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躲到建筑的阴影里去。
忽然,他脚底板传来阵阵振动。在这动乱的时刻,这本来不那么明显,但配上整齐的轰隆声,便显得格外不同。一开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等到听清来自皮靴摩擦地面的脚步时,人们纷纷抬起头四处张望。
“是一支军队?!”
众人握紧手里各式各样的“武器”,情绪高涨。他们刚刚跟一群士兵干了一架,可不怕再来一场。
“艾吉永派来的增援吗?”
“蓝底白十字旗,上面还有两头狮子和六个皇冠?”
“这个军服我认识!深蓝色大衣黄褐色领口……是王家瑞典连队!”
国王的军队中,外籍雇佣兵不只来自瑞士,还有瑞典、德意志、爱尔兰、苏格兰等国。这些外籍士兵有的独立建制,有的填充进别的队伍中。瑞典连队90年前初创时,成员是被瑞典战俘;后来逐渐被认可为正式编制,获得“王家”头衔。最初只收瑞典人,但现在队伍中德意志人更多。
他们在这场兵变中本该保持中立,但如果考虑到费尔森的关系,改变主意也并非不可能。
队伍渐渐靠近,骑着马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好像油画上走下来的英俊青年;一旁落后他半匹马距离的,是指挥官雨果・汉密尔顿。
步兵们在离他们五十多步的地方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横队排开。
两个领头人交头接耳一会儿,汉密尔顿才让身边的副官向工人们喊话:“我们是来帮助郎巴尔夫人的。你们是什么人?”
“是克里夫公爵,”侍女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他来救您了!”
郎巴尔长出一口气:“来得太是时候了。”
士气讲究一鼓作气,群情其实也如此。先前的激愤和热血被这么一打断,很快就会冷下来。
“但是,”侍女问,“瑞典连队怎么会突然来帮我们呢?”
“关于这个……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留汉密尔顿在下面维持秩序,克里夫公爵匆匆跑上楼来。
“你没事吧?”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郎巴尔的目光撞进他眼中满溢的关切,一时竟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点点头。
确定她安然无恙,克里夫立刻变回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冲她眨眨眼:“早就该知道你是那种自己逃出恶龙魔爪的公主。”
“一万个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救我。”郎巴尔也恢复了从容,笑脸中半是打趣半是真意。
两人四目相对,克里夫眼神微微一黯,调开了视线,换上殷勤笑意,装模作样地行个礼:“怎么说我们明面上也是情人关系,何况,为了像您这样美丽高贵、温柔善良的女士,白跑一趟也值得。”
“瑞典连队是怎么回事?你叫得动他们?”
克里夫公爵虽然也算一国之主,但非亲非故的,没有使唤别**队的道理。
“我是叫不动的,只有钱才叫得动。”
“钱……我以为打算买下瑞典连队的是费尔森?”
中世纪时期,军队大多是私兵;进入17、18世纪,各国纷纷将军队国有化,但私兵没有彻底消除。不少大贵族拥有私兵,但只是名义上的统帅,不进行指挥、不参与战斗,就像股东一样,出资供养一支部队,从劫掠、赎金或佣金中获得收入。在哈布斯堡王朝中这种做法很常见,也影响了不少其它国家。
法国王家瑞典连队的所有人一直是瑞典的斯巴赫(sparre)家族,以费尔森父亲在瑞典的影响力,从他们手中买下来不是难事――两边初步地谈过,斯巴赫很乐意出手,只等最后成交。
“我正是以他的名义买下来的。”
郎巴尔睁大眼睛;与年纪不符,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少女般的好奇。
克里夫解释:“你知道购买军队的事,是罗伯斯庇尔在谈吧?”
郎巴尔点头。买家是费尔森,背后推手却是玛丽。能想办法控制的部队,玛丽都希望试一试。
“我把罗伯斯庇尔救出来后,他我去找斯巴赫家的代理人,说事态紧急,要立刻谈妥这笔交易。据说条件上做了些让步;见我出面,斯巴赫家也没有趁机涨价,爽快地成交。毕竟瑞典连队里,可有不少人本来就出身我的公国。”
欧洲先后有几个雇佣兵出产大国,德意志就是其中一个;许多小诸侯国都以此为大产业,克里夫公国也不例外。
郎巴尔更关注一个对她和玛丽来说都相当敏感的名字:“你救出了罗伯斯庇尔?”
“庭审时我在高等法院看热闹;法院被包围时,我看他可怜,就悄悄将他打扮成我的侍从带出来――怎么说我也是外国来的贵宾,”克里夫挺了挺胸脯,“他们不敢为难我。”
郎巴尔撇撇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对主发誓。”
郎巴尔摇头,不再做徒劳的发问。克里夫虽是公国之君,但王后的罪名正是里通国外;他来救郎巴尔,还可以说是为了爱情;搭救罗伯斯庇尔却不适合那么容易解释过去的,其中风险远没有这么轻描淡写――这两人之间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关联?
