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小声一点。」结倌紧张地走到门外四处张望。
「我为什么要小声?『他们』抢我们的东西,这些土地是我们祖先辛苦积攒下来的,『他们』写几个字、订些条文就可以抢走吗?」阿正越说越大声。
结倌拭着眼泪,阿正说的没错,这些田地是吴家历代祖先以金钱买来的,祖先不偷不抢,他们靠着灵光的头脑买下土地,然后让土地生息养活一家人,这个道理和把钱存在合作社一样,不同的是存在合作社是以钱生钱,他们是以土地生钱,同样的赚钱,为什么他们的生财器具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了。
「听你三叔说政府会给钱。」
「给钱?说得好听,我们的土地不是用钱可以补贴的,那是我阿公、我阿祖、我祖公买的,它是我们的财产,政府怎么可以抢我们的财产!」
「阿正!小声一点,你不要被抓去了。连汤德章那么有名的辩护士都枉死了,这种政府我们得罪不起啊!」
「好了啦!」
「什么叫『好了』?妳什么都不知道,妳知道我们失去多少而拿到多少吗?拿的是什么吗?我告诉妳,我们拿的不是钱,是一些债券、支票、股票,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万一『他们』走了,这些废纸只能用来擦屁股。」
「我们能拿多少?」结倌的眼神有虚妄的期待。
「这种臭政府,说是要以一年作物总合的两倍半做为收购价格,可是这些土匪却自己设定年耕地的产量,呸!他们算出来的产量只有实际上的十分之一,算一算只能拿到那些土地产量的几十分之一而已,如果台湾土地生产出来的稻米那么少,他们到这里也只是等死,还说要反·攻大陆!我第一个起来反他!」
「阿正。」阿楼制止阿下再说下去。
「不要那么任性,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在这里生气有用吗?万一被抓走了,阿雄、阿琼靠谁养?识时务才是重要。」
阿正重重地槌着桌子:「我们能识什么时务,什么事都由他们,他们说了就算,他叫你交出地契,你不交出来他们还不是照收不误。」
「一个人对付不了众人,他们怎么说我们就照着做。」
「土匪!」
「好了啦!好一点的土地都被结仔卖掉了,如果她当初没卖地,现在不就更生气吗?」结倌安慰起阿正,不意又惹到结倌。
「妳还好意思说,没有妳这种多余的嘴巴吃饭也不必卖那么多地。」结倌得了一个机会解释她卖地的理由。
阿楼没有回结倌的嘴,此时不是吵架的时间,让阿正平静下来才是重要的。
「阿正,说不定政府只是说说而已,你看,两年前说要三七五,有些人的佃租还不是照以前我们规定的缴。」
「那只是少部份的人,这次规定的人是内地来的土匪,而且一来就是一大堆,他们凭什么强制收去我们的土地?祖先在这里已经十几代了,是后到台湾的人向我们租土地耕作,我们一代一代积下来的去地为什么要被便宜的买走?而且连说不要都不可以。要买也买得干脆一点,买地的钱还分十年付,从没听过这样的笑话,我不可以不卖地,他买我的地却可以分十年向我买,我卖地的价钱不但没得商量,还要赔本卖。」
结倌从此之后变得很少说话,也少和阿松往来,她恨阿松为什么不通报她,好歹是兄弟情谊,何况阿松从去日本读书开始阿显都没贪得他半毛钱。
-日本人在的时候都没有这些问题。结倌怀念起以前的日子。
结倌出生于明治十三年,尚未嫁入吴家前曾听见兄长谈论内地的战争,她像听故事一样的听着,这些都不干她的事,听过也就算了,可是万万没想到故事里的人会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的生活世界里,她从听故事者变成为参与故事的人,她想以后有何面目去见吴家的列祖列宗?阿楼和茶花都不必为家庭的兴衰负责,只有她这个八人大轿抬进来的元配必须承担。
果真如阿正说的,家里来了通知,要去合作社领债券、支票和股票,这次她不敢造次(她也无法做任何行动,这些东西要识字的人才晓得如何处理),她要阿正去领这些东西。
………………………………
《人性系列之45 木本花卉 原创-詩憶。》
阿正不必缴回土地所有权状,政府以日治时期留下来的数据做为发放征收金的依据,即使反抗不去领,个人名下的土地所有权人一律被改为台湾省政府。
「けしからん!一张支票只能付一期的学费,从来不曾听见有读这么贵的书,一期的学费要好几甲地的钱,我读的还是公立学校,读私立学校的人怎么办?」
结倌听在耳里,难过在心里,她不得不出·售白金町的屋子而搬到较远的地方住,这里离繁华的街上有一段距离。
-会不会再更远呢?再搬的话只能到善化了。
-阿正说得对,没听说买地用分期付款的,还分了十年,往后日子要怎么过呢?
