臣尚不清楚,但杨烈已死这是确定无疑的。据说,昨夜北郑的禁宫中拥入了大批的御林军,后来北郑的大将军战腾带兵入宫,说是要护卫东宫。”
“东宫的是杨烈的儿子?”宇文睿隐隐觉察出了什么。
“是。杨烈的长子今年八岁,为北郑的东宫太子。其母是杨烈的正室。”
宇文睿微一沉吟,道:“这个大将军战腾,他是想拥立这个小太子即位吗?”
“想来是这样的。杨烈既然身死,东宫即位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不过,那个小娃娃不过才八岁,懂个什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他本来是想宽慰皇帝的,不成想脑袋一抽,全然忘记了他们这位陛下当年也是“八岁的小娃娃”登基的。
满朝文武皆侧目:你的意思是今上当年即位也是个“啥也不懂”的了?
兵部尚书自知失言。他是个直性子武人,说错了话也不知道怎么回转,只会涨红了脸,瞪着一双虎目,一时不知所措。
宇文睿倒是没放在心上,追问道:“爱卿可熟悉这个战腾?传言他是北郑第一猛将,可当真?”
兵部尚书闻言,心神一松,心道陛下真是好气度好涵养,他感怀之下,更恨不得将所知全都奉于主君,“陛下明鉴据臣所知,北郑第一猛将与其说是战腾,倒不如说是他的长子战宇。”
“战腾的儿子?”宇文睿来了兴致。
“是。战腾生有两子,长子战宇,为骠骑将军,据说勇武非常,在北郑无人可敌,人称赛温侯。”
宇文睿嗤笑一声:“他还敢比吕布?”
又问:“那次子呢?”
“战腾的次子名叫战文,他……额……”兵部尚书面上现出尴尬神色,眼风不由自主地滑向了英国公景子乔。
景子乔也是尴尬地轻咳一声,躬身奏道:“陛下,战文上月被景嘉悦刀毙了。”
宇文睿怔住,原来就是那个被悦儿砍死,又吓得她不敢入睡,后来又因此对阿姐那啥那啥了的那个啊?难怪呢那日悦儿说,这个战文被她砍死之后,一众随从不顾性命地抢走了尸首,原来是个大有来头的。哼武功不济,又狂妄托大,这种货色,死了也是活该
她不屑一笑:“战宇,战文,哼他倒会取名字想战败我宇文氏吗?”
群臣皆都不敢搭言。
宇文睿扫过丹墀下侍立的众臣,又道:“杨烈既死,对于北郑时局众卿有何看法?”
兵部尚书忙抢先道:“陛下,臣以为,北郑如今局势混乱,正是我大周发兵的绝好时机”
宇文睿“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陛下,”景子乔出班道,“臣以为此时局势并不明朗,宜静观其变。”
兵部尚书急道:“英国公此言差矣杨烈已死,北郑朝堂乱作一团,必然没有闲暇功夫顾及边关。此时发兵,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景子乔摇头道:“未必。何以杨烈刚刚身死,战腾就能拥兵护住东宫?他又是如何迅速得知消息的?而且,杨烈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病又是什么病?若是被人杀死的,又是何人所为?这些皆是疑点。所以,臣以为,为今之计,该当静观其变。”
宇文睿点点头道:“英国公所言有理。众位爱卿各司其职,速速将北郑的详细情形,以及杨烈之死因查明,报之于朕,再图后计。”
君臣间又谈论了几件大事,尤其是礼部负责接待各方觐见之事,便散了朝。
群臣散去,唯有裴重辉未动。
宇文睿会意,微笑道:“裴卿慢走,朕昨日读书,遇到一百思不得其解处,还请爱卿移步指点一二。”
裴重辉暗道皇帝聪明得紧,拱手道:“谨遵圣命”
君臣二人来到了后殿。
“先生请坐,”见裴重辉坐了,宇文睿才坐下,又一迭声地吩咐申全,“快给裴先生奉茶”
裴重辉谢了座。
宇文睿道:“先生定有要事。”
“是。昔年,臣曾禀明过陛下,对我朝格局有一些想法。”
“不错。先生曾说,自幼时读书时起,直到入仕之后多年,三十余载间,对我朝的政事刑名官职设置都感触颇深,觉得急需改变。还让朕允你在六部中逐一历练,尤其是在刑部,还有大理寺,说是要给朕一个革除弊政的结果。”
“这就是臣所说的结果,”裴重辉说着,递上一本厚厚的奏折,“臣总结多年所见所闻所感,写下了这本变法的折子,还望陛下采纳。”
宇文睿接过,感到掌中的厚重沉甸,感慨道:“先生用心了”
她翻了两页,笑道:“先生奏折中的内容,倒是极像秦代的三公。”
裴重辉正色道:“像,亦不像。”
“愿闻其详。”
“秦嬴政统一六国,建立三公九卿制。所谓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丞相总理朝政,太尉执掌兵事,御史大夫管理典籍监察百官;太尉与御史大夫是丞相的副手。但臣之所说的三公是丞相太尉与司寇。丞相负责朝廷行政,太尉负责军事,司寇负责律法的制定与执行;三者平行于天子之下,互不隶属,各司其职,各自对天子负责。”
宇文睿听得似懂非懂,苦笑道:“朕实话实说先生可别笑话朕。”
“陛下请讲。”
“先生所说的,朕着实听着有些糊涂,似乎有些……唔,怎么形容呢?”她拧着眉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似乎有些超越这个时代吧?裴重辉在心里默默替她补充着,默默摊手。
“陛下所思,臣能想象得到。这也是臣浓缩三十余年所见所闻,总结历朝历代的得失,才写出来的。陛下一时半刻看得懵懂,也是情有可原。”
宇文睿又翻了几页,“裴先生对朝廷体制的细节考虑得极是周全,这份折子,朕怕是一时看不完的。”
裴重辉点头道:“国家变革并不急在一时,如今北郑局势日益吃紧,这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臣的奏折,还请陛下详细看看,有朝一日陛下攻下北郑天下一统之日,臣相信这份奏折必然用得上。”
“先生放心,朕定会细细地看。”
“陛下,臣还有一句要紧话。”
“先生请讲。”
裴重辉沉声道:“臣以为,历朝历代的兴衰存亡,其根源在于人。有明君能臣,则国家大治,人民可享盛世;若是昏君当政,必然佞臣横行,百姓受苦,生灵涂炭。如此看来,盛衰岂不是只系于天子一身?百姓也得时时烧香念佛祈求个好皇帝?臣以为不该如此明君少而又少,与其依赖于人治,不如依赖于法治。依托于好的制度,要远远强过依托于好的人。”
宇文睿心念一动。她惊觉正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海中碎裂开来
那是一扇门,一扇厚重的积满尘土的黑黝黝的门,因着裴重辉的一番话,缓缓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直到最后“霍啦啦”地碎裂在了尘埃中。而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柴师姐,你找朕?”
黑沉沉的夜色中,宇文睿并肩挨着一脸淡然的柴麒,坐在了嫏嬛阁顶。
“你的”柴麒解下缚在背上的“非攻”,塞到宇文睿的怀里。
宇文睿看着怀里古朴宝剑上的篆字,呆住,半晌才醒过神来:“杨烈是你杀的?”
柴麒闻言,翻了白眼,心说姐姐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儿呢,肉食者谋之,姐姐我吃素
“不是我。”
“那是谁?”宇文睿急追问道。
柴麒雪色眸子扫过她,“你认识……”
宇文睿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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