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十四时期的大孔代(即第四世孔代亲王),21岁一战成名,跻身17世纪欧洲最伟大的将领之一,战功赫赫,颇受太阳王忌惮。
如今的八世孔代亲王虽然暂时没有父辈的光彩,但正值壮年,只要时机合适,未必没有在宫廷一展身手的可能;毕竟他的父亲也曾在路易十五年幼时摄政――为了让王室尽早产下继承人,防止王室继承权旁落奥尔良家族,孔代七世还一手操办了路易十五和莱辛斯卡王后的婚姻。
两家同样也有联姻――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与孔代亲王的儿子在三年前刚刚结婚――但此时孔代不咸不淡的态度完全没体现出亲善之情。
站在他旁边的,是孔蒂亲王。
孔蒂是波旁…孔代家的一个分支,同样以战功闻名。如今的头衔拥有者、孔蒂六世也不是省油的灯;军功卓著,曾经是波兰国王的候选人,也曾因为得不到军事指挥权而大发脾气,敢跟老国王对着干,现在是反对莫普改革的领头羊之一;寂寞平静这样的词仿佛不存在于他的词典中。假如他希望趁着此次机会寻求更多权力,也绝不奇怪。
奥尔良维持着笑脸打过招呼,心里咒骂连连,面对艾吉永时候,脸色就不禁有些难看了。
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这些闲杂人等,凡是有王室血统的,都放了进来,难道还想开个舞会?人人都插上一脚,他要怎么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艾吉永也满腔怒火;仅仅是长久以来的隐忍功夫,维持着他扑克牌一样的表情。
他怎么会想到,那个才十七岁的王储妃,竟然会使出这么一招来?
眼见情况不妙,她就干脆把水给搅浑了;不管有野心、没野心、有能力、没能力的,只要能排的上号的,就通通叫来。有这么多人在,奥尔良的威望又不足以服众,无论想干什么都使不出全力。
玛丽轻声一咳,原本就压低的交谈声都停了下来,一道道目光朝她集中。在太阳王的设计下,法国宫廷的等级顺序被严格地设定好,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尽管玛丽是这个房间里年龄最小的人,但因为丈夫是王储,所以是最为尊贵的――除了还躺在床上的老国王外。她讲的话顶不顶用是一回事,明面上还是必须受尊重的。
她首先建议大家到隔壁会议室中议事,当然,出于不叨扰国王的考虑,所有人都点头同意。只有杜巴利因为没有资格,而被留在了国王的寝室――这也是她本人一心希望的。
“想必众位阁下都知道这两天的凡尔赛发生了什么,这些可怕的不幸是多么突然,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天佑法兰西,还有众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以依靠。您们不是王亲贵戚、就是国之重臣,每一位的意见都是宝贵而值得尊重的。”玛丽郑重宣布,“今天请众位齐聚一堂,就是希望能集合大家的意见,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
艾吉永立刻提出:“我建议,议事过程应该有一位主持大局的人物,他负责整合意见、并作出最后决定。”
“有道理,”玛丽点点头,“那么请大家先讨论一个人选吧。请自由提名。”
“我认为这不需要讨论;普罗旺斯伯爵和阿图瓦伯爵都太过年轻,理应由顺位其后的奥尔良公爵担纲此重任。”艾吉永几乎已经顾不得表现得太过直接了;哪怕慢上一点,都可能被心思灵活的王储妃扰乱。
“您的意思是只有奥尔良公爵才有资格,其他人连提名的必要都没有吗?”
艾吉永几乎没忍住想往玛丽狠狠瞪上几眼。与此同时,几道略为不快的目光,也都射在了他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个性最直接的孔蒂亲王打断他:“奥尔良公爵还是太年轻了。需要年龄更大的人,更稳重些。”
虽然奥尔良已经48岁,但跟56岁的孔蒂比起来确实小了。
奥尔良暗自冷笑,面上还是一副好说话的和气样子:“是的,还是像您这样年纪大一些的更有经验――”
不出他所料,立刻有人提出反论。孔代亲王才37岁,可不太喜欢被人看扁。
很快,这些平日里就不怎么和气的亲戚们,就开始了指桑骂槐的嘲讽,接着又变成了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
艾吉永这回是真的瞪了玛丽――她的目的完全达到了。
艾吉永和奥尔良需要的是尽快做决定――无论什么决定都行,让普罗旺斯伯爵代替失踪的路易成为王储也好,或者任命一个摄政王也好,都要快。而玛丽需要的就一个字,拖。只要王储能找回来,无论老国王是生是死,都不会再影响大局。
还有什么比让一群不齐心的人在一起讨论,更能拖时间的?都说“集思广益”,但只要过程设计得稍有那么一点不合理,民主决策就是世界上最没效率的决策方式。玛丽甚至不需要去操心讨论的结果,因为一个能被所有人都接受的方案,必定是平庸的方案――也是基本不改变现状的方案。
即便没有后世总结的管理学理论,艾吉永依靠本身的从政经历,也能猜到走向,所以才急匆匆地想要加入一个主持者,定个调子,以免真的发生一辆马车被八匹马从不同方向拉扯的局面。然而玛丽的一句调拨,让他的最后努力也付诸流水。
其实,从最开始玛丽表面上不甘心地接受了艾吉永“召奥尔良进宫”的建议,私底下却让郎巴尔和诺阿耶把其它王室血亲也找来的时候起,这个局面就已经注定了。一旦这些人分得了哪怕一点的话语权,要想收回去,就需要极大的外力;而艾吉永作为上任不到四年的首相,还没有这种力量;假如舒瓦瑟尔在,或许还有可能。
玛丽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能想到这个主意,还多亏了郎巴尔――蓬切瓦公爵就是郎巴尔的公公。
几位“成年人”口水战打得如火如荼,她这个小姑娘也没啥事了。她打算找个借口开溜;路易下落不明,她得尽可能动用一切力量找到他。
正准备起身告退,从隔壁间国王寝室传来的大声惊呼,盖过了他们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欧马勒公爵:duc daumale
………………………………
第128章 人之将死
“国王醒了!”
