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憋着火,口气就不禁冷了些:
“让他们自己狗咬狗。”
照她看来,行会的人先前之所以不答应她的条件,无非是见她慷慨大方,以为好欺负,就串通抱团,要坐地起价,拿更多好处。
现在她的条件不提反降,只赞助两家,行会里那几家大工坊就得互相提防了:要是别人抢先用了新机器,自家还不被远远甩开?
主管被郎巴尔的狠劲吓了一跳,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也觉得这么做不妥当?”
“不,在生意场上这么做无可厚非。我只是担心……担心起不了作用。”
一边说着,主管心跳猛地加快。指正上位者的错误总是需要很多勇气。假如郎巴尔夫人是脸皮薄又记仇的人,自己这碗饭也就没法再吃了。不,被辞也只是小事,大贵族要对付一介平民,即便明面上不好动手,背地能做的手脚也很多。
郎巴尔问:“说说你的想法。”
见她面上没有怒气,他才大着胆子继续:“行会那些工坊主之所以不愿意用新机器,可能……咳,是因为他们觉得会亏本。”
“哦?”
“在我们的工厂,女工不是全日至少也是半日,都是来这里干活的。”
女工的薪水比男工人少一半的原因也在此,女性不得不把工作时间分给家庭杂务,往往干不满全天。
“但是行会里的工坊不同,只有少量的纺机,或者干脆没有;他们直接从各个家庭里采购纺好的棉纱。”
郎巴尔恍然大悟。
中国古代所谓“男耕女织”,其实西方也有类似。主妇们在家中购置一台纺纱机,在照顾家庭、干干农活之余,若是有点空闲时间,就可以纺纺纱,再卖给纺织厂,赚得一笔外快。所以,就算珍妮纺纱机有传统纺纱机的三倍效率,对她们来说仍然不值得买:价钱太贵,回本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而工坊也没有改进机器的动力,因为反正是一揽子采购价,人家用什么机器他根本无所谓。
也只有郎巴尔这样的新式工厂,规模化集中化生产,改进生产机器的好处才能显现出来。
“我们工厂里一个工人的工作量,在他们那儿是五、六个家庭,甚至十来个家庭完成的。如果帮助每家每户都换一台纺机,工坊主就赔大了。”
郎巴尔忽然头皮发麻:“也就是说,我们不只得罪了行会,恐怕连为行会供纱的成千上万户家庭,也都得罪了?”
“现在棉纱价格还算稳定,所以那些市民或农户都还稳定。如果继续扩大生产,纱价下跌,工坊主再一煽动的话,就……就很难说了。”
“……”
得,这回要还是爆发革命,她是妥妥的要被送上断头台了。
听完郎巴尔诉苦,玛丽板起脸:“有一个问题,很值得想一想。”
“是什么?”
“到底是被暴民一顿乱杀而死还是被断头台砍死比较好。我觉得断头台可能更干脆一点。”
郎巴尔忍不住吃吃笑着捶她:“跟你说正经的呢,我的小命真的就在你手上了,你可千万别让革命闹起来。”
“真闹起来你就先逃到伦敦,这次不要回来。”
郎巴尔喉咙一涩,知道她说的是认真的。也不多说什么,只幽幽应了一声。
玛丽又笑:“也不一定到那一步呢。只要我们不逆行,顺流而下,总有到岸的时候。工业化的方向是没错的。”
的确,局部地看,机器大生产提高了效率,减少了人力,动了许多人的蛋糕。但整体地看呢?工业对劳动力的吸收量远超过农业。以纺织业为例,纺纱织布养活一批人,制造纺纱机养活一批人,制造纺纱机零件养活一批人,零件由铁铸成,于是炼钢养护一批人,炼钢需要先开矿,于是矿业养活一批人。更重要的是,这几批人不必去抢那点可怜的地去种,就能获得收入,这意味着社会总财富增加;这意味着有更多的人需要消费棉布,也就意味着纺织业能养活更多的人。
工业的本质,说白了,就是以一种比农业更高效的方式从大自然中攫取资源,使资源转化为财富。所以即便算上因为市场调控失灵而导致产能过剩的坏处,工业社会的总财富也仍然大于、且远远大于农业社会。
要是资源掠夺完了呢?
说来有趣,玛丽小时候看过一篇文章,说科学家计算世界上的石油资源会在30年后用完,搞得小小的她很是担忧了一把。结果20年后,她又看到一篇类似的文章,标题几乎跟当年一模一样,时间都不带改的。其实不是计算出错;科学家本来就是按“已探明的储量”来计算的,然而在这20年间,新技术不断开发,新勘探的油田变多了,许多原先难采或采不了的油田变得能采了,开采的效率也更高了;所以,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石油消费量不断攀升的情况下,世界上的石油没有加速枯竭,反而还是维持着有些危险但仍有富余的量。
面对工业化带来的种种问题,玛丽身为工业人,给的答案就是科技化――而工业是科技发展的最大推进器。
有人问:地球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啊?
玛丽问:你确定当人类用尽地球资源时,还只住在地球吗?