正当结倌烦恼生活费用时,同有一个更大的消息震撼了大家生活。
阿正回家时向结倌说:「去买布袋,要多买几个。」
「买布袋做什么?要袋子我做给你用。」现在已不如往昔,能省钱的地方结倌绝不会花钱。
「不是妳做得来的,买布袋是要装钱去换钱,现在用的纸票快要不能用了,他们规定四万纸票换一块钱,新的钱叫做新台币,纸票叫旧台币。」
「那银元呢?」结倌紧张的问,她的银元比较多。
「一银元换三块钱新台币。」
「天公伯啊喔!可以不换吗?」
「不换怎么买东西?他们不可能回去了,人家一个口水就吐死我们。」阿正愤怒的说。
「阿正,少说两句,你还要不要命啊!」阿楼叱着阿正,她从不对阿正大声说话,阿楼很懂得自己的身份,但此时再不出声,阿正有可能去当枉死鬼。
「换一换也好啦,免得买一斗米都要带一迭纸票。」结倌安抚阿正的愤怒。
「妳有没有钱要换?」阿正问着阿楼。
「我大概只能换十块钱。」阿楼这么说。
「不要骗人啦!十块元让妳喝凉水都不够。」结倌咬着牙说,阿楼自在的过日子,她却得担起三个孩子的生活。
「免妳管。」阿楼第一次以结倌的话回结倌。
看着使用多时的钱要被更换时难免有些不舍,结倌留了一些银元起来,其他的让阿正装了布袋拿去换新台币。
「有一元、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妳要怎么换?」
「随便,反正都会花掉。」结倌没有了主意,她不知道下一个冲击什么时候会出现?生活又会发生什么改变?
结倌盘算着过日子的钱,赖以为生的土地全不见了,她要去哪里张罗钱呢?从土地被征收后结倌常去彰化,要离开家时她会放一角新台币在桌上,算是阿正他们午餐和晚餐的钱,结倌都是很早就出发,晚上八、九点才回来。
有一次结倌过了十点还没回家,阿正问阿琼:「结仔去哪里?没听说她有亲戚在彰化。」
阿琼小声的说:「她去卖东西,在这里卖不会有好价钱,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我们。。。。。。」阿琼打住了。
那晚结倌没有回来,阿正三兄妹只好饿了一天的肚子。
一段时间后阿正对于土地的事不再提起,结倌和阿楼以为阿正已接受赤贫的事实,哪知是阿琼的闲聊使阿正了解到他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阿琼的同学际遇比他们更糟糕。
阿琼的同学家里有两甲田,这两甲田虽不必被征收,但收取的田租却少得可怜,大人们想说不如卖了两甲地,换点钱之后改行做些小本生意,谁知道卖土地的价钱和佃农谈不拢,而他们又无法把地卖给别人,根据当时的规定,佃农有优先购买土地和承租土地的的权利,佃农说要是土地不卖给他们,大家法庭相见,大人们计算之下打消卖地的念头,阿琼的同学只好休学工作去,家里的钱是要留给男孩们读书用,女生之所以能读书是因有多余的钱,在金钱不再宽裕下,女生是无条件的牺牲者。
阿正交了一个女朋友,结倌说:「和女人走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象话吗?」
「若是不错就娶她过来。」阿楼的思想不如结倌老旧。
「是哪一家的姑娘?」
「不是本地人,她们从台中搬来的。」
「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
「喂!你不要忘记我们是世家喔,要门当户对。」
阿正听了只是笑笑。
当结倌知道阿正交的女朋友只有小学毕业,并且不是大户人家时,结倌四处找亲戚,希望能以众人的力量阻止这件婚事。