激动的声浪在人群中传播,好像雨点落入湖水中;到处是安心的轻叹。不管路易十五在民间声望如何,在凡尔赛宫,他就是绝对的中心,是巍然耸立的顶梁柱。
牛眼厅的另一端,国王的寝室里,情形却是完全不同。
躺在病床上的人颧骨比往时还要高,总是富含精力的眼睛流露深深的疲惫,却微微闪着光;于此相对,他的脸色却泛着潮红,仿佛真的恢复了血气。玛丽十多岁就送走积劳成疾的父亲和伤心过度的母亲,这一幕勾起了那串记忆――从这不寻常的脸色里,她觉察出并不可喜的结局。
――回光返照。
显然发觉这一点的不只玛丽;人人肃然;杜巴利双手捧着国王的手,额头抵着他的手背,低声饮泣。
老国王打断贵族们的问候――他们要按照尊卑顺序一个个讲话,而耐心显然不是国王现在需要的东西。
“我的王储呢?”
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空气凝滞了。假如说真话,只会让国王心情不安;可假如不说真话,也同样让国王伤心――病重时刻自己最喜爱的孙子都不能排除万难前来尽孝,做爷爷的能不伤心吗?
“你说。”国王仿佛预感到什么,目光指向玛丽。
玛丽略一沉吟:“您和法兰西的共同敌人正在尽全力破坏这个国家的稳定,而他在同它作战。”
模糊的回答却让国王面露了然。他轻微地点头:“接下来它们就会是他自己的敌人了。假如这一关都过不了,他只说明我主不愿他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
闻者面面相觑。这位病重老人的头脑,此时出乎意料地清明。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不一会儿落在奥尔良公爵身上。
“你也来了……”他的低喃只有身旁的杜巴利听得清楚。
“扶我起来,”他对杜巴利说。后者默然照做。他打量着杜巴利年轻娇美的脸庞,表情温和,怜爱、慈爱、不舍,都糅杂在一起。
“你这就离开凡尔赛宫吧,今生都不许再踏进这里半步。”
杜巴利略一怔愣,眼泪落得更凶。这个命令看似放逐,实际却是保护。
“至少……至少让我陪您……到……”
国王轻拍她的手背:“去吧让娜,让你的记忆停留在我健康的日子里。”
看着官方情妇被眼泪弄得狼狈不堪的妆容,玛丽心中慨叹。作为情人,路易十五是体贴温情的――或许杜巴利对他来说不纯粹是玩物,也是放松身心的避风港。
待杜巴利袅娜的身影留恋不舍地从门口消失,国王下了新的命令:“奥尔良公爵留下,其他人离开。”
疑惑、意外、羡慕、嫉妒,种种表情上演;怀着各种心事,众人到了隔壁的会议室。在国王的命令下,卫兵把房门关上,将窥伺的视线隔绝在外。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他?”孔蒂亲王首先发出疑问。
他们都知道,既然国王已对自己的命数有所预见,而王储的年纪又还小,此时被留下的,在新朝之中即便不是摄政,也会是肱骨。
国王真的要托孤了?
奥尔良公爵小心翼翼地靠近华美的大床,虽有一丝希冀,但更多的是防备。站在老国王的角度,除非脑子糊涂了,否则绝不会指定他给小路易摄政――而从刚刚对杜巴利的安排来看,他的脑袋清醒得很。奥尔良总觉得,老路易那深思熟虑的目光中,仿佛藏着会将他打得措手不及的重大阴谋。
“陛下,我中心希望您保重身体,早日――”
“废话不必说了。这些年来你做的,我多少都知道一些。”
心脏像是忽然被一个大鼓手猛烈敲打,奥尔良的呼吸几乎凝固。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但我百思不得其解,你的继承顺位虽然靠前,可要办到也太不容易了。你要付出巨大投入,成功的希望却渺茫。到底是什么,让你坚定不移地走上这条路?”