再问:宇宙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吧?
玛丽心想这人可真狂妄:你确定人类在用尽宇宙资源之前还没有灭亡?
――如果人类这么能耐,换一个宇宙住住,也不是不可能了。
人类当然也可以回到刀耕火种的社会,平静又原始地等待灭亡的日子。但假如人类还想追求知识和真理,还想享受富足和便利,就必须走上这条工业化的道路,一刻也不能停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到英国之后,最让我惊讶的发现是什么吗?”玛丽微微叹气。
“嗯,英国农民的赋税比法国农民要高得多。”郎巴尔至今也记得读信时心中的意外和疑惑。
“圈地运动在英国轰轰烈烈,在法国悄无声息。在英国,大量农民失地,只能涌入城市寻找生存余地,法国这种情况却少得多。照理说,法国农民过得应该比英国农民更好。可实际上呢?多米一家连买片白面包都要犹豫不决,在英国普通民众家庭的餐桌上,却连肉食、牛奶、啤酒都时不时能见到。工人工资差距更大;以相同食物的价格为参照的话,伦敦工人的工资是巴黎工人的近两倍。”
使得英国流民增多、社会隐患加大的是工业化,然而使得英国平民富裕、社会稳定、最终没有酿成大革命的也是工业化。
玛丽没有理由不去学习。
………………………………
第119章 蛋糕做大
安托万・蒙克雷蒂安陪着他的朋友兼合伙人办完了登记手续,两人又在小会客室里喝了两杯茶、聊了一会儿天,他才告辞离去。乐―文
这是拉法耶特酒店,在巴黎开了四家。只在两年前,“酒店”还是一个新鲜事物。虽然这个词(hotel)早就有了,但从没有人想过,它还可以用于按日出租。其实它跟传统的auberge区别不大,但跟那种小旅馆不同,它装潢更豪华、环境更舒适、服务也更周到;毕竟,不是什么小旅店,都有像样的套房(包括侍从隔间)的。蒙克雷蒂安是拉法耶特酒店的常客;虽然他在巴黎有房子住,本身用不上酒店,但接待那些从外地来的贵客、朋友、亲戚,又不方便在家里住时,酒店就派上大用场了。
如今在富有的中产阶级以上的圈子里,拉法耶特酒店已经打出了名气。听说有人已经心动,准备模仿着也做起酒店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气候。
蒙克雷蒂安本人是相当佩服拉法耶特酒店的主人的――能第一个发现其中的商机,说明此人有相当敏锐的商业眼光。可惜了,大家只知道酒店主管,却从不知道真正的出资人是谁。传言纷纷,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拉・法耶特侯爵开的,可侯爵才16岁,而且对经营兴趣不大;他岳父阿扬公爵也亲口否认了这件事;于是有的说是意大利或者荷兰人,甚至说是王储夫妇或国王本人。至于蒙克雷蒂安自己,他觉得可能是一位出生在法耶特的富商,毕竟是la fayette(the fayette)嘛。
刚从楼梯下到大堂,似乎已经久侯多时的酒店经理向他行了个礼。作为常客,他和经理也算点头之交,没想到招呼过后,经理叫住了他。
“阁下,我们的主管想要与您见上一面,有要事相商,不知道您可否赏光?”
酒店主管?见他干什么?总不会要拉他投资?
“要谈什么?”
经理脸上带着歉意:“他没有告知,我也不清楚。”
搞得这么神秘,蒙克雷蒂安的兴趣倒是上来了。跟着经理带的路,他到了酒店的顶楼。
在一间风格同样奢靡的大办公室里,一个留着羊角尖胡子的中年绅士正等着他。
绅士简单自我介绍之后,笑着说:“其实想要见您的不是我,而是这位。”
等“这位”从一副仿中国画屏风后出来,蒙克雷蒂安傻眼了,脑子里甚至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位夫人该不会想找他偷情吧!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贵妇人了!
“咳。”荒诞的火苗迅速熄灭;贵妇旁边毕恭毕敬站着的人,他认识。
“原来是您啊。”蒙克雷蒂安不住冷笑,不冷不热地问了个好。忽然心念电转,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位夫人。
“您、您该不会是……郎巴尔夫人?”
贵妇轻轻绽开如同白百合一样的微笑:“贵安,蒙克雷蒂安阁下。你猜对了。”
平生第一次见到位置如此高的贵族夫人,这位经营多年、小有所成的实业家不禁张大了嘴。
“关于纺织工厂,我需要找你、也就是纺织行会会长,好好协商一番。”郎巴尔表示。
柔软的布艺沙发、清香的红茶,还有亮度适中的灯光,都没能让蒙克雷蒂安心中多出半分舒适来。他正襟危坐,脸上的肌肉绷得像是石头雕刻成的。
会长先生迅速做完了心理建设,说服自己,即使看上去不过是个无害柔弱甚至美丽可亲的女子,眼前这个人,是那家新型纺织厂的拥有者,是行会人人喊打的公敌。
“您是这家酒店的主人?”用着敬语,他的神态仍然死硬。
“是的。”
心中不禁惊叹。原来众人猜测纷纷的主人,竟然是她。蒙克雷蒂安不由得暗自担忧:这是人家的地盘,说不定四周早就埋伏了人手,想要胁迫他就范;如果拼尽全力,不知道能不能冲出门去求救?
