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是因为那套土气到令人发笑的礼服。一看就是日耳曼人的低级货。要是让我穿着这样的衣服,不要说参加这么重要的仪式了,在踏出家门的一刻我就会因为丢脸而昏过去。”
另一位贵妇更胖一些,宽宽的手臂将袖子胀得满满的。
她们不怀好意的笑声让身后的一个年轻妇人听到。后者皱了皱眉头,以清晰、无畏的声音说道:
“如果是我,确实会心烦意乱。看看挂在桌子后面的壁毯!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欢迎一个即将嫁来的王储妃?”
“壁毯怎么了?”胖夫人满脸不悦地转身,“既精美又华贵,哪一样不合适?”
“伊阿宋和美狄亚。需要我指出这个故事的发展吗?”
对方还要加以反驳的时候,她的同伴阻止了她。显然,瘦夫人知道希腊神话中的这段故事。
年轻贵妇义正词严:
“美狄亚公主远嫁到希腊,结果丈夫伊阿宋为了政治前途,要另娶别的女人。美狄亚愤而设计杀死了情敌,间接害死情敌的父亲;更为了不让两个儿子惨遭希腊人的包袱,自己先下手杀了他们。这难道是美好的爱情故事吗?这样的挂毯挂在这样的场合,是想给女大公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她们的争执,把苏马力从恍惚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虽然没有完全理解所有句子,但连蒙带猜也能大致听明白。
美狄亚的故事,她记得――说不出谁的命运更悲惨一些:
美狄亚为爱悖逆父亲、弑杀兄长,跟随情郎前往遥远异国,却又被爱情狠狠的背叛。
玛丽王后对丈夫只有亲近没有爱情,却自始至终都享受着丈夫完全的宠溺和纵容。
从结局来说,美狄亚可能好些:在以最惨烈的手段报复了负心的丈夫之后,她坐着祖父、即太阳神赫利俄斯赠送的龙车,远走他乡。
而历史上的玛丽王后,最终同丈夫一起,被起义的群众送上断头台。他们的儿子被虐待而死,女儿被暴民□□。
一想到将要面临如此悲惨命运的是自己,苏马力就头皮发麻,只希望眼前一切都只是噩梦或者幻觉。
争吵声还在继续。瘦夫人并不甘心就此占了下风。她斜挑着眼睛,上下打量出言指责的年轻妇人。
“你叫什么?”
“恩丽叶特…路易,奥博基希男爵夫人。”
“奥博基希?奥地利人?”
――奥博基希是一个明显的德语词。
“法国,阿尔萨斯人。”奥博基希夫人严肃地说。
阿尔萨斯经常与洛林共同提起;这个地区夹在法国与德国之间,是双方争夺的对象。
这里的文化更偏向德国,通行德语,沿袭德国风俗。不过,此时的德国分崩离析,空有“神圣罗马帝国”的名头,却只是一个松散的“联邦”――可以类比春秋战国,诸侯国轮流称霸;但并没有一个被供起来的“周王室”。
顺带一提,目前神圣罗马帝国的“霸主”是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当家人是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王――也就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母亲。
与一团乱麻的德意志相比,此时的法兰西统一、强大、繁荣,文明发达,文化灿烂,是欧洲大陆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对阿尔萨斯…洛林人来说,当然更有吸引力。
这里的人民对两边统治者的来来去去已经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过着自己的传统日子;直到近代,民族主义兴起,人们才对国家有了强烈的归附意识。在玛丽所处的时代,阿尔萨斯…洛林的心已经开始偏向法国。
百年之后,“神圣罗马帝国”的霸主变成了普鲁士,挟带着新仇旧恨,普鲁士与法国开打,最终获胜,占领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下令两个地区禁止使用法语。
中国教科书上《最后一课》的故事,也由此诞生――
在阿尔萨斯一个普通的小学里,一位法语老师为他的学生上了最后一堂法语课,激励孩子们继续学习法语,不要忘记祖国的语言。
“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这是文中苏马力最喜欢的一句。
阿尔萨斯心向巴黎,然而那些传统地区的“纯法国”就不一定这么看了。排挤、鄙视时常有之;这两位来自巴黎的贵妇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呵。阿尔萨斯的乡下人居然懂得对壁毯评头论足了。”胖妇人的鼻子几乎仰到了天上,“你能认得几个字我就该惊讶了。”
“总比连伊阿宋和美狄亚都认不出的人好。真令人担心法国灿烂优秀的文化会毁在这些人手里。”
“你!”
