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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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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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所言,昼夜之间,已历四时,不知可否稍作详述?”

    李潼看一眼不乏好奇的上官婉儿,又看了看两侧持笔执卷准备记载的女史,脸色又变得伤感起来:“我、我见到了阿耶……亡父……”

    此言一出,顿时如春雷乍响,对面上官婉儿几人陡然色变,特别上官婉儿更是已经离席而出,似要拔足而走。

    眼见佳人如此惊慌失态,李潼心中顿生满满恶趣噱意。从第一眼见到这女人,便是一副从容不迫、动静有秩的姿态,这不免让忧心忡忡、迟迟不能进入状态的李潼心中多生挫败,可是现在自己一句话便让对方如此失态,倒让李潼生出一股郁气消遣的爽快感。

    “或在梦中,或是臆想,亡父音容,宛若眼前,持我手黄泉并行,教我经书诗赋,教我人伦道理……”

    李潼要捏造这样一段不存在的黄泉游,也是为了之后被相熟者察觉习性大变提供一个解释说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引出他接下来的说辞:“当时光影迷乱,我并不知是幻是真。但阿爷音声严肃如昔,让我不敢失神忘教……”

    上官婉儿原本已经离开坐席,实在不敢继续再听下去,可是少年语调凄凉哀伤,所言却又如此荒诞,让人好奇心炽,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特别在听到少年讲起亡父音声如何,上官婉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王所言确凿是真?记下来,全都记下来,一字不许疏漏!”

    后一句是对身边几名持笔女史下令,上官婉儿思绪挣扎,终究还是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她是太后耳目,只要能够保证如实陈奏,又有什么不敢听,又有什么不敢看!

    “醒来后,我也仔细回味品思,若非阿爷音声真切,我也实在不敢自信能够历此玄奇!”

    李潼抬手掩面,状似追思,其实是担心神情细微暴露出不可信的细节马脚被上官婉儿看破,语调再作放缓,努力组织着语言:“阿爷教我良多,当中琐细,也不知该要如何从头说起。寒暑历遍之后,阿爷与我作别,道是圣主轮王慈悲降世,司掌人道,我有血嗣承恩的福泽,不该命绝此时,嘱我速速转身疾行,不可回首张望,南向苦行六万步,便能张目见日,回归人间……”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编造得越来越离奇,李潼越讲声音便越弱,几名女史甚至探头到他身侧,才将他所言快速抄录下来。

    “我问阿爷如何取信旁人,阿爷授我《慈乌诗》,只待人垂问转诵。”

    终于把话题硬扯到了自己苦心准备的文抄节奏上来,李潼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放下掩面两手,神情肃穆的吟咏起来:“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慈乌尚知情,人亦惭失亲。顽愚不自量,日久损修身。辛苦寒暑计,悠悠慈母恩。掩耳逐于野,此心不如禽。阴阳割生死,凶顽难复归。悲泪寄语重,请君封曾参……”

    这首诗不短也不长,李潼念诵极慢,毕竟一边要回忆,一边还要生拼硬凑,所谓生吞白居易,活嚼韩退之,合辙押韵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要表达出那强烈炽热的跪舔之心,我爸知错了,求奶奶再爱我一次。
………………………………

0006 人尽敌国

    一首慈乌诗吟咏完毕,房间中久久没有别的声音。

    上官婉儿从女史手中接过一份录书,持卷细读良久,特别是那一篇《慈乌诗》。她之所以能够被收留禁中待诏听用,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也是诗文方面造诣不浅,赏鉴更是最基本的禀赋之一。

    诗篇乍一入眼,上官婉儿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颤,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怀疑。故太子李贤诗作虽然不多,但她也曾欣赏过几篇,与眼前此篇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文义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解释,际遇的变化,心境的流转,都能造成文风的转变。而李贤命运则更是跌宕,堂堂的大唐储君成为被废黜外贬幽禁庶人,际遇可谓云泥之判,由此文风渐改,洗去藻丽,远于浮华,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抛开风格转变,这首诗问题还是不小,因情而入,由物及人,可以看到前半篇都是平铺缓进,平实且物情渐挚,但是当转入人身上时,则就变得跳脱紊乱,反复牵强,颇有拼韵强成之嫌,至于尾句请封曾参,更可谓意旨大脱,独成孤题,若是将之抹去,反而能够促成诗意的完整。

    当然,若从单纯赏鉴的角度去品评这一首诗作,其实也是脱旨。

    假定少年李守义所言都是真的,这一首诗的确故太子李贤伤感所作,那对寻常人而言由孝子悲物惭己伤情继而为先贤正声的牵强诗意,的确可以归为天家家事,意旨非但不脱,反而有了一个跳升,因为这是实实在在能够做到的事情。

    上官婉儿反复低吟,思绪却已经发散悠远。

    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积怨已是久远故事,她虽然不够资格涉事其中,但也曾经作为一个见证者,诗作后篇意旨的凌乱,更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青春锐意的身影,在饱受挫败之后心境的崩坏与凌乱,他的彷徨与挣扎仍然跃在纸上,终究还是不得不低头,哀乞垂怜舐犊。

    将纸卷轻掩,上官婉儿呵出一口气息。这是一首入情之作,而所述之情又是人间乖戾,远不同于寻常慈母孝子,推字观情,若非本就身在其中,谁又能够洞彻优劣?

