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味深长地警告对方。
他几乎要怀疑这番言论出自符腾堡公国统治者欧根公爵的授意了。但假如法奥之间决裂,对符腾堡没有好处;它就在法德边境上,法、奥一旦爆发战争,无论哪方军队出击,都将以其为踏板。
“我没有指责那位女王的意思;而且我相信真正的王储妃也是受害者。”提奥巴德微微低头,“陛下,我有理由相信,现在占据王储妃身体的,是另外一个灵魂。就是她,扳动灵活的舌头,通过各种花言巧语,为自己狡辩!”
奇妙的颤栗从脊椎骨爬到脑后,梅西脸色阴晴不定。这个说法太过荒谬,但正因为太荒谬,所以只要不是疯子、傻子,都不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提出来。
这位神父看起来可不疯不傻。
本能地,梅西感到恐惧――也许不是害怕这个神父,而是害怕这种说法;隐约之中,他嗅到了其中的一丝合理性。那些关于王储妃过去秉性的传闻,和她到法国以来的表现,两者间的差异……
诺阿耶伯爵夫人蓦地起身:“我听够了。陛下,难道我们还要继续任由这个男人疯言疯语?”
“夫人,你害怕我的证人?”
“我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
两人目光对峙,互不相让。
玛丽掐着自己的手心,穿越以来的一幕幕像是电影快进一样依次闪现。
她曾预计过要面对这么一关,也一直尽量避免。
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她会接受挑战,但对方也必须押上赌注;假如指控她不需要花费太多成本,今后就还会出现效仿者。
“陛下,我愿意见见他说的‘证人’。”她板着脸,“但如果最后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污蔑之词,难道就任由他拍拍屁股离开,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我能够以性命担保我的清白,他敢用性命担保我有罪吗?”
其实如果不能自证清白,她的日子也不多了;但越是说得豪迈悲壮,就越能够获得同情和偏袒。
于是路易十五的目光落到提奥巴德身上;后者紧抿薄薄的嘴唇。他本来是局外人,只不过被重金请来办事,就算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出,也不可能为此赌上一条命――因为前段时间的女巫案,他声名大噪,正是前途看好,怎么舍得死?
这一迟疑,立刻就落了下风。
玛丽冷笑一声:“看来是不敢?”
提奥巴德比一般人还沉得住气――否则怎么一遍遍地从那些死不认罪的“女巫”口中掏出供词?梗着脖子,他大声回话:“我能说什么?有个邪恶的灵魂利用某个高贵的身份,威逼一个小小的神父,我又能怎么办?”
“我看你根本不能确信任何事。”
“即便是上帝指明的道路,也会在迷途的羔羊到达终点之前降下各种试炼,看似曲折、挫败,未必就是错误的。”
“而你不敢用自己的性命来相信上帝指的路。”
“因为我不像你可以押上别人的性命,”神父冷笑,“大不了失败后再附到下一个受害者身上去,对吧,恶魔?这样的例子教廷可见得多了,有些甚至大胆到直到处以火刑之时才在众人面前脱离。”
那通常是指在行刑完之后,附近恰好出现一只流浪的动物,或者之前怪罪到女巫头上的倒霉事没停下来;很快他们又会找到下一个牺牲品,指责恶灵转移到她身上――想到多少无辜的人因此死去,玛丽就忍不住犯恶心。
接下来这一招她本不想用,但此时退缩,只会助涨卑劣者的气焰。
“陛下,他是在把我,深受上帝恩泽的法兰西王储妃、奥地利女大公,跟他们审讯的那些粗野、不开化的乡下人相提并论吗?”
这种她内心嗤之以鼻的地位优越论,却是戳到了路易十五的痒处。生来处在社会金字塔的顶端,维护等级制度的权威几乎是他的本能。
他当即表示:“指控身份高贵的人,应该更加慎重。”
从提奥巴德搬出附身说开始,老国王就相当不悦了。他下的命令是调查恶灵的出现,但现在神父显然已经过界。他可不允许教会的人把手指伸到他鼻子下面指指点点。
“既然神父不敢用性命冒险,我也不勉强,”玛丽不打算就此放过。今天要彻底把苗头打消,一味拖延下去,只会让人们产生更多怀疑,“如果神父的指控不成立,就让他脱下这身黑袍好了。”
国王点头:“很公平。”
显然提奥巴德神父很不赞同他的评价,但只能脸色发青地把抗议咽下去。
“我接受。”
今天他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只有把王储妃彻底扳倒,才算值得――不,假如他能审定了这么一个案子,轰动欧洲、扬名立万的机会就在眼前。
拼了!