“我们还是说说楼下的他们怎么办吧。”
“是郎巴尔夫人!”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郎巴尔夫人走出阳台了!她平安无事!”
或许是太过激动,原先损耗的力气就好像突然之间又重新灌满四肢百骸;欢呼声像是要叫醒整个巴黎;他们不停跳着,冲着阳台摇动双手,不管手里是不是还抓着火把、木棍、扫帚。
等热烈的响应持续足够久,郎巴尔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平息下来。她平常没少到工厂视察,工人们不仅认识她,也知道她的做派,便都静了下来。一些半路加进来的市民搞不清状况,还在喋喋不休,很快被旁边的工人制止。
“也许大家知道,”她的声音微微哽咽,“我出生在都灵。自从离开意大利,我便觉得远离了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没有亲人可以依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这个美丽的地方,是有亲人的,而且不只一个!在我面临小人的威逼时,在我自以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些亲人,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正义、为弱小而战!”
郎巴尔的话被一阵欢呼和鼓噪声打断。“正义”“荣誉”“高贵”一类的词,有时就像酒精一样,无需痛饮就能让人目眩神迷。
“但是现在,我的姐妹,我们的姐妹,我们的王后,却还在危机之中。有人心怀不轨,捏造莫名其妙的罪名扣在她身上。在这里,我可以以主的名义,向大家发誓,那些指控全都是不尽不实的污蔑!他们说王后里通国外。请问:是谁为法国人完善了救济院和医院,建起了习艺所,推广了马铃薯,资助了牛痘的研究?请问,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没有发生在维也纳,而单单发生在了巴黎?请问,那些强加罪名的大贵族,又为巴黎人、为法国人,做了什么!”
“兄弟姐妹们,我现在呼吁大家,不要只垂怜我一个。让我们一起,将王后救出来吧!”
“不能冒这个险,”贝尔蒂埃大摇其头,“我知道您迫不及待地想到杜伊勒里宫去,但是发动夜战太不现实。我营里的伙食相对优厚,但也有一半士兵只要光稍微暗一点就看不见呢。我已经照您的意思,改变计划夜间行军了,您可不能得寸进尺。”
因为夜盲症太过普遍,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疾病。直到最近,才有王后资助的学者提出了这个病症的概念,还指出发病率和肉类、油脂的食用多少相关。
“只需要挑出一小股精干部队,掩护大炮过去就好。敌人甚至不会知道炮弹从哪个方向飞过来。”格里包瓦尔热忱地劝说。
“夜里怎么瞄准?”
话才出口,贝尔蒂埃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老将军没放过这次教育机会:
“咱们的‘独角兽’又不需要用眼睛瞄准――靠的是计算呀。”
这也是格里包瓦尔热衷于建立炮兵学院的原因;比起普通步卒,炮兵的技术含量更高的,至少要掌握一定的数学知识,例如连续加减和三角函数。当然,实际操作中,不会每打一炮都要进行一次复杂的数学计算――敌人不会等你。
格里包瓦尔和他的团队制作了通用的射表,类似于三角函数对照表,将数值对上,炮长再结合经验和一点计算进行微调,就能定好诸元、调整好弹道。
其中测算出的敌军的准确距离非常关键。非信息时代,只能靠肉测。
有一种常用方法,叫“拇指测距法”,就是伸直手臂、四指收拢、竖起大拇指,通过左眼和右眼的视差估算距离。
“既然国王陛下住了进去,现在的杜伊勒里宫肯定灯火通明。”格里包瓦尔很有信心。
“您要炮轰杜伊勒里宫?!”
