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黎嬷嬷果然趴跪在那里,以额触地,肩膀在寒风中瑟瑟缩缩地抖动着。
姚嬷嬷见了,暗中叹一口气,走过去亲手将黎嬷嬷扶了起来。
“老姐姐还是回去歇着吧。左不过就是这么一晚,五小姐还在那里跪着呢,你只派个小丫头去枕玉阁外头守着些就是了。若是真有个什么事,大太太自己也不好交代。”
姚嬷嬷这样一说,黎嬷嬷知道老太太是没有打算插手管这趟子事了。
她扶着姚嬷嬷的手臂,已经半站起来的身子忽然一软,坐倒在地,“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希图那二等丫鬟的名头,把她送到五小姐屋子里,那丫头心眼实沉,只会一心一意为主子办事,也不知道那事情该不该她做,办不办得成。今日,才会有了这么一劫,大冬天的是要生生冻死在外头哪!”
越说,她心里越是难过。
女儿虽说是丫鬟命,可打小也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曾遭过这样的罪?
她心里不敢骂大太太心狠,亦不敢怨老太太凉薄,只能捶着胸怨恨自己。“是为娘的错,是娘猪油蒙了心!老天爷,你如果要责罚,就罚我吧!罚我吧!”
姚嬷嬷见她越闹越不像话,一咬牙,反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黎嬷嬷吃痛,捂着脸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瞪着姚嬷嬷。
她和姚嬷嬷一样,都是王家的家生子,老太太身边的陪嫁丫鬟。
只是,她虽然生就一双巧手,梳头、裁衣、制鞋无人能及得上她,但行事却远没有姚嬷嬷机警、圆滑。
所以,姚嬷嬷成了老太太身边最倚仗的管事嬷嬷,而自己却只能在老太太身边梳梳头,管管四季衣裳。
但,纵使如此,她和姚嬷嬷也一直是老太太的四个陪嫁丫鬟里面感情最要好的两个人。
未曾想,如今,姚嬷嬷竟然打了她?
“你是魔障了么?老太太院子里也由得你胡来?”趁着黎嬷嬷震惊之余安静下来,姚嬷嬷喊来一个婆子,二人一左一右将黎嬷嬷架出了松鹤堂。
出了松鹤堂,被冷风一吹,黎嬷嬷彻底清醒了。
她甩开姚嬷嬷的手,站直了身子,语气里带着些微轻嘲。“我知道,老太太如今不管事了,顾家这宅子里就由着大太太一手遮天。”
姚嬷嬷赶紧让那婆子下去,看着姚嬷嬷,恨铁不成钢。“你浑说什么?你家姑娘是人,那五小姐就不是人了?好好的主子还跪在那里,你倒先闹了起来?前一晚,四小姐还罚了她身边的大丫鬟冬芷呢,做人奴婢的哪有不受点委屈?”
说到冬芷,黎嬷嬷却更加激动起来。“听说冬芷的膝盖都冻坏了,如今还下不来床。”
姚嬷嬷见她仍然不明白,冷笑一声道:“你当四小姐为何要罚冬芷?”
黎嬷嬷在顾家内院这么多年,也是有些人脉的,闻言,自然说道:“听说是冬芷打碎了杯子。”
姚嬷嬷摇了摇头。“凭着冬芷在四小姐屋里的脸面,若是仅仅打碎了一个杯子,何至于要罚到院子里跪着去?”
黎嬷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姚嬷嬷便如同年轻时一般,伸出指头点了黎嬷嬷一下,“活了这么大一把岁数,还不如年纪轻轻的四小姐。四小姐罚冬芷,那是做给大太太看的。”
确实!自己屋子里的丫鬟犯了错,在屋里罚了便是,何苦要闹得众人皆知,落个刻薄的声名?
原因只有一个。
冬芷犯错,不是因为摔了杯子,而是帮自己的亲妹子出了头!
坏就坏在她的亲妹子是五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跟自己的女儿沉香一样。
黎嬷嬷听了,脸色便有些颓败。
“你就听我一句吧,大太太是嫡母,五小姐是庶女,嫡母给庶女立规矩,即便是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
“那……”道理黎嬷嬷都懂,只是想到女儿日后还会因此受牵连,总觉得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憋闷得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她眼巴巴地望着姚嬷嬷。
姚嬷嬷沉下脸来,啐了她一口。“你想都不要想!”
“我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黎嬷嬷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你不就是想我卖着老脸去求老太太,把沉香要回松鹤堂当差?”
黎嬷嬷闻言,讪讪而笑。
姚嬷嬷横了她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你行事虽然总是不经脑子,可是这一次,你把沉香放到五小姐院子里,还真是押对宝了。”
“这话怎么说?”黎嬷嬷仔细琢磨着姚嬷嬷的话语。
………………………………
第三十八章 里短
“今儿个大太太罚的是沉香,可五小姐却二话不说,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小…说…你再看看四小姐……”
黎嬷嬷到底不是个笨的,仔细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做人奴婢就是怕跟错了主子,那主子地位再高,却不把奴婢当人看,活得连猪狗都不如,又有什么用?
