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考虑别的,就说粮产量。我国原本就是粮食净进口国,改革之后粮食很可能减产,供给压力增大,进口依赖性提高国家粮食安全问题怎么处理?”
玛丽拍手:“问得好。这个问题由你问出来,比别人问要好得多。
“国内粮食生产的潜能,我认为,其实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教会和贵族的土地不交税,他们如果觉得招租不划算,就干脆闲置十多年前,我们曾就抛荒田地推行过强制性政策吗,结果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贿赂前去检查的吏员了事。只要税制不改变,这一点就不会改变。改革之后,这部分闲置土地的产能会首先释放出来,无论转为种植粮食或经济作物,或是变成工商业用地,对国家都有好处。
“此外,虽然马铃薯一类的作物已经推广,但化肥农药的使用还处于非常初级的阶段。我们的实验室有专项研究,朝着固定方向努力,现在每年能诞生十来个新化合物,虽然不是每一种都能投入实际使用,但进步是实在的。工业化生产方面,产能仍然不足改革后解放出的农业人口可以从事相关产业,反哺农业,这是良性循环。
“还有,就算前两项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别忘了还有美洲。美洲土地广袤,在后世也是世界粮食主产区之一。美国才刚刚独立,为了牵制英国,也为了提高财政收入,他们会非常乐意增加对法国的出口量。法国的海外殖民地也还没有充分开发,完全可以在未来成为本土的粮仓。”
玛丽条分缕析,朗巴尔却没有退缩。
“假如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么有信心,为什么没有向大众说明?为什么只敢打着为农民减负的旗号?如果没有斯密的文章,前面那一番解释,恐怕一句话都不会有吧?那些生活遭遇巨变的农民,从头到尾都会被蒙在鼓里。这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一套愚民政策吗?为什么不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怎么知之?你想一想,斯密可能是这个时代最有前瞻性、开拓性的经济学家了。但即便是他,也想不到我的真正目的可见他并未察觉到工业将给人类经济社会带来的巨大改变,更想不到这种改变将会是颠覆式的。他这样有洞见力的脑袋尚且如此,我还怎么指望我们的理念能对大众解释得通?”
朗巴尔摇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斯密只是没有想到,假如解释清楚,他未必不能接受。不要说对远在英国的斯密,你连对执行政策的杜尔阁,都没有完全解释清楚更不要说外人对你善意的,说你只是犯了短视错误,心还是好的心怀恶意的,直接骂你为了自己的产业假公肥私。你以往推行政策,总是先拿出厚厚的报告这次呢?完全没有。难道不是因为底气不足?
你总是说大方向、大趋势、大未来,那身处其中的那些个体呢?那些我们不可预见和控制的波折呢?政策推得越急,出现的对抗就越激烈。狗急跳墙的教会、贵族对抗不了你,就会朝比他们弱小的人下手。一夜之间,多少家庭可能失去赖以为生的农田土地?稍不留神,就可能家破人亡。只要想到这个我就头皮发麻。
“我们预计不了会有多少失业农民,也不知道我们工商业现有体量能不能充分吸收这些劳动力。即便总量足够,也还涉及到劳动技能转换的问题从来只会种地的农民,能快速适应在工厂的工作吗?还有结构性问题:大量劳动力突然涌入市场,供大于求,工资必定大幅下降。企业主可以挑三拣四,将健壮的工人挑走,剩下的老弱妇孺呢?只有饿死的份。
“只有放慢改革步伐,我们才有时间和余力去关注这些最需要帮助的边缘人群,政府和社会才有缓冲的余地。”
“不能再慢了。”玛丽斩钉截铁,“初级产品不足,劳动力不足,资源不足,是抑制工业发展的瓶颈,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几年了。前些年我腾不开手,在地方上的行政控制力还不太足够,不得不先放任自流如果还要再拖下去,好不容易对英国取得的一定优势,就很容易失去。英国本身具有工业革命的所有资质,只会前进,不会开倒车法国只要一停滞,就是退步。”
“为什么要和英国比?”
“什么?怎么能不和英国比?它至少在未来一百年内都会是最成功的国家。”
朗巴尔忽然一阵头痛。
“你还记得,当初你明明已经躲到了朗布依埃,后来又为什么决心回到凡尔赛宫吗?你想为法国的贫苦人做些事,想让小奥兰和多米一家过上好日子,想让身边的人躲过大革命的劫难。你已经达到目的了。可是现在呢?你又要把你曾经帮助的人推回烧红的火炭之上?是为了取代英国,成为最领先的国家,还是为了成就自己的事业和名声?”
“你就是这么想的?!为了我的事业和名声?”
朗巴尔已经为刚才的话后悔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以你的性格,做到了这个位置,就非要做到尽善尽美不可,加上各种非议声这么多,你想用最出色的成绩来堵住他们的嘴也情有可原”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玛丽冷笑,“你看不顺眼了,所以匿名策划了暂缓改革的提案,推出马拉做代言人,自己躲在后面?”