瘦夫人放下扇子,死死盯着奥博基希夫人。
“有些人瞪大了眼睛四处找茬,连蚂蚁大的缝隙都不肯放过。她们眼睛看着巴黎,心里还向着维也纳。听听那口音,德语味像鱼场的骚臭,都快把我熏死了。”
似乎正中靶心,这段话让年轻小姐脸色发青。
胖妇人得意洋洋地趁胜追击:“奥博基希夫人,我再好心地给你一个建议:以后尽量小声说话,别四处出风头,乖乖躲在自己房间不要出来,否则被当做奥地利间谍抓起来砍头,谁也没法救你。”
苏马力皱起眉来。
奥博基希夫人为她说话,承的这份情,她会记在心里。
又不禁自嘲;她已经不是那个一呼百应、说一不二的企业老总,而是孤单无着、前途未卜的十四岁小姑娘。
至于另外两个妇人――她们的话颇有深意,已经不能简单视为气话了。
表面看起来,这是在排挤阿尔萨斯人。
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更像是指桑骂槐。
用来讽刺奥博基希夫人的话,也完全可以套用在玛丽・安托瓦内特身上。
是下马威吗?
苏马力心中冷笑。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让别人有在她面前这么嚣张的机会;而现在,她却连为自己说句话都不行。
该死的法语。
不过,不需要她说话,自然会有人替她出头。
作者有话要说: *诺阿耶伯爵:tenoailles
*恩丽叶特…路易,奥博基希男爵夫人:hee…louise;baronnedoberkirch
*美狄亚的祖先有说是赫利俄斯,也有说是阿波罗。可能是因为希腊神话后期将两个神混淆在一起。这里选赫利俄斯是因为百度这么说(x)最重要的是看起来逼格高(咳)
。。。
………………………………
第4章 004要离婚,要自由
“那边在干什么?”
站在奥地利公主身边的诺阿耶伯爵夫人,刚刚被任命为新娘的挂名监护人,以及接见仪式的主持人。双重身份使得她不可能再对角落里的争吵视而不见。
41岁的她,细长的眉毛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一丝不苟地扣在不带一点笑意的眼睛上,哪怕是说话的时候,脸颊也是僵硬的。
诺阿耶伯爵名门之后、战功累累、位高权重,而他的夫人也出身高贵,以对礼法的掌握而著称,连老国王路易十五在仪式上吃不准时,都会询问她的意见;普通贵族根本不敢得罪她。
只一句严厉的问话、一个冷峻的目光,三位贵妇就都停止了争执,并为影响了仪式进行,而向女大公以及诺阿耶夫人道歉。
诺阿耶夫人微微点头,脸上仍像是戴着面具一样冷硬。
她也相当不满。
她早就注意到了这幅不祥的挂毯。这么重大的场合出现这样的错误,是对神圣的秩序和礼节的重大挑战。等仪式结束之后,她是一定会提醒丈夫惩罚那个犯错的官员的。
不只壁毯出问题,竟还有人在仪式之中生事;窃窃私语就算了,还越说越大声。她觉得脑子里那根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拨的弦一样嗡嗡响个不停。
今天唯一能令她满意的地方,就是奥地利的女大公看起来相当乖巧,除了有些心不在焉之外,并没有给她惹出任何麻烦。
“我向您保证,”注意到女大公的神情,诺阿耶伯爵夫人认为有必要为法国这方出现的瑕疵进行补救――与其说是出于对公主的尊重,不如说是出于对完美的追求――她申明道,“负责装饰的官员一定会为他的粗心大意付出代价。”
“嗯。”
苏马力微微低了头,掩饰自己的心情。
粗心大意?真的是粗心大意吗?
美狄亚的悲剧故事,假如站在伊阿宋的立场,完全可以这么解读:
美狄亚心肠毒辣,连自己的兄长都能杀害;她身为一个偏远国家的公主,嫁到繁华、文明的希腊,理应心怀感激,却容不下一桩为了改善丈夫的前途而进行的政治婚姻。这个绝情女人痛下毒手,已残酷手段连杀四人,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放过。在毁了丈夫的一切后,她却飘然而去。
用中文形容,美狄亚就是“红颜祸水”,是“苏妲己”。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幅挂毯,仿佛一种警告――不是在警告新娘,而是在警告法兰西:这个奥地利来的公主,将是为国王、乃至国家带来灾难的女人。
并不是苏马力有被害妄想症。她记得,历史上,法国与奥地利统治下的神圣罗马帝国长期对立,这种政治倾向一直延续后世,不管是普鲁士帝国时期,还是德意志帝国时期,甚至纳粹德国时期,两国都经常兵戎相见。
路易十五决定为未来国王迎娶一个奥地利王后,有很大的政治和解意味;不可避免地,这个决定也会在法国朝堂引起巨大争议。
她把目光投向那些将假笑藏在扇子后的贵妇人们。即便抛开一胖一瘦两个夫人的指桑骂槐不提,也还有许多其它声音在嘲讽议论,根本不介意被她听到。这真的只是出于八卦挑剔的女人天性吗?