“如果夫人要纺织行会屈服,就算把我投进巴士底狱,我也绝对不会答应。”
他做出一副凛然状。所谓鼠有鼠道,他虽然也是一介平民,但好歹有钱。朗巴尔夫人要是给法庭施压,他就登报纸、撒传单,或者收买狱卒用别人顶替;反正办法总是有的。
朗巴尔摇头:“用威逼的手段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那么是利诱?”蒙克雷蒂安一阵冷笑,心里却有些没底。朗巴尔富可敌国,拿出钱来私下分别贿赂行会几个大工坊主,说不定真的能见效。
“是利诱,但不是直接给;能不能赚到,完全靠个人。”
“哦?又是无息贷款吗?”
“是国外市场。”
会长先生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要不是这么多年大风大浪练就一颗坚强的心脏,恐怕就要失态了。
“您说国外市场?”
“会长阁下,行会之所以担忧我的工厂,不正是因为担心我的工厂提高效率、扩大产量,使得棉布供大于求,价格下跌吗?”
蒙克雷蒂安默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但只要市场够大,自然就不愁供大于求了。现在我们应该联起手来,扩大市场才对。国内不行,我们就到国外去。”
其实国内市场还有很大潜力;时尚之国怎么会缺少爱衣服的人?只是广大平民的收入还没有提升上来,消费能力不够罢了。作为缓冲,外部市场就很有必要了。
“能卖到哪儿去?”
西欧是最方便的,但同法国一样,市场也接近饱和;盖因这一带的贸易发展得很早,除了棉布之外,地中海沿岸的毛织品和丝织品差不多一个世纪前就开始享誉欧洲了;虽然两者价格偏贵,但这个时代织物消费的主力军也是有钱人;上流社会为一个个晚宴、舞会费尽心思地购置精心设计的礼服时,平民有时一年只添置一件新衣服。
除非郎巴尔的意思是海外。
蒙克雷蒂安心念一动,瞪大眼睛朝对方看去,目光带着希冀和怀疑。
“您是说……”
法国的海外贸易,大体上是由几家特许经营的公司垄断的。它们早年由红衣主教黎塞留和柯尔贝尔建立,中途经历过许多波折――人亡政息、商人反对、它国竞争――有的已经解散或破产,有的延续至今。
这种特许经营模式,为欧洲各个殖民强国广泛采用;其中在中国最“有名”的,恐怕就是臭名昭著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了。实际上,不只有英国东印度公司,法国、荷兰、丹麦、瑞典等国,都有各自的“东印度公司”。由于在殖民地当地盘踞太久,拥有庞大的势力,有些特许公司甚至有类似政府一样的独立行政能力,英国东印度公司同样是最著名的例子。
法国的特许公司从创办之初,允许任何有资本的人加入,后来实行股权制,以改组后的印度公司为例,分为2000里弗尔1股,共48000股,和200里弗尔的1/10股,共800000份;不过大股东基本都是王亲贵戚或者大贵族,寻常商人别想插手。
眼前不就有一位王亲贵戚吗?
作者有话要说: *拉法耶特侯爵:marquisla fayette(后来的marquislafayette)没错,就是帮助美国独立的那位法国将军
如无意外,本文将在3月3日(周四)入v,听说江湖惯例是当天要三更,我也照做…v… 欢迎订阅~
因为入v比较晚,目前字数已经比较多,预计会出现很多很多章倒v,造成不便非常抱歉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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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wxs520。第120章 围困
这是蒙克雷蒂安今天第二次走向大堂,准备离开拉法耶特酒店;第二次的心情甚至比第一次更好些。
假如郎巴尔夫人真的能够实现她承诺的那些条件,那么不要说抵制新机器了,他甚至应该立刻扩大生产。像她的工厂那样,雇佣工人集中劳动,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听说国王还会给采用新机器的工厂一些补贴。
催着马车夫,他火速赶回了行会办公室。行会在圣马塞尔区租了一栋四层楼房中的两个楼层做基地;如果一切顺利,两年之后,说不定就能**地买下一栋小楼了。
很快,给行会各个要员的信件,就从办公室送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仆人鞠着躬,将一位位穿着燕尾服、带着假发的先生迎了进来。
与此同时,纺织工厂前,一双双眼睛盯着工厂,专注而炽热,仿佛随时都能吞噬一切。
密密麻麻地围在大门前的,是穿着无套裤或麻布裙的一群人;从一个小时前,他们就开始堵在这大门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了。
“停工!停产!”
“烧毁恶魔的机器!”
重复的口号叫得人嗡嗡响,仿佛要被同样的音调灌满整个脑子。
眼看下班时间到了,工厂里的女工鼓噪起来,站到门前,插着腰指着他们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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