阿松的女儿跳出来说话了,她向阿正说:「要交女朋友我介绍我的同学给你,第二女高毕业的,比那种只有念小学的强得多。」
阿正没理会众人的话,在当兵前夕他娶了阿梅,阿梅在客运公司工作,她的薪水填补了阿正当兵时的家庭开销。
结倌对这个媳妇「非常不满意」,这种说不出何方人氏的女子居然进了吴家大门,并且成了长媳,结倌对阿梅的不满表现在言语与行动上,每天阿梅洗完澡,结倌就在阿梅的面前提两桶水认真的把浴室仔细的冲洗一遍,这个动作每天重复的进行,直到阿梅向结倌说:「妈妈,我们公司每个月可以配给白米。」
这句话使结倌稍微开心了些,在大家都想脱离蕃薯签的日子里,阿梅配给的白米可以让全家都吃得到整碗的白饭,以结倌的计算方式,这是相乘功用,不用花钱买米乘上白白圆圆的米饭,总算有点价值。
阿正当兵时家里仍由结倌主事,她有众多的「不平等条约」,只有阿正放假的日子家里才见鱼肉,这些菜永远摆在阿正的前面,除了她和阿正,要吃鱼肉的人都得站起来夹;以炒米粉来说,结倌把肉丝料和米粉分开,阿正吃的那碗米粉上面铺满香味四溢的肉丝,阿雄的肉丝只有阿正的一半,阿琼的肉丝又是阿雄的一半,阿梅的那一碗只有米粉。
………………………………
《人性系列之46 木本花卉 原创-詩憶。》
新婚的女子不在意这个不平等条约,在她出嫁前她的母亲告诫她一句话:「人只有生病才会死,做事不会做死」,阿梅静静地等阿正退伍。
阿正退伍前阿梅生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结倌一看是女儿马上说:「送给别人养,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养女人。」
「她是我的女儿,她不是孟丽。」阿正坚决的说。
孟丽一直和阿正有着联络,阿正要他的孩子称孟丽为大姑,结倌一点反对的立场都没有,孟丽和阿显长得十分神似。
阿正退伍后进入纺织厂工作,他的工作能力及专业知识渐渐地使他的位阶及薪水扶摇直上,他觉得他可以回复往日祖先的地位。
男人夜以继日的努力,他要让先祖的名声再度响亮,在他的羽翼下,挚爱的妻子、女儿,以及不是母亲的母亲都有丰盛的白米饭可以享用,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来年阿梅又生了一个女儿,结倌虽然不高兴,但她说话的份量已经一天一天的减少,她的消极对待方式就是不帮阿梅照顾孩子,阿楼一下子要照顾两个孙子确实有些吃力,偏偏第二个孙女老是爱哭泣,阿楼经常背着阿梅骂她:「讨债鸡」。
一天早上,阿楼帮老二换尿布时发现周岁的老二突然站不起来,阿楼赶紧跑去向阿梅说:「小姗站不起来。」
阿梅抱小姗到医院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小姗得了小儿麻痹,她的右脚终身残障,阿楼说:「我说她是来讨债的,看!一点都不假。」
阿楼的「预言」错了,几十年后这个小儿麻痹的女孩子成为吴家从泉州迁台十五代来的第一个博士。
自古以来便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这个家族自不例外,阿梅看着祖先牌位上唯一的「皇恩」字样时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只有进士人家才可以在牌位上写着「皇恩」,这个破旧不堪的祖先牌位是家族的光荣,她的女儿也是光宗耀祖哩!