“王冠是个巨大的诱惑。”奥尔良干巴巴地说。他一直视老国王为主要对手,可现在的他,就像是被长辈训话却抵死不认的孩子。
“王冠之下不过是权力。即便你不做这些事,很可以轻松成为掌握实权的摄政王。”
这差不多是一种惯例。摄政者通常并没有悲惨的结局,大部分都在年轻国王掌权后过着平静生活,没有秋后算账也没有兔死狗烹。
“……”
“或者你只不过是怨恨我罢了。”
奥尔良蓦地抬头:“你知道?”
“我猜到了。”路易十五疲累似的闭了闭眼睛。他真的老了,两天中,头发仿佛忽然白了一半,“是因为恩丽叶特?”
“你不配提这个名字。”奥尔良猛地提高音量,胸口剧烈起伏,“她郁郁而终,才24岁!”
“她患上了天花。”
“因为伤心透支了她的身体!”
奥尔良深吸几口气。隔着一堵墙就是无数双耳朵,他必须静下来。
他让自己想起恩丽叶特柔和可人的面容。那甜美的微笑,清脆的声音。她是法兰西的公主,也是个音乐天使。在静谧的傍晚,她坐在花园之中,轻轻拉着弦弓,大提琴流泻出优雅的音符之泉。她望着他,脸颊红扑扑的,眼神弹奏着柔情蜜意的羞赧和跃跃欲试的活泼。他们年龄相近,都没有婚配,又门当户对,任谁都说是天作之合;连路易十五最初也乐见其成――那时奥尔良公爵鼓起了勇气,跟父亲提出了订婚愿望。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说出来呢。”父亲打趣,“国王和我都看着很久了。”
可两天后,那个阴乌云低垂的下午,父亲带着愧疚和忧虑告诉他:“没有订婚了。你以后都不能再见恩丽叶特。”
“为什么?!陛下不是同意吗?”
“他……改主意了。”父亲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是不是应该将实话告诉这么年轻的儿子,“他是国王,国王总是以王位优先。为了保护那顶王冠,他会防止一切可能的靠近者,你明白吗?奥尔良家族已经离王位很近,假如再与一位公主结亲,那就太近了。国王现在只有一个11岁的儿子,他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我不明白!难道法国不是适用萨利克法典吗?恩丽叶特没有王位继承权!”
“……你大概也听说了,哈布斯堡的特蕾西亚刚刚继位。”
萨利克法典原先是法兰克王国的法典,后来王国分裂为法、德(奥)、意三国雏形。然而,就在德意志,特蕾西亚的父亲生前为了保住家族的领土,与神圣罗马帝国各个选帝侯进行了一系列的的谈判和让步,最终解决了继承问题。
在势力和意愿面前,约定俗成也是可以更改的。
奥尔良张着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从此只能在公开场合,见到一天天消瘦的恩丽叶特。
三年后,他被来自孔蒂家族的祖母安排,娶了来自同家族的女孩。他试着跟妻子好好相处,可双方都找不到那种感觉。妻子后来有了外遇,可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一切在乎,都埋葬在了那甜美的初恋身边。恩丽叶特声称要将所有身心都投入音乐之中,再也不嫁人;直到早逝,她都单身一人。
“她是被你害死的!”
路易十五的眼睛有一刻的迷蒙,久久不动。奥尔良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说的没错……她是被我害死的。”国王迟缓的目光转过来,“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就为了你的王位。”奥尔良冷笑,“真可惜,我不能在你生前把它夺过来,亲眼看看你后悔的样子。”
“……”
“为什么这样看我?停止!”
那目光仿佛是在怜悯,就像注视一个不断挣扎却又注定失败的可怜人。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他看不懂,也拒绝去懂。他只知道,这样的目光在啃食他的自尊。
“你想知道,真正的真相吗?”
奥尔良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他有一种预感,国王要说的话,将会给予他迎头痛击――否则怎么会留在这关键时刻才说出来?
“你和恩丽叶特相爱时,不过十五岁;而我也只有三十,我的儿子和我一样身体健康。任谁来看,我们再有子嗣的机会很大。再说,假如我担心你对王位造成威胁,为什么不早一点反对?”
“……”
“我反对……是因为弗勒里提醒了我。他告诉了我你的出生月份。”
奥尔良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的父母非常相爱。但偶尔也会有些摩擦……那时候,我即将结婚,为了让我早日产下子嗣,孔代亲王认为我需要一个成熟女子的指导。他安排了――那件事。我只告诉了弗勒里。他不赞成,但当时的首相毕竟是孔代而不是他。”
这不可能。
“只维持了一段时间,你的母亲就忽然叫了停。我明白,她爱你的父亲,和我一起不过是负气之举。几个月后传出怀孕的消息,但因为间隔了很久,我没有想到一块儿。”
胡说八道。
“直到弗勒里的提醒,我才注意到了。我时常在想,在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你的母亲心里是多么煎熬啊。所以第二年,你一个妹妹出生时难产,她拼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