要知道,与对女性参政严防死守的部分中国朝代不同,欧洲古代女性的政治权力虽然不多,但并没有被完全排除在外。受到丈夫、情人的影响,甚至出于他们的直接授意,做出一些别有用意的举动,是可以想象的。
恐怕,在法国的宫廷之内、朝堂之上,身份还不明确的敌人,已经在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奥地利新娘了。
商场上混久了,苏马力从不惧怕敌人,甚至十分欢迎――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但,与人民斗,是自寻死路。
历史的潮流不可抗拒,大革命的种子就埋藏在社会中、埋藏在人民的心里。虽然历史上的大革命带来的结果,远不是一开始法国人民所期望的,但这无所谓――本来就已经到了绝路,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然而,刚刚的那段争执猛然敲醒了苏马力。两个认知清晰浮现。
第一,比起远期的、也更可怕的敌人,她有更近的敌人需要对付。必须先力图自保,才能考虑其它问题。幸好,比起历史的滚滚车轮,这些敌人的力量只能算是小螳螂。
第二,她可以利用这些敌人。法国内部既然有人排斥这桩婚事,想必一定乐于推动她和王储离婚。
假如放在同一时期的中国,王室离婚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欧洲,离婚当然也会面临强大的阻力;且不说别的政治势力,单是教会,就非常难以搞定。这个时代的天主教的主流教义是不允许离婚的,每一位想要离婚的国王,都要跟梵蒂冈的教皇扯皮很久,失败率也很高。
――反过来说,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例如亨利四世,就是跟老婆和平分手的。
更何况,闹出过离婚的夫妇,就算没成功,情感也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自然会分居各地。
这对于想要远离政治纷争的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发展了。
只要想办法制造一些契机,她就可以从这淌浑水中抽身。
无论是回到奥地利,还是分得一点产业做个小贵族,幸运的话研究一下回现代的方法,想必都比坐在王后的位子上安全。
思路一通,她的心情立刻大好,脑子也更清楚了。
眼前要做的,还是蒙混过关,以免旁人对她起疑心。万一被安上女巫窃取身体之类的罪名,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不知道火刑跟斩首相比,哪种死法更痛苦?
让她倍感轻松的是,奥地利的所有人员都停在了岛上,不得跟随到法国。这意味着她不必在一群熟人面前费尽心思假装身体原主人,甚至连失忆之类的借口都用不上。
不过,有一个法国神父,名叫韦蒙,必须特别注意。根据周围人的议论,这位神父是在联姻确定之后,被特意派到奥地利,负责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教育、尤其是法语教育的。他做了女大公差不多四年的个人教师,对她恐怕相当了解。
在苏马力的历史知识里,没有这么一个名字――说明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处理起来应当不困难。
注意到女大公唇角露出一抹微笑,诺阿耶夫人相当欣慰――她以为处罚犯错官员的承诺奏效,心里最后一颗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
此时,持续不断的雨声也终于停了。从木板缝隙之中,微弱但温暖的阳光,从容不迫地照了进来。
“适合启程的好天气。”她想。
。。。
………………………………
第5章 005路易十五
自法奥交界的小岛出发,前往巴黎的行程已经快接近一周。
头两个夜晚,苏马力完全没睡。
第一天晚上,她想的是家。
她父母都已经去世,自己孑然一身,没有牵挂,唯一的羁绊,就是耗费了太多心血结晶的事业。
父亲从乡下返城之后,进了一个国营机床厂,而她也在这个厂子长大。后来厂子改制重组成了合营公司;再后来,她进入公司,一路爬升……
虽然她没有小家,但公司就是她的家,一个大大的家,充满回忆的家。
她忽然消失,“家”里情况怎样?还能稳定经营吗?谁来接替她的位置?小周还好吗?
林林总总,让她夜不能寐。
第二天晚上,她想的是自己的处境。
这个陌生世界,有太多的因素她无法掌控。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叶小舟,飘荡上茫茫大海之上;虽然目前风平浪静,但随时会风云突变,掀起惊涛骇浪,将她席卷吞没。
整个晚上,她都在设想自己可能的结局,其中有一些比断头斩首还要凄惨。
逼迫自己面对最艰难的可能性之后,她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于是,第三天晚上,她睡得很沉。
在法国这边看来,准新娘有些沉默,只是用一双俏丽美好的眼睛和善地看着别人。虽然不知道女大公的本来性格到底如何,她们还是把这种拘谨归结为对新环境的不熟悉――非常准确的判断。
5月13日,一个微胖的老贵族出现在接亲队伍中。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我荣幸地告诉您,国王陛下和王储殿下,已经在贡比涅森林中等候。明天下午,您就能见到他们了。”
苏马力心中一紧,缓缓呼吸几口,才慢慢平息了。
这一刻,终于要到了。
5月14日下午,巴黎北部60公里处的贡比涅森林中,率领着经过特别挑选的随行者,路易十五带着他的孙子路易・奥古斯特,等候新娘的到来。
女士们盛装打扮,摇着扇子交头接耳。
男士们骑马前来,但他们没有穿着轻便的骑装,而是选择了最庄重华贵的礼服。
路易十五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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