证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随着卫兵走了进来。
她乍看脸色蜡黄,面颊上几颗显眼的雀斑,要仔细去看,才会发现五官长得不错。她穿一套崭新的淡青色连衣裙,配花果装饰的同色帽子,俨然一副家世不错的贵妇打扮。
“她是谁?”诺阿耶夫人警惕地质问。
“这正是我要问的。王储妃殿下,你认识这位女士吗?”仿佛盯上了猎物,提奥巴德阴测测的目光紧紧锁着玛丽的脸,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咚、咚、咚……玛丽心跳如擂鼓,指甲掐进了掌心肉里。
认识还是不认识,这是一个问题。
这是一场不能弃权、必须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目光扫过房间内其他人的脸,她缓缓回答:“就我的记忆,不认识。”
提奥巴德发出一声轻笑,仿佛胜券已然在握。
“你叫什么名字?”他转身问女证人。
“玛利亚・卓卜琳,阁下。”
“大声告诉我们你的身份。”
“我是美泉宫的女仆,”卓卜琳怯生生回答,“我为王储妃殿下服务。”
。。。
………………………………
第46章 真相出炉
小会议室安静得几乎只能听到呼吸声;诺阿耶夫人表情僵硬,小路易举到嘴边的茶杯忘了放下;连路易十五都差点离开了座位。
梅西伯爵则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尊敬地……殿下,”提奥巴德神父没有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劳烦告诉我们,为什么你会不认识她?”
玛丽昂首冷笑:“太可笑了。以我的身份,怎么会认识一个女仆?”
“她服侍过你,而你不认识她?”
“什么时候。”
“什么?”
“她什么时候服侍我?多久?做的是什么活?即便是在马厩里刷马的人,也能自称凡尔赛宫的侍者,为国王陛下服务;难道陛下就会屈尊认识他?卓卜琳!说清你的身份!”玛丽的身体压迫式地前倾,“奥地利大使就在这儿,如果你敢说谎,他立刻就会知道!不要以为穿上好衣服,就可以骗过他的眼睛!”
事实上梅西常年在国外,连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对一个女仆有印象?但他的头衔摆在这儿,就有相当的说服力。
卓卜琳越发瑟缩:“我一直在厨房帮佣……”
路易十五靠回了椅背。虽然他不相信,但是万一未来王后真的被教廷弄出了恶灵附身的事,于法国来说是大丑闻,与奥地利的外交也会是一场灾难。
“厨房,”玛丽一瞥提奥巴德,“呵呵。”
“即便是在厨房帮佣,也是见过王储妃殿下的。”久经考验的宗教审判官不依不饶,“卓卜琳,告诉我们,在奥地利,你看到的王储妃是什么样的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不需要害怕,也不用着急,慢慢说,说清楚。”
卓卜琳踌躇一会儿,嗫嗫嚅嚅地开口。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玛丽说不定会听得津津有味;自己和身体原主人有多大区别,她还挺好奇的。
“殿下她……嗯,很喜欢布娃娃,几乎摆满了房间。她特别喜欢给布娃娃打扮,亲手给它们换上不同的服装,搭配饰带和珠宝。
“大部分时间她和两位小大公一起玩耍。她很少看书,除非家庭教师要求。但上课时她几乎都在发呆,只有韦蒙神父用有趣的方式将书上的内容解说出来,才能引起她的兴趣,否则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还听说,她、她的字写得相当差,几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更喜欢玩耍,我们经常能听到活泼的大笑……”
一件件数出来,玛丽背后直出冷汗。
当初是不是应该直接装作失忆比较好?
而随着陈述的进行,提奥巴德的嘴角渐渐上扬,胜利的得意一点点泄露出来。
沉默再次笼罩了小会议室,气氛没有前一次的窒息,却多了犹豫和疑惑。
假如这个美泉宫女仆没有说谎,王储妃的变化就真的是太大了,几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这次你有什么要说的,‘殿下’?”提奥巴德冷笑,“说卓卜琳女士在撒谎?”
他从厚厚的卷宗――都是他和罗昂走访采集的各种证词――中抽出一沓,示威似的举到玛丽面前,拍一拍。
“可惜了,我这儿还有更多证词,每一字每一句都支持卓卜琳女士的说法!符腾堡离维也纳很近,不是吗?当我接到罗昂主教的委托时,我立刻决定要从王储妃的出生地查起;那时我还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是遵循以往我在查办类似案件中的一贯手法罢了。邪恶往往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其来有自;判明邪恶的来源,对祛除邪恶总是很有帮助。
“在维也纳我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直到来到凡尔赛宫,不断走访之后,我才发觉你的表现非常异常。也是那个时候,我确定王储妃身上发生了比恶灵缠身更可怕的事!这不是首个例子,教廷就处理过多起恶灵盗用身体的案件。
“通常情况下,性情发生巨大变化,是很容易被周围人发现的;但你这恶灵刚好在王储妃从奥地利来到法国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身体;奥地利人员不能跟随,梅西大使又对美泉宫的皇家不熟悉,唯一能揭穿你的韦蒙神父,又被你找借口撤换了!所以你能隐瞒到现在!
