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不时地望向圆环,过了圆环就是书局,他希望早点看到阿雄那顶卡其帽。
太阳一点一点地西下,直到被对街的大榕树遮住时阿雄的帽子才出现,阿雄没有加快脚步,低着头一步接着一步,似乎希望拉长回家的路,阿雄的样子使得阿正的心随着太阳快速地往下沈,阿雄走得越近,他的心就越紧,离家七十公尺远时阿雄抬起头和哥哥对望一眼,阿雄立刻低下头专心走路,直到家门前,阿雄都没有抬起头。
「哥哥,太旧了,上面又有写字。」阿雄把字典交给阿正。
母亲的呓语穿过布帘成了模糊的喉音,或许那只是转身时的痰声!阿正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母亲。
「要不要吃饭?」阿正端了一碗稀粥,洒了些盐巴。
女人没有睁开眼睛,微开的嘴巴让阿正得以喂她一些粥汤,而喂进去的粥汤遇到阻塞的障碍物,缓缓地从嘴角流出来。
「有豆花吗?」女人张开三分眼,语气充满了渴望。
「先吃饭。」
「嗐!」女人闭上眼睛和嘴巴,凹陷的脸颊在五烛光的灯下更显蜡黄,枯瘦且无肉的身体似乎浮在床上,压住她的是盖在身上的薄被,阿正感觉母亲虚弱的身体是靠那床薄被压住的,他想掀起它,又怕掀起来之后母亲会因没有重力的压制而浮了起来。
阿正走向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另一个女人,「给我一角钱。」阿正向女人开口。
「我从哪里去生钱?她不是很有本事吗?再去。。。。。。」
阿正把声音留在背后。
「有一碗豆花可吃吗?」……
呓语持续着,声音荡漾在夜晚的空间,有如台风天里的菜瓜棚,屑屑声挥之不去。
黎明的曙光穿过菜瓜棚上的菜瓜叶,丽生嫂打开后门,火柴擦了两次,然后声音多了起来,卖酱菜的叮当声、牛车依歪声,还有谁家扫地的声音。
阿琼也开始生火,擦着火柴后烟冒了出来。
「我要去学校了。」阿正掀起布帘。
「没有一碗豆花吗?不然弄一碗糖水给我喝。」床上的女人张开五分眼,看着儿子的眼神有极大的盼望,盼望至少能有一碗甜的糖水可以喝。
阿正在心里叹了口气,另外房间的那个女人把味精和糖罐随身带着,小伙子走出后门往丽生嫂家。
「你家结仔有糖嘛!」丽生嫂站在原地说。
「她带在身边。」
空气中有几秒钟的沈闷,两个人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阿正,。。。。。。拿二汤匙就好。」丽生嫂先投降。
阿正避开丽生嫂为难的眼光,家里另外那个女人不会把糖给他娘吃,但是会把糖给他,而且是他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惜他没有在早上吃甜食的习惯,开了口也得不到。
两茶匙糖只能让三分之一碗的水有甜度,他端着糖水到母亲的房间,女人苍白、枯槁的手伸了出来,阿正把碗递过去,碗却从女人的手中滑落,阿正不意母亲连接半碗糖水的力气都没有,他慌忙地想要挽救那碗糖水,「啊-」女人吃惊、遗憾地看着打翻的糖水,糖水濡湿灰色被子,女人和她的孩子们无言地看着比碗大两倍的水渍。
-时间到了。阿正告诉自己。
女人突然呕出一口血,接着又一口,她想从胸口掏出手帕,手却无法使出力气,「阿正,让我好走。」呢喃的声音从喉头飘了出来。
「你们都出去。」阿正回头向阿雄、阿琼说。
几分钟后阿正走出房间,低头向妹妹说:「阿琼,妳去帮她换衣服。」
阿琼擦完母亲的身体后帮母亲换一套碎花衣衫,那是母亲最好的一套衣服,再帮母亲梳个圆髻,最后换上洗成灰色的白袜子,再套上有几个破洞的黑色绣花鞋,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敢哭。
………………………………
《人性系列之2 木本花卉 原创-詩憶。》
「阿雄,跟我去拿柴板。」