朗巴尔愕然:“什么?”
”你以为我没听到传言?”
“简直莫名其妙!我就算是反对,也绝不会背后做小动作。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我可不了解你,你做什么只有自己清楚。”
朗巴尔猛然一震,不自觉后退一步,瞪大眼睛看着她的陛下。
“今天这次见面,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测试我的反应?”她问到最后,鼻子一阵发酸,胸口委屈得发疼。
“哼。”
“好,好。随便你怎么想怎么做!我不管了!不是我自作多情,我本来就管不了!”
朗巴尔再也没说半个词,转身埋头冲出了王后的房间。
玛丽慌忙起身,朝她的背影伸出了手,最终只是放下。
“算了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她自言自语道。
玛丽后来不知多少次后悔,为什么不在这时将对方叫住,为什么任她离开凡尔赛宫。
作者有话要说:夹个私货:rsnb我们像暗夜中的两条船
知道出处的让我看到你!
………………………………
第286章 我们爱她
夏尼夫人心脏猛地一突; 整个人弹簧一样起身。
“你再说一遍?!”
她的情报员没有为她的失态而感到意外。作为“蜘蛛网”里少数几个见过夏尼真貌的人,他是绝对的心腹之一;身怀绝技的同时; 也经历过不少能让人嗔目结舌的状况;即便如此; 在乍一分析出这条消息时,他心中也是一片惊涛骇浪;就是在巴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也会知道这消息关系重大。
“有人要袭击朗巴尔夫人。无论幕后主使者是谁,他都已经设法煽动了一个思想极端的保守天主教徒; 使他相信朗巴尔夫人是一个恶魔的渎神者。”
也难怪。王后对新旧两教态度暧昧; 朗巴尔则几乎是半公开地表现出不信任何宗教的态度。在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国家,一个理论上来说统治权源自神授的国家; 身居重要位置的朗巴尔如此做法,十分显眼。
夏尼的目光恢复了清明; 但一时没有说话。
这是难得的情报。
不只是因为情报本身可以说关系着整个法国的政治版图,也是因为这种突发事件很少能提前获得确凿信息。
巴黎现在有接近90万的人口,是19年前她刚到巴黎时的两倍;而城市面积也在不断扩大。这五年新建的城区还好――都是经过规划的;更古老的街区也经过贵族们的精心设计;但这半个世纪以来膨胀的城区部分; 房屋如同杂草一样胡乱生长; 一旦走进那些简陋杂乱的建筑之中; 就好像走进了迷宫一样。这些阴暗的角落; 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也是蜘蛛的眼睛和耳朵难以顾全的地方。
她听说东方的许多城市; 包括北京,所有街道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整个城市就像棋盘一样整齐,方便管理;因此东方才能出现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
两年前; 巴黎开始了城市整治的集中行动,许多地方路面上的垃圾杂物都被清理,重新划定功能区――哪里堆放垃圾,哪里布设下水道出入口等等。一些有碍规划的建筑被拆除,过程中闹出了不少冲突,既有暴力也有阴谋。王后虽然要求必须以谈判、赎买为主,但心中只有一条底线,即不能出人命、不能有重伤;至于其它手段,只要不被闹大,就都是默许的。
对玛丽来说这是无奈之举,夏尼却是双手赞成。
她在工作中,少不了利用那些盘踞在各个平民街区的黑色组织的耳目,但越是了解,她就越希望这些以恐惧、暴力、血腥为食的毒瘤能被彻底铲除。巴黎警察局为此死了好几个警长,一些组织被打掉,但过了不久又会被新的替代。只有彻底清洁滋生毒草的环境,这种循环才可能被打破。
夏尼的工作也才更好做一些。
触角受限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限制是消息传递的速度。
本来就是秘密工作,还要靠口耳相传,靠人力跑腿,最快也不过是马车;等情报传到中枢,往往也来不及了。现在有一种有线电报,成本降到了可接受的范围,年初开始组网,要在机要部门之间铺设线路传递信息。她早就向王后申请在第一期建设计划中占位了。
至于现在,这一次能在刺杀行动前就得到消息,简直是上帝在保佑这个不信神的朗巴尔了。
但是――既然是特例,那么即便不存在,也是正常的。
如果,她假装没有及时收到情报,任由袭击发生呢?
夏尼漂亮妩媚的双眼,被冷冽占据。
她一直认为,朗巴尔获得了王后太多的纵容。
没有人敢在王后面前,一生气就甩手而走――国王自然有这个权力,但朗巴尔又凭什么?
王后容许反对意见,但像朗巴尔这样敢大声争吵的,也没有别人了。
追随王后的人,都各有职责,互相少有跨界;只有朗巴尔,既在财力方面掌握着大量资产,又能涉足政治,进入三级会议做代表。假如有一天两人彻底决裂,朗巴尔背叛王后呢?