    她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应是李贤所作,因为无论前篇的平实,还是后篇的凌乱,那都是感触之言,远非李守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阅历经深。若是寻人代笔,若能有前篇的水准,便绝不会有后篇的情意浮乱。

    但就算是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少年李守义是否真的魂游阴府、与其父历遍寒暑,上官婉儿仍持保留态度,因为这实在太离奇。即便有诗篇为证,也不排除是李贤临死之前口述子诵,留给儿辈乞活之用。

    不过,上官婉儿态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看法如何。

    无论此事当中多少离奇,有了之前医官、宫婢的证词,再加上太医署医博士的作证,如今又有了少年李守义口述故太子李贤遗作,这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事情脉络。至于当中乱力怪神的玄奇,那不是凡人能够审断清楚的领域。

    所以搜证进行到这一步,上官婉儿已经可以返回上阳宫复命了。

    她也不愿再长时间的面对永安王,少年虽然看上去柔弱无害,但却让她有种心悸危险的感觉,这或者只是身为女人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但也足以让她对少年李守义敬而远之。

    只是在起身告辞,见到李守义一如此前送出那位沈博士一样姿态时,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趁着女史们不曾注意之际,对李守义低语道:“但得先王遗篇,余者无需多言。”

    李潼听到这话,明显的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上官婉儿居然会主动提醒自己。但不待他有所回应,上官婉儿已经疾行而出。

    上官婉儿一行人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别人来到此处。院舍外是当直的宿卫标立,院舍内则仍留有四名宫婢,应该是留此照顾李潼的起居。看来,在太后武则天还没有做出裁断之前,李潼是一直要住在这阴森森的五殿后舍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特别此间被五殿巨大阴影所覆盖,远比旁处要更加幽暗得多。李潼站在廊下,看着前方大殿黑洞洞的庞大轮廓,据说高宗李治生前常幸此殿治事,大概当时他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孙有一日会被拘在殿后任人凌辱宰杀。

    但也不得不说,就算李治有所预见,依照他苦恋权柄而又病魔缠身的状态,他也更愿意信任风雨同舟、一路走来的妻子与政治伙伴武则天,而不会相信作为继承人的太子李贤。

    毕竟妻子权威仍然来自于他,儿子则是大唐帝国法定的继承人。远的不提,他爸爸李世民如何上位,李治心里就清楚得很。所以李治对于儿子尤其是太子的防备,其实是远远大于对妻子的,妻子了不起成为下一个吕后,儿子要是闹起来,那就是大唐的新君!

    从这一点来说,李氏宗亲于武周一朝前后所承受的苦难,李治是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但用比较冷酷的角度来说,就算武则天之后跳反篡唐超出了李治的预计,但后续事态发展其实又回到了他所预设的轨道上来。

    他的妻子武则天可以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公器推而共享,稍作放飞脱轨之后,仍然还是完成了大唐帝国的延续传承。但这稍微的脱轨,当中多少血泪凄楚,那就是具体的人事自受,根本不在天皇心怀之内。

    如今的李潼,不幸成为苦难的具体承受者,所以无论他现在能否代入少年李守义的立场,对于那个名义上的爷爷李治,真的是难有什么好感。这死鬼害苦了他,养成一个权力猛兽,自己拍拍屁股跑乾陵喂蚂蚁了,不管身后巨浪滔天。

    “大、大王请进餐……”

    一名宫婢垂首趋行,站在距离李潼还有丈余外的位置上怯声说道,脸上的忧恐根本就掩饰不住。

    李潼见状不免一乐,果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明显这个宫婢对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妖人惊悸有加,根本不敢靠近过来。

    他转身往房门内行去,看到宫婢碎步小退,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栏上,突然翻眼吐舌做了一个鬼脸,那宫婢顿时惊得捂脸尖叫起来。而其他三名还在房中做事的宫婢在闻声后,也都惊得身躯一抖,或冲进房间角落,或钻入了屏风后。

    “我是人非鬼,和你们一样的血肉之躯,也不是喜欢生啖血食的恶灵。你们要是还惧怕,也不必在这里,退下歇息去吧。”

    李潼虽然苦闷,也不会恶趣味到惊吓这些宫婢,他只是不喜欢这么被人贴身监望,既然这几个宫婢也吓得不得了,也实在不必彼此勉强。但他也明白,要是直接驱退,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闲话杂舌。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那几个宫婢都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鱼贯行出,转向院舍中另一处房间后便闭门不出了。