倒是遇到心善的主子,即便过不上狐假虎威的日子,平平淡淡的心里反而舒坦得多。
“你再想想,老太太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大太太才越发的得意起来,但那不过是因为,三老爷是庶子,却管着整个顾家的庶务,若是再让三太太掌了家,岂不是让老太太日后要指着庶子过活?老太太是万万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才对大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闹腾。可如果哪一日二太太回来了,这个家说不准就要变天了。”
眼见得黎嬷嬷的表情有了松动,姚嬷嬷不慌不忙地再加一句,“你可别忘了,五小姐还是六少爷的胞姐。”
听到这里,黎嬷嬷顿如醍醐灌顶,彻底明白过来。
六少爷顾天赐虽然是庶子,又远在京城,但却是大房唯一的儿子。
老太太若不是身子骨每况愈下,担心照管不过来,早就把他接回来亲自教养了。如今,不过是不放心大太太罢了。
偏大太太还糊里糊涂不明白老太太的心思,在这个当口还可着劲儿折腾五小姐,让她不好过,其实,也就是让老太太心里不好过。
到这刻,黎嬷嬷才顾虑全消,一拍自己的大腿,“还是玉翠妹妹思虑周全。”一高兴,把姚嬷嬷年轻时候的闺名给叫了出来。
姚嬷嬷老脸一红,啐了一口。“怎么是我聪明了?明明是你死乞白赖地非要我把你家闺女放到五小姐屋里去。”
说着,老姐妹二人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这边,老太太院子里的风波算是平息了。那边,枕玉阁里却因为六小姐顾云珂的到来而热闹了起来。
冷!冬夜的寒风刺骨冰冷。
寒意铺天盖地,无孔不入,从毛发里、衣服缝隙里钻进来,钻进人的四肢百骸。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顾云琢仍一动不动雕塑般跪在西北风里。
因五小姐跪在阶下,采苹倒也不敢拿大,搓着手立在寒风里,既不敢掀了帘子进去禀报,亦不敢退到廊下避风处。
说起来,倒是沉香和藿香跪着的地方相对还好一些。
采苹一边朝手上呵着气,一边不时拿怨愤的眼风狠狠扫着顾云琢的背影。
要死了!这么冷的天,跪在院子里,不是找死是什么?
可五小姐自己要死,也别拉着她垫背呀。
呜呜,她好想暖暖的炉火,热热的茶汤,好吃的点心。
可是现在,她连去屋檐下站一会都不行。
采苹心里想着,眼角余光不时瞥向正屋门外悬挂着的厚棉帘子,露出期盼与失望交织的神情。
顾云琢低着头,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地轻嘲。
大太太既想要拿捏自己,面子上又要做得光鲜十足。
倒令得她身边的大丫鬟采苹左右为难,受这夹板罪。
不过,谁叫她的主子只想着怎么打压旁人,却不懂得体恤下人的辛苦呢?
杨氏既然要教训自己,那就教训个痛快好了,她可是什么亏都吃,就是不能吃哑巴亏。不闹得众人皆知,又怎么能显示杨氏这个继母的威风?
唇边讥诮的笑意还未减,院子外面忽然有响动朝这边走来。
顾云琢没有动,依旧跪得笔直。
采苹看见来人,却是精神一震。
“六小姐!九小姐!”
从院子外面被丫鬟们簇拥着走进来的正是顾云珂和顾云瑚。因为天冷,两姐妹都穿着银狐披风、貂皮围脖,手上抱着手炉。
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生姐妹花,让人赏心悦目。
只不过,她们姐妹二人此刻的心情却是一点都不愉悦。
顾云珂一眼见到顾云琢果然跪在母亲的正屋门前,立时秀眉一蹙,冷冷地道:“顾云琢你这是做什么?母亲不过是罚了你的一个丫鬟,你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你是觉得母亲罚得不应该么?”
顾云琢听了,偏头,朝她一笑,一副十分懊恼的样子。“母亲管着这偌大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不能为母亲分忧,已是十分惭愧。今日,却还因我屋里的丫头不懂事,累母亲劳神费力地管教,惭愧之余更是不孝。今日,不管母亲如何责罚我,都是应该的,我都甘愿领受。”
顾云珂说的是罚丫鬟,而顾云琢嘴里说的,却是责罚我。
顾云珂没有料到她认错会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怒道:“母亲还没有责罚你呢!”
没有责罚么?
顾云琢笑笑,睇了顾云瑚一眼,又看看顾云珂,“九妹妹这么晚到枕玉阁来,是向母亲请安的么?”
疯子才会这么晚一个人跑来向大太太请安。
顾云瑚翻了记白眼,抿紧嘴唇,一语不发。
然而顾云琢问的虽然是顾云瑚,但眼睛看着的却是顾云珂,那样子分明就是在问顾云珂。
顾云珂一脸不甘地扭开头去。
没错!九妹妹云瑚这么晚还要丫鬟婆子们陪着到枕玉阁来,确实是奉了三婶娘的命令,来向母亲解释下午发生的事情的。
说是解释,其实是为顾云琢解围。
顾云珂就想不明白了,三婶娘为何忽然对那个人人厌憎的顾云琢那么好?