夏尼就好像察觉到敌人的眼镜蛇一样竖起了脖子。
如果就这样让阴谋发生,朗巴尔是生是死只看上帝的安排……
“夫人,现在该怎么做?”
或许是她思考的时间久得异常,下属忍不住发问。
夏尼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立刻安排人手,尽全力阻止袭击者,不能让朗巴尔夫人伤到一个手指!我现在亲自去向王后报告。”
可惜了这个机会,她心中暗叹。
身边这位等着她下令的得力干将,原本是雅诺那边培养的密谈;在她的队伍中,有不少从王后机密局调任过来的人;同样的,从她这边出去的人也不少。这是王后的阳谋:不是明着全心信任暗地百般提防,而是光明正大的权力制衡。
更何况,现在不是朗巴尔出事的好时机。她在王后派系中太重要了,一旦出现意外,王后的实力就要大受损伤;这是夏尼不愿见到的。
想到这里,夏尼原本假装出来的急切态度,不由得也多了几分真心。
几个小时后,面对王后的夏尼,再也装不出任何表情。
她心中半是悔意半是怒意。
“什么叫营救出了意外?!”
王后拍桌的声音震动夏尼的耳膜。
“不,是我说错了,不是意外。”夏尼低着头,“是我们事前没有做好侦查和评估工作,以至于忽略了另外一个刺杀者。也是我们在事发当时没有看顾好朗巴尔夫人,没能进行周全的保护。是我失策、失职!”
两个刺杀者,一个点燃了自己身上的新型炸药。他被阻止在郎巴尔的车驾远处,炸药威力也不算大,朗巴尔没有被波及;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谁也没料到,另一个持枪的袭击者趁着混乱,朝朗巴尔开了三枪――他事先准备了三支已经上好膛的□□;虽然马上被扑倒控制,但已经有一枪射中朗巴尔躯干部位;如今她昏迷不醒,随时有生命危险。
玛丽紧抿着嘴,几次深呼吸才压下烦躁的怒火。
这个时候,去医院探望才是她最想做的事;其它的一切,都可以等回来再说。
“处罚先记下。出动所有力量,就算把巴黎城翻过来,也要把幕后主使挖出来!”
夏尼深深点头应答。即便王后不说,她也打算这么办――假如本就打算放任刺杀就罢了,偏偏在她事前知情并派人阻止的情况下还能得逞,这让她觉得是扇在脸上的一巴掌。就是为了泄愤,她也要报复回去。
“只是,您此时出宫,会不会不太安全……”
玛丽冷冷看她一眼。反对无效。
虽然急着要走,但夏尼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敌人难保不会把玛丽也当成目标。
至今女扮男装的杰尔吉少将亲自带着半个奥地利卫队护卫出行;随行的还有更熟谙秘密行动的雅诺。
坏消息传得很快;玛丽正要出门时,路易也匆匆赶来,二话不说一起上了马车。不管怎么说,朗巴尔也是路易的朋友。
朗巴尔已经被送到了巴黎最负盛名的玛丽王后医院,躺在当今世界最昂贵的一间病房里。
现在重症监护室还达不到后世的无菌条件,但这间只有国家级要人或者国王王后钦点才能入住的病房,已经用尽了现有所有手段保证清洁,耗费的成本也相当可观。
玛丽和路易只能隔着玻璃,看着脸色和床单一样白、毫无意识的朗巴尔。
“恐怕……情况不太乐观……夫人的伤口虽然不大,但很深,失血太多……”
主治医生是这家医院最受同行赞誉的外科医生,曾自愿到美国战场前线,只为了获得更多外伤的第一手资料。此时他满脸沮丧地摇头;在他身后,一同会诊的几位医生也都低垂着脸。
玛丽几乎想冲他们大喊“治不好你提头来见”。
手背微暖,路易握住她的手,忧虑地注视她。玛丽鼻子一酸,眼眶热了起来;泪珠不断凝聚,几乎要落下。
“你知道吗,”她哽咽着,声音低沉,“她是在去法兰西学院的路上出事的。”
她拳头紧握。
“我们之前吵了一架。我说我没办法说服其他人,她说可以。最后她说再也不管我了。
“我知道那只是气话。
“当然是气话……她去法兰西学院,就是为了试着去寻找最可以接受新观念、也容易对大众产生影响的人。她没有不管我……也不可能不管我。”
路易说:“她爱你,我们也爱她。”
玛丽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把泪水压回去,转向医生们:“如果还有什么冒险的疗法,都提出来。责任我来负。”
此时此刻,只能赌一把。
跟在主治医生后的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个年轻的声音:“我!我有一个提议!”
主治医生脸色一凝,显然已经听出了此人的声音,开始使劲摇头:“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也不知他说的是疗法太冒险,还是此时出头太冒险――虽然王后承诺自己负责,但上位者的心思谁能清楚?
“什么提议,站出来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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