“问题只剩下两个: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两个问题之间有密切联系。恶灵通常是不讲道德和秩序的,它们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纯粹的**和享乐,完全没有必要探究动机。但这次很特殊,因为你竟然懂得潜伏、伪装下来,扮演一个角色这么久,绝不只是哪个心血来潮寻欢作乐的普通恶灵。只要猜出动机,就能猜到你的真实身份。
“作为恶灵,你的目的当然是害人。看看你的所作所为,还不明显吗?你一直在试图获得国王的信任。以你的邪恶能力,以及有利的身份,都还要隐忍不发,可见图谋的一定非常大,大到你非得暂时低头不可――没错,你的目标就是国王和王储!”
伴着两道抽气声,提奥巴德高高举起十字架。
“投降吧,占据无辜者身体的恶灵!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在主的神威下,你将灰飞烟灭!消失吧,玛丽・安・德・马伊…内索尔!”
一跺脚,路易十五站了起来,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提奥巴德。
“神父,你查到了什么?”
“我都查到了,陛下。那些传言逃不过我的耳朵。我一开始认为是难产去世的文堤米耶侯爵夫人化作恶灵,但很快意识到动机不足。于是我把目光集中到传言中的另一个女性身上去。
“仅仅在侯爵夫人去世之后三年,她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妹妹,沙托鲁公爵夫人――未嫁之前名为玛丽・安――就忽然神秘死亡了。有趣的是,有人当年曾看到她们的长姐马伊伯爵夫人情绪激动地指控玛丽・安杀害自己的亲姐妹和亲外甥,而这正好发生在她的死亡之前不久。
“我的猜测是,陛下得知真相,采取了一些行动,比如疏远了玛丽・安――”他别有深意地停顿,“有可能更激烈一些,当然,也可能更温和一些。不管怎么说,后者失去宠爱,含恨而终。陛下,”他指着玛丽,“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目的,向法兰西国王发起报复!”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又停在关键地方了_(:3∠)_明天就会有个结论了,我保证。
。。。
………………………………
第47章 路易知道
一直保持沉默旁观的黎塞留公爵皱起了眉头,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路易十五向他微微摇头,只好满腹心事地坐回去。
“我再问一遍,‘殿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提奥巴德神父扬着头问。
玛丽几乎要佩服他了。靠着调查和推理,几乎接近了事实真相,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难怪他能办出一个个“铁案”。可惜,他太过自信、偏执,只能看到自己深信的事实,所以最终也只能“接近”真相,而没有得到真相。他的自大,让不知道多少无辜生命逝去。
沐浴在会议室众人各异的眼神中,玛丽缓缓起身,细心地整好袖子,抚平本就整齐的鬓角。
她深吸一口气。
“我离开维也纳之前,母亲几乎夜不能寐。那不单是离别的伤心,还有深深的忧虑。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奇怪,既然我要嫁到欧洲最富庶、最繁华的国度去做王储妃,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要注意些什么,还写成了‘每月必读守则’。她告诉我不要再任性,收起骄纵气,听从国王的话,体贴亲切地对待丈夫。她说我已经是一个妇人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做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我懵懵懂懂,不以为然。可那是母亲说的话,她叫我改变,那么我就去做;我知道自己没有完全达到母亲的要求,可至少努力了……我放弃了那些喜欢的东西,逼迫自己在阅读中寻找乐趣,尽可能地与从没见过的许许多多人搞好关系,还有这些再麻烦不过的的礼仪规矩!
“现在,我终于体会了母亲的深意,可是……可是……原来这些努力都是白费,原来我什么都不应该做!”
玛丽颓然坐下,脸埋在双手里。
同情牌。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盘桓在众人周围。
来自符腾堡的审讯官哑口无言;诺阿耶夫人走到她身后,抚慰婴儿一样轻拍她的肩膀。小路易磨蹭了一会儿,递过来一块手帕,蓝眼睛一刻不移地关注着她。
“狡辩!只是狡辩!”提奥巴德的抗议声显得苍白无力,“我这儿有许多笔录,王储妃的变化绝不是被逼出来的!”
“住口!”诺阿耶细长的眉毛几乎倒吊过来,“这次询问,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过哪怕一次有力的证据!你的指控连一次都没有奏效!你怎么还敢继续大放厥词?”
“好了好了,大家都停下吧”路易十五拍拍手,走下了主位,慈爱地拍拍玛丽,轻声安抚,“没事了,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清白的。听爷爷的,今后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好吗?别忘了,你是我可爱的孙女。”
“但是陛下!”
“提奥巴德神父,你大错特错了。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路易十五挑着眉头指出,“因为文堤米耶侯爵夫人虽然难产,但还是顺利生下了遗腹子。他被马伊伯爵夫人带走,登记为文堤米耶侯爵的侄子,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小时候长得像我,不过,”他耸耸肩,“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在宫廷传言中,确认或疑似他的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