她想不明白,顾云瑚同样想不明白。
下午发生的事情本来就是顾云琢的错,大伯母惩罚她,不正是称了所有人的心?
但母亲的命令她却又不敢不从。
如今,听得顾云琢问询,半晌,才冷着一张脸道:“我来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总不会是在心里诅咒别人,让别人不好过!”
此言一出,似是提醒了顾云珂,她脸色一白,瞪着顾云琢。“对呀,是你!母亲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会子就生病了?定然是你诅咒的。”
顾云琢一脸惶恐。“母亲的病来得突然,我和你一样也难以接受。但你不能诬陷我,我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不信你问采苹。”
顾云珂的目光狠狠朝采苹扫过来。
采苹吓得赶紧连连摆手。“没、没有。五小姐确实什么也没有说。”
顾云琢见状,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六妹妹也没有说不信你。你与我们一同在西北风里站了一个多时辰,最能明白我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话虽说得含蓄,但意思却很明显,为采苹表功的同时,又像是对她一副极信任的样子。
采苹脸色一白,看着顾云珂,张了张嘴。
不等她开口,顾云珂已是俏脸一沉,冷“哼”一声,转开了视线。
………………………………
第三十九章 争执
采苹咬住下唇,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也很委屈,偏偏六小姐还一脸怀疑的样子。
原本,她也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借着处罚沉香,再将五小姐在门外晾上一晚。
身为主子,自己身边的丫鬟无故受罚,她却连求情都找不到去处,日后,便是府里的下人们也都会瞧五小姐不起。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五小姐竟会代沉香受罚。
五小姐不顾身份脸面,沉香和藿香又都是死心眼的丫头,主子不起来,她们也陪着跪,导致整个正院上房看起来就像“刑场”一样。
采苹隐隐觉得,这件事若就这样传了出去,外面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是大太太这个做继母的虐待庶女。
但,五小姐已经跪了这么久,大太太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不敢擅作主张,只好依旧把人拦在门外。
她在寒风里吹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等来了六小姐,却被六小姐怀疑她在偏帮五小姐。
这可不是冤死她了么?
忽然,顾云琢笑微微地提高了声音,道:“你们都不要急,母亲怕是已经……”
话才说一半,眼角瞥见顾云珂脸色大变,抬手朝自己扇了过来。云琢垂下眸子,掩去眸中那一丝冰凉的笑意,身子一软,像是跪得太久,毫无征兆地朝前扑了过去,撞倒了拦在台阶前的采苹。
采苹被云琢突然的话语吓得愣了一下,还未回过神来,感觉身子突然被人用力一撞,人就直直地撞向站在一边的六小姐云珂。
她吓了一跳,硬生生退了两步,想止住身子。
这边,顾云珂的手已经狠狠落了下来,“啪”地一声,打在采苹脸上。
采苹右颊吃痛,激辣的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逼了出来,却又怕惹六小姐不快,只能无措地捂着脸,一动不动地站着。
“别吵了,母亲已经……”还是那个声音。
顾云珂此刻已是怒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虚弱”得刚刚才跪直身子的顾云琢狠狠推了一把。
“闭嘴!闭嘴!”
顾云琢有些莫名,眨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母亲已经起身了。”
她只是,听到了门内的声响……
此时,顾云琢本已跪了许久,这会儿被盛怒中的顾云珂狠狠一推,纤弱的身子直跌出去,头撞到了白石台阶上,殷红的血水顺着额头染红了石阶,她的话音才落,人已人事不知。
同一时刻,大太太正屋门前那道纹风不动的帘子忽然被掀了起来,露出周嬷嬷那一张过分严肃的脸……
漱玉轩。
清晨,阳光暖暖地从南边的窗户上透进来,洒在摆在窗前的一株墨兰上,莹绿的叶片舒展开来,肌理分明的脉络如同镀上了金边。
窗外,两个当值的小丫鬟边在廊下打着络子,边小声地闲聊。
不知道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轻笑,紧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各自压低了声音。
久雪初晴,有鸟儿在檐下扑棱着翅膀,忽然被小丫鬟们的笑声惊起,四散投入林间。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样美好,让人的心境也忍不住跟着轻扬。
云琢睁开眼睛,轻轻动了动,还未张开口,已经有轻快的脚步声迅速走近。
“五小姐,你醒了?”
云琢点了点头。
一动,才发觉头疼得厉害。她伸手摸了摸额头,才想起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我睡了几天了?”云琢愣了一下,才问道。
藿香已走到室内放置着茶壶茶盅的长条矮几旁,倒了一盅茶水回来。
“小姐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了,老太太请了安小大夫进府来为五小姐看诊,安小大夫说小姐今日就会醒过来。”藿香一副既欣慰又与有荣焉的样子。
云琢失笑,也难怪她会如此。
据说,安老大夫是告老还乡的御医。在整个清河县,乃至息风郡都享有很高的声誉。但因年事已高,已很少亲自替人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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