“可以炮轰宫殿周围的守军嘛。”
贝尔蒂埃还是摇头:“说不定瑞士近卫军或者贵族骑兵队就在附近埋伏着。奥地利卫队被伏击全歼的消息到处都流传着,您应该也听说了吧?一旦被近身,再怎么厉害的炮也发挥不了。再说了,假如只射中守军还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枚炮弹射中了王宫呢?这是要让王后再背上‘谋害国王’的罪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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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两座宫殿
“只要国王还在我们手里,王后的部队就不敢造次。”
得知贝尔蒂埃部重创前去狙击的骑兵队并开拔巴黎,艾吉永挥手让传讯的下属离开,转头便告诉政治盟友、法务大臣莫普。
和三位王室血亲一样,以保护国王的名义,他们也住进了杜伊勒里宫。
在法院一同被围困的贵族的选择完全相反。一待瑞士近卫军对法院的搜查结束,他们就避之唯恐不及地以各种理由离开,生怕卷进这一摊浑水之中。
这是一个风中流着血腥味的夜晚。承平已久的巴黎人对刀兵已经有些陌生,因而更加恐惧。敏锐的人联想到曾经延绵数年、重创法国的投石党之乱,并衷心希望这不是一场动乱的开端。
“我希望他们攻打杜伊勒里宫,这样事情就结束得更快了,”艾吉永冷笑,“局面将完全变成国王对王后,而我方人数占优;那些还在观望的人将会倒向我们。”
莫普默默点头。
“聪明的人就要懂得现在投靠;等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就太晚了。”
话音刚落,他的男仆就前来通报:罗昂主教求见。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众所周知,罗昂可称不上什么聪明人。
他瞧了莫普一眼;后者面色如常:“只要有个开头,那就是好事。大家假如看到我们连罗昂这样的人都能够加以照顾,就更愿意来投效了。”
这个道理艾吉永当然明白。当下换了一副和煦的表情,让罗昂进来见面。
罗昂原先有些忐忑;他曾经是杜巴利“情妇党”的一员,“恶灵附身”案也是在艾吉永的授意下办的,办砸之后被拒之门外,沉寂多时,之后才想办法讨好王后。如今看到王后大事不好,他又拿到了一件要害东西,不由得又盘算着倒向另一边。
见艾吉永面带微笑,显然春风得意,他内心大定。
两人聊了一些一别多年的“旧情”,罗昂察觉出鼓励之意,拿出了投名状。
“这是?”艾吉永接过对方送到面前的一张纸,没察觉什么稀罕之处。这是一封信,乍看是一个外地人到巴黎的游览之后所思所感,分享给母亲听。
“这是约瑟夫二世的信,真正的笔迹。”
艾吉永手指尖一紧,莫普已经急迫地开口:“真的?你怎么弄到的?”
“百分之百是真的。至于我怎么弄到手……是一个朋友给的。”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咙,隐瞒了真正过程。说来也是巧合――
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气势汹汹地跑到拉・莫特夫人家里讨说法。莫特夫人虽说把他当傻子愚弄,但到底是怕他的――罗昂家可是真正的大贵族,她那淡薄的王室血统如果济事,也不至于沦落到骗钱为生。
她便立刻拿出从约瑟夫二世那儿顺手牵羊的手稿,又是一番花言巧语,教他怎么把手稿用出价值,再诉了一番苦,将责任往她丈夫身上推一推,终于将他打发走。
罗昂揣着手稿,如获至宝,当晚就来送敲门砖。经过这次上当他也多了个心眼,给艾吉永的只有中间一页稿件,价值最高的一页――有约瑟夫本人签名的最后一页,还放在家里。如果艾吉永没有诚意,他还可以转身去找别的“买家”。
看着艾吉永双眼里跳动的光,罗昂知道自己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艾吉永和莫普交换一个眼神,都明白对方目光中的深意。
不是没有王后里通国外的真正罪证吗?有了约瑟夫的字迹,要多少就有多少。
罗昂满意地离开了房间。这是他成为朝廷边缘人物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希望,第一次获得了当权者本人的承诺。想象着今后光明的前途,他忍不住哼起莫扎特新近做的小夜曲来――有富贵的家庭又赋闲在家的好处,就是无论音乐会还是歌剧,他总能跟上潮流。
一个侍者匆匆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跑过来,一不留神擦了他的肩膀;对方赶在他发怒之前,就忙不迭地低头连声道歉,没等他回答就又跑开,往艾吉永的房间去,将他的主人单独请了出来。
罗昂本想发作,但认出此人很早以前就跟在莫普身边,是他的心腹,便没再说话,只心中暗自好奇,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急切。他故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
“什么?包围了艾吉永的房子?!什么人居然这么大胆!”
“郎巴尔夫人手下纠集了一些流氓地痞,一些无所事事的穷光蛋,闯到郎巴尔家把她救出来;然后就拥到了他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艾吉永家人没法出来报信。我奉您的命令派人盯着那边,一得知情况就来报告了。我们两家相距不远,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套裤汉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有些担心……”
莫普默然。为了防止引起多余的关注,两人事前就约定好不转移家属;但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派人盯梢,假如艾吉永家人有异动,他也好马上行动。想不到异动真的有,却和他想象的形式大相径庭。
“主人,现在该怎么办?”
假如直接告诉艾吉永,就可能暴露他的不信任;而现在肯定不是决裂的好时机。
莫普抬头朝四周看看,只见到罗昂在走廊另一端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听到了吗?这个距离大概听不到吧。
无论如何,那都是以后的事。
“得告诉艾吉永,让他调派人手保护我们两家。记住,是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举着火把经过我们家面前,被门房注意到,你派人跟过去,才发现暴民包围了艾吉永家,明白吗?”
“明白了。”
“不能去攻击杜伊勒里宫。”朗巴尔平静地指出,“那会让我们变成谋逆的罪人。只能想办法把敌人从宫殿里引出来,在一个不会牵扯进国王的地方战斗。”
“所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克里夫公爵愉快地点头,“说真的我也一直很不喜欢艾吉永那个老头。主要是那长相。真想看看他知道自己家被包围时的表情。”
“……别转移话题,”朗巴尔叹气,“你看,连我们这些本国人做事都顾虑重重,你这个外国人就更不应该卷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