兄弟俩人一前一后,先到丽生嫂家借板车,再到杉仔行要了许多废木板;也是夕阳时分,走着同一条路,不必再卖字典、不必再烦恼一碗豆花,他们甚至连墓地都不必烦恼。
木板搬到客厅,丽生哥做木工,门公尺、铁钉、铁槌、锯子都是现成的,借来后阿正放在神明桌前面的地上,他以铅笔在木板上做记号,阿雄依着划好的直线锯木板,铁槌的声音很有节奏,一槌一槌地敲走不堪回首的过往。
母亲的遗容看起来很漂亮,枯瘦的身体丰满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消失了,那身碎花衣衫也被撑得鼓鼓的,连闭起来的嘴巴也像吃了豆花后满足的微笑。
三兄妹省了三天的午饭才有两元,阿正用红包袋装上两张墨蓝色的一元钞票给丽生哥,这次借板车得给红包了。丽生哥没有拒绝,生财的工具是神圣的,需要红包去去丧气。
天气晴朗,午饭过后阿正喊着阿雄,两人合力把母亲的棺木抬上板车,阿正踩着板车,阿雄坐在后面扶着长方形的箱子,箱子有三分之一露在板车外,板车经过街道,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长方形的盒子是棺木,倒是有人问起踩车的人说:「这么长的盒子做什么用?」阿正对他笑了笑,板车也就过了多事人的身边。
经过街道后来到了墓地,阿正熟练地踩着板车穿过墓地,过了桥再绕进羊肠小道,芒草掩住泥土路,阿正踩不动时就后退一下向左边或右边转个方向,他以这个方法一直向里面前进,直到看不见泥土路、板车再也踩不动时才停下来。
阿正站在板车的坐垫向四边眺望,看到左前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就在那边。」阿正向阿雄示意。
「哥哥,要是地是有主的怎么办?」
「等找上门再说。」
两人从板车取下铲子,阿雄跟在哥哥后面,阿正借脚使力地铲下第一把土,阿雄默默地随上第二铲;日落黄昏,天空成了紫橘色时阿正放下铲子,一个长方形的墓穴已经成形。
「走!」阿正带着阿雄返回板车,两人一前一后的抬下长方形的「棺木」,阿正先下到墓穴,由阿雄在上面使力,棺木的前端进入墓穴后两人合力把后面的一方放下去。
两人把铲出来的土再堆回墓穴,小小的土堆渐成椭圆形,兄弟合力在椭圆形的上方用力地踩着,感觉土堆牢靠后阿正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毛笔和墨汁,在一支准备好的方形木头上写上『显妣郭秋花之墓孝男阿正阿雄』,然后用力地把它打进土里。
第一章:花
茶花,一种具有高度观赏价值的木本花卉,花形美丽;可为灌木类,也可为乔木类,花色有棕红、粉红、玫瑰红、粉白、淡紫。茶花的树形有直立性、丛生性、枝垂性、匍匐性,一年四季没有明显的休眠期,茶花无时不刻都在生长,在岁月轮转中,茶花终其一生永不休息。
名叫茶花的女子长得和茶花一样清秀,不过她生来就注定是匍匐性;没有自主权、生存权,她的一生从来没说过「不」字,不是她不愿意说,而是否定词都不存在她的生命中。
没有人在乎她出生于哪里,其实她是哪里人一点都不重要,买来当婢女的只要手脚健全、价钱合理、能做活儿就行了。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有几千年!富贵人家的女儿等着贫穷人家的女儿来服侍,贫穷人家的女儿就被卖为婢女,以换得的金钱来养活其他家人;女孩是这样,男孩也差不多,有钱人家的儿子从小读书写字,长大了靠着祖产舒服地过日子,穷人家的儿子被卖到富人家当长工,主人包吃包住,一个月领些碎银子;领了碎银后有人攒起来准备娶个老婆,也有人拿回家资助家人的生活,更有人到妓寮享受一下不被人使唤的快活。这种模式盛行了好几千年,它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从京城高官到寻常百姓,从城市到乡村,从上一朝到下一代,日子就是这么样的过。