阿雄帮忙照顾两个小侄女,他经常一手拿著书、一手抱着小侄女,边哄孩子边读书,黄昏夕阳中阿梅下班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感动不已。
家里的经济由阿梅独撑,但微薄的薪水无法供应全家太好的食物,阿雄因此得了肺结核,发病时一口一口的鲜血吐在枕头上,阿梅向公司预支一点薪水让阿雄看病,对于浸满鲜血的枕头阿梅二话不说的拿到后院清洗,然而一盆盆的清水似乎永远无法洗干净那个枕头。
「丢掉了!洗不干净的,再买一个新的嘛。」丽生嫂站在她家后门说,阿梅抬头对她笑了笑。
-哪有钱买新枕头,有了钱也得让阿雄看病。
阿梅到处打听偏方,并在有限的薪水中再节省一点钱买猪肝或猪心帮阿雄补身体,同时祈祷阿雄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的就告别这个世界,不知是补品有效还是西医有效,阿雄治好了肺病。
阿梅努力生产,第三个孩子终于是结倌盼望的长孙,结倌的高兴不但溢于言表,更主动地照顾她的男孙,在结倌眼里,唯有这个孙子才是真正的孙子,结倌对他疼爱有加,男孩的要求结倌有求必应,结倌私底下给他零用钱、糖果。
阿梅知道后向结倌说:「妈妈,不要特别给阿峰钱,对待孩子要公平。」
「公平?什么叫公平?我疼他是因为他是长孙,天下没有公平这回事,妳看茶花,我家是怎么对待她的?她还不是跳到我的头上。」结倌四下张望,只有阿正不在时她才可以说茶花的不是。
「人家什么时候跳到妳的头上?」阿楼又听不下去了,她说:「先死先大啦!再说她是阿正的老母,没有她哪来今天的阿正养妳?」
「再怎么说我都是阿显的元配,我是大老婆!」结倌很在意阿正把茶花的牌位和阿显并列,阿正把茶花和阿显的遗骨重亲整理,并把两人合葬,光明正大的在墓碑上刻着显考妣吴丕显、郭秋花。
在结倌的心中,阿显旁边的位子是她的,阿正应该留给她。当人不再有权力时一切都会变得薄弱,包括身份、地位、言语。结倌不敢和阿正争这个「道理」。
「大老婆又是如何?『先死先大』这句话没听过吗?阿正让妳在这里有得吃、有得住还有钱花已经对妳很好了,他可没计较妳是怎么对待茶花的。」
「我是元配,她是陪嫁的女人,陪嫁的东西叫嫁妆,这是没经过媒人做媒的人所不懂的。」
「她也是坐着轿子来的。」阿楼知道结倌在讽刺她,阿楼不甘示弱地反讽回去。
「那种叫婢女轿,这些妳不懂。。。。。。」
「我们来玩四色牌。」阿梅以玩牌引开两人的斗嘴,这种言语争吵三天两头地上演,阿梅都是以玩牌来终止两个婆婆的斗争,可是这种方法不见得每次都灵光,起因在于阿楼输牌的时候都会发些牢骚,有时她向结倌说:「说妳不识字,为什么都认得军士象、车马炮?妳天生是赌博的料,哎!如果帮着茶花玩牌,她或许不会那么早死。」
「我可是世家出身的,妳这个妓女才是赌博的料,每天和客人玩出一身功夫。」
阿楼听了伸手打乱桌上的牌说:「不玩了!」
接着是两人的冷战,这场冷战结束的时间不一定,有时是阿楼去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