    房间里一盏宫灯,两处明烛,摆在不同的位置上,饮食则是两名值宿的羽林军士送进来。按照少年李守义的记忆,这应该属于额外的加餐,以往则是入夜不食,而且餐食较之往常似乎也更显丰富,这大概是上官婉儿离开前的交代吧。

    正常人的思路,逢此变故,肯定是无心进食,但李潼也算是有几分认命,且过当下吧。据他的了解,少年李守义是在昨天早上便病亡,此前饮食肯定也是马马虎虎,李潼醒来后也只是吃了一点宫人遗留的食物聊作充饥,这会儿也的确饿了。

    餐食种类不少,一部分已经被宫婢摆在了食几上,还有一些则仍罗列在箱笼中。

    摆在最中间是一份蒸鹅,表皮油光透亮,居然还抹着麦芽糖,不知是怎么样的神仙口味。几张胡饼腹囊鼓鼓摞在一起,烘烤得表皮炸花,露出里面香气浓郁的羊肉馅,应该就是较之胡饼更高一级的吃食古楼子。

    唐人吃馕那可真是上下风行,《朝野佥载》有武周时期张衡,熬到四品再加一阶,已经将要成为三品紫装大佬,路上见到胡饼新熟,买了一张骑在马上边走边吃,结果被御史弹奏,就这么丢了官。吃货的悲哀,这张胡饼也是贵得很。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张衡起点太低,令史出身,即就是县令的属吏,这属于流外出身,在官场上本就受到歧视,升迁也要更加困难。

    故纸闲说,与眼前活生生的事物联系起来,给人以非常奇妙的感受。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太危险尴尬,李潼大概也会更加享受这一次唐穿之旅。唐人饮食或者说宫廷膳食,尽管只是日常餐饮,也是有所保证的。

    主食里还有一盆面片汤,又称汤饼或馎饦。唐人豪迈也体现在餐具应用上,一盆、不是一碗,浅口大腹,内盛鸡丝香汤,面色碧绿,入口清爽劲道,似乎添加了一些草木汁液的佐料,应该是煮熟之后又用井水镇过,类似冷面的吃法,也的确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冷淘。

    这一份餐食也让李潼意识到眼下的时令在盛夏,他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袴褶,此前并不觉得闷热,眼下意识到之后,才感觉到衣内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可见从醒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就连如此明显的闷热不适都没有感觉到!
………………………………

0007 上阳宫官

    房间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一些扎眼的冥器早被收了起来,包括此前李潼收集起来准备用作防身暗器的三彩陶偶。

    唐三彩在后世名气不小,主要出土于洛阳。这是因为三彩通常用作冥器,洛阳城外北邙山又是公认好风水,坟摞坟,墓叠墓,李潼他们作业地点还不在真正北邙区域,结果一时的马虎,他就被一个暗墓坑杀到了这里来。

    所以三彩虽然名贵,但谁家要是日常器物都用这个,那也真是全家富贵了。

    饮食虽然很精致丰富,但李潼还是有一点不爽。他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用菖蒲包粽子,手法和味道都怪怪的,这狭长的小肥叶好用吗?这么做除了显得有点俏皮之外,分明是要把他作为毒物、邪祟给驱灭掉!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注意到无论眼前的饮食还是器物,简直处处都有此类小心机。冷淘里加了艾汁,金银平脱的食盘分明是一个沙门护法的狰狞形象,就连筷子都是桃木的!

    在箱笼最底层里,竟然还压着几张朱砂勾勒的咒禁符纸,可见准备这些的宫人是怀揣着怎样炽热的降魔心念,能想到的手段统统招呼上来,就怕灭不了他这个邪祟!

    身为大魔王的李潼,这会儿却颇感哭笑不得。他魂穿一千三百年,再拍着胸口说什么乱力怪神不可迷信,那也实在说不出口。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这些小心机的小手段,其实都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之内,那就是厌胜!

    厌胜是什么?这读音叫做压胜,后世看来只是一种蒙昧的迷信活动,但在当下,却是足以要人命的恶行。唐律十恶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厌胜害人!

    厌胜这种行为载于史籍,往往伴随着冤案与****,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而武则天在独霸后宫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此类事件,王皇后被废于此相关,后来的武则天也险些因此被废。总之,这种事谁沾到谁倒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额头上一时间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来改善处境,却没正视到普通人对此的惊恐与抵触。

    他当然不会用厌胜这种手段去害人,但却防不住心怀恶意者以此来构陷他,把自身进行妖异化或许能收短利,但在长远来看还是不妥。除非他能强大到武则天那种程度,否则过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会成为被旁人攻击的弱点!

    这时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儿临走前的提醒,原本他还有些不理解,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波诡云谲的宫闱中生存下来的经验之谈。未来的他,就算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禁幽闭生活,细节上尤其需要谨慎。

    不过,这一份危机感也并没有让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个便宜奶奶武则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厌胜这样的借口,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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