茶花本名不叫茶花,父亲为她取的名字叫秋花,十岁时被一户许姓人家买去当婢女,由于她长得清秀,买卖时言明是当细婢,细婢不用做粗活,只为主子倒茶端水、差去买些零嘴、点心、跟在主子的后面等着主人开口,秋花的父亲开心了,细婢的价钱比粗婢来得好,全村子里可只有他女儿当的是细婢哩。
那天早上,俺娘很早就喊秋花起床,递给秋花的包袱中只有两件换洗的内衣裤,俺娘告诉她,等一下有人会到村子前面带她,俺娘没有特别的表情,秋花问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人家说妳可以回来时就可以回来。」母亲把脸别过去说。
「走!」俺娘催促秋花,俩人默默地走在泥土路上,飘来的海风是熟悉的鱼腥味,而海浪的声音远远地在沙滩上。
直到三轮车出现,两人还是没有说话,秋花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轮车上坐着一个胖大婶,胖大婶就在车上问:「是郭秋花吗?」
站着的两个人同时点点头。
「上来!」胖大婶说,一路上秋花和胖大婶也没说话,胖大婶坐在左边,她的头一直看着左边的风景,直到一间很大、很漂亮的屋子前面,三轮车停了下来。
「到了!」胖大婶边说边下车。
「从后面进去。」胖大婶带她从墙边一条小巷子进去,走了一段路后才看到转角,胖大婶轻轻的推开门,经过小小的后院后接着是厨房。秋花看到厨房开始紧张了,这里的厨房恐怕有她家那么大。
过了厨房便走着回龙,过了两座厅堂后胖大婶带她进入一间西洋建筑。
「等一下舍娘问话要老实回答,不可以说谎话。」
秋花跟在胖大婶后面点点头,胖大婶突然停了下来转身说:「我说的话妳有没有听见?」
「有。」秋花问答时也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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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系列之3 木本花卉 原创-詩憶。》
「问话要回答,不是用点头、摇头来表示妳是不是知道了,要出声音。」胖大婶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好。」秋花说了话,同时也点了头。
胖大婶带她进入到一栋二层楼的洋房,她把秋花带到另一位大婶的前面,前一位胖大婶穿蓝色黑滚边的棉布衣,挽起来的头髻插着一支玛瑙做为装饰,眼前的这位大婶完全不一样,她穿著清绿色的上衣、墨绿色裙子,头上插着一朵大理花和翠玉金步摇(秋花后来才知道女人插在头发上的装饰品称为金步摇),裙子的流苏垂着金丝线,百折裙上的花鸟也都是金丝绣边,每只鸟儿的颜色各不相同,鸟儿彷佛刚从窗外飞来,而牡丹花更是有如早上才绽放;秋花从来没看过衣裙上有这么多种颜色。
秋花张大了眼睛看着前面的女人,她没看过穿裙子的女人,她看到的女人都是穿著宽宽的灰色长裤,眼前这位高贵的妇人穿得像庙里的妈姐婆一样。
「喂!不可以直接看着舍娘。」带她进来的胖大婶不客气的说,随后又轻声的说:「舍娘,人带回来了。」胖大婶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十分恭敬。
秋花赶紧把头低下来,她觉得呼吸困难了起来。
「妳叫什么名?」坐在太师椅上的妇人不带感情的声音让茶花更胆颤了,她想起村子里大婶们的交待:不可以多说半个字。
「郭秋花。」
「到我家的人都要改名字,此时开始,妳叫茶花,要记好-叫茶花。」
茶花谨慎地点头。
「回我的话要出声音,我家是有规矩的人家,讲话须分明。」女人停了一下,「我若是讲话妳就要回答,不是用点头、摇头来回我的话,难道是我必须抬头看妳的表情才知道妳是不是听到了?」女人讲话的速度很慢,她的声音像是会摄人魂魄般的可怕,茶花的脚抖了起来。
「带她去姑娘的房间。」舍娘说完伸出手抚着头发,茶花看到舍娘白晢的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阿母的手是青绿色的,上面浮着蓝色的筋,龟裂的地方老是暗红,她从没想过人的手可以这么漂亮,真像祖婆的手一般。
茶花自觉惭秽地悄悄拉了几下衣服,她生来就是穿著隔壁家阿好姨、招来姨不要的旧衣服,衣服破了,阿娘叫她自己补,并要她也帮一家人补衣服。
茶花很小就会补衣服,阿爹是讨海人,阿爹出海时阿娘就得补网、晒鱼干;阿娘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为家人补衣服,这件工作落在茶花的身上,补衣服时秋花遵守阿娘教她的技巧,衣服要补得不着痕迹且要结实耐穿。话说回来,全村子的衣服都是送来送去,衣服的来源是在大户人家当粗婢的不缠婶、春日婶、阿腰婶拿回来的,依衣服的尺寸大小,全村的人轮流穿,大人们这样,小孩也是如此,只有要出嫁的女孩才有一套新衣服,如果嫁在本村,有时连新衣服都免了。
拿回来的衣服很漂亮,但这些漂亮的衣服都是跟不缠婶、春日婶较好的邻居先拿去穿,轮到秋花穿时大多数已经分不清衣服的颜色了,没人抱怨衣服的事,看到不缠婶、春日婶时大家还会亲切地向她们问好,大人有时也会送些上好的鱼到她们家。
不缠婶、春日婶的工作人人羡慕,除了吃穿不用愁外,每个月固定的碎银最让村里的大人红了眼,全村都靠捕鱼吃饭,大海可没固定工资可赏,并且说变天就变天,有时让全村的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要到许家前不缠婶、春日婶教了秋花许多事。
春日婶说:「秋花啊,当细活好过我们这种粗活,夭寿喔!冬天时井水冷死人,还有洗不完的衣服。妳的命好,可以去当人家的细旰,不过妳要小心,有些人家的姑娘不好侍候,做什么嫌什么,这些都没关系,妳只要记住,主人的话千万不可以回嘴,这样才不会被罚当做粗旰,主人的事百样对,我们做旰的是万件错,只要妳不回嘴就不会有事。」
「反正到了主人家,话少讲、事多做,主家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这样就不会讨皮肉痛,妳要记住,做婢女的人有耳无嘴,话不可多讲。」不缠婶说。
「你阿娘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赶快帮妳整理衣服,妳年纪小,三年五年是回不来的,妳阿爹也不可能去带妳回来,来回一趟要花不少钱。」春日婶左顾右盼地找秋花她娘。
「在晒鱼干。」
「没什么好整理的啦,她老母哪会有象样的衣服让她带过去?有的话就不必。。。。。。」春日婶说。
被胖大婶称为舍娘的人一伸出手胖大婶就立刻走上前,舍娘扶住胖大婶的手臂站了起来,茶花此时才看到舍娘穿的是双绣了红牡丹的鞋子,她走路的样子像妈祖出巡时队伍中踩高跷的人,一步一顿,不过踩高跷的人是大步走路,而舍娘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她似乎是靠着胖大婶的身体才能走路。
许姓人家被称为「沟仔底许」,这表示地名为沟仔底的土地都是许家的,他们在城市至少有好几条街弄的土地,听说在乡间更是多得数不清,许家被称为「许仔舍」,大宅大院、婢女长工、精食细着,过着让人羡慕不已的生活。
许家有两个少爷、一个姑娘,少爷的生活就是拼命地花钱;酒肆茶楼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账房里有的是佃农缴租的银两,今年收的佃租还没花完,一晃眼又要收租去了,许家在春天收租,他们认为给佃农过个好年是「积善人家庆有余」。
茶花跟在大婶后面,大婶说话了:「我是福来妗,许家婢女归我管。」
茶花只留意脚下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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