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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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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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别被抓起来咔嚓一刀,临刑前还要被讥讽:更能作‘同销万古愁’否?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代入这几个限制之后,唐诗篇章虽然繁盛如满天星斗,但真正适合李潼眼下的也并不多,做不到张口即来,仍然需要仔细思忖权衡。

    送走李光顺后,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步入院中亭舍。

    他家入住仁智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园林的清理也已经基本完成,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破落杂乱,小桥流水,竹林修密。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杂芜旧花多被铲除,却还没来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后一场疾雨,天地之间清新如洗,唯园圃中几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少来造访。亭舍中虽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朴素为主,薄纱罩窗,双席一案而已。

    对于起居环境,李潼没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频频派人向宫库索要珍器,一则是为了给掌直徐氏挖坑,二则是对当下器物的好奇。

    那些器物在把玩一番后,满足了兴趣,徐氏也成功入彀,最近几日便被李潼陆续命人送回。

    食不尚贵,用不尚奢,前世相对于同龄人,他也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里,不太愿意将当下的日常兴趣与未来的人生价值捆绑透支在一套房产上。

    也因为这一点,他的所谓成功在旁人看来是要打个折扣的,连房产都没有,算什么成功?

    旁人所定义成功与否,对李潼影响与限制并不大,工作上他能尽职尽责,生活中从容有余,兴趣则主要集中在古文学方面,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得其乐、日常消遣,没有什么自成系统的独到见解,也不愿与人穷争是非优劣、乖言标异的取宠夸奇,生活态度可谓是相当佛性咸鱼。

    这样的性格,不太适合李潼当下这样一个身处权斗漩涡中的尴尬身份,但却能够让他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不会因为对前途的忧恐而打乱当下的节奏。

    书案上摆设着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寻常的材质,细节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质感。

    看到这些文具,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几个同学书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入迷者,不喜欢用千篇一律的工艺品而选择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烧烟调墨、拣毫制笔,手艺未必高明,但也以此为乐。

    在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赋大概可概括为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偶尔尝试几次,失败了也只当一乐。谈不上附庸风雅,也只是作为爱好者一点兴趣使然,打法闲暇时间的寻常消遣。

    墨汁研匀,有一股清香散出,闻着比较提神。李潼提笔蘸墨,落笔缓书,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具时一点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称为“笔尖如锥兮利如刀”的紫毫笔,所用是野兔颈毛,并不是他惯用的笔,也不太适合用来书写笔体丰腴浑厚的颜体。

    只是因为宫中所提供的狼毫笔多截尖尾,体粗锋钝,主要用来书写飞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后爱飞白,宫人多学此。不独武后,初唐不乏权贵雅好飞白,唐太宗、唐高宗爷俩兴趣就一脉相承,所谓丝丝露白,笔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实说实话,飞白易学易精、形工意乏,格调意境都不算高,没有什么传世的价值。

    后世飞白变种,庙会偶见手艺人写的“鸟虫书”,李潼小时候喜欢的不得了,但随着年龄大了,便也渐渐视作寻常,兴趣不再,留下一点少年时的戏写功底,偶尔写上几笔,也都羞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望能凭书道扬名,但他本来已经有了颜体一点形迹基础,久练未必不能入窥门道,也没有必要再走飞白这条邪径,败坏自己本来就马马虎虎的书法基础。

    窗外园景透纱映入,席旁宫婢小意侍墨,这种古风悠然的氛围自然让人浸入其中,笔锋游走,一气呵成,纸上很快便出现一首绝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李潼放下笔,看着墨痕未干的字迹,心中大感满意。大概是氛围细节的充实让他有了更强的沉浸感,只觉得自己笔力较之早前更胜几分,值得自我陶醉一番。

    他这里还在看着自己的墨宝沾沾自喜,亭舍外却响起脚步声。不旋踵,一袭翻领胡服的上官婉儿已经翩然而入,对着李潼盈盈施礼。

    接触日短,李潼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胡服装扮,与裙钗素妆的清丽明艳不同,另有一股飒爽利落,使人倍感惊艳。

    他连忙起身叉手礼道:“未知才人驾临,裹足席上,实在失礼。”

    上官婉儿对此不以为意,微笑说道:“入院拜望太妃,又念未知大王安否,转足来见,是我冒失打扰大王闲趣。”

    一边说着,她一边行上前来,明亮的眸子打量李潼,见其气色不错,便又笑道:“大王气色如霁,微恙不染,实在可喜。”

    “嫡母在堂,长待侍奉。守义微弱一身,又哪敢久颓自伤。”

    李潼侧身席外,请上官婉儿入内,彼此落座后侧身席侧,不敢正对。且不说上官婉儿与他老子李贤有无一段旧情,单单对方作为高宗名义上的嫔御才人,那也是他奶奶一辈的人物。这么一想,李潼不免感慨脏唐名副其实,人伦关系实在太乱。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在想什么,否则羞恼之下大概要反手一耳光。她今天抽空来仁智院拜望,是谨记太后此前吩咐,虽然太后只是随口一说,但她却不敢怠慢。此前见过太妃房氏问候起居,对永安王的健康状况也多少有几分惦记,顺便来望。

    见面寒暄之后,上官婉儿却不知该说什么。随着气色转好,永安王酷似其父的一面更显露出来,这让她有些意乱。

    少年眼神虽然平淡,但却让她觉得内中隐含审视,心底不免生出一丝警惕与戒备。常在禁中行走,未必到处都有恶意隐藏,但对人对事谨慎一些,总能避免出错。

    她转头避开李潼的目光,指着窗外略显荒凉的园景,吩咐随行女史转告司苑尽快安排花槛移植填充院舍,并又问起李潼在起居用度上还有什么需求,语调是略显疏远的客气,似乎是刻意让李潼感受到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而非什么特别的关心。

    李潼简单回答几句,倒也真的提出一些要求,其中一点便是希望能够在仁智院自备餐饮厨舍。

    盛夏炎热,尚食局距离仁智院还有一段距离,李潼近来就见到几次取餐的宫婢为了保证餐食的新鲜疾行奔走,累得大汗淋漓。

    本着与人为善,加上也希望争取一点日常生活的独立性,只是一件小事,上官婉儿既然问起需求,李潼便顺势道出。掌直徐氏一个失势女官,并不知他们一家被庇护的具体尺度,李潼即便是要求了,她大概也要权衡许多。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吩咐女史记下来,沉默片刻后正待起身告辞,低头却看见书案上的纸张。开始是诧异字体的新意,可是很快便被字句诗意所吸引,忍不住探身望去。

    李潼这才想起此事,下意识要将纸卷收起,但见上官婉儿已经探身来望,体香撩人,索性将之往前推去,若是不让对方看个真切,还不知会引起怎样遐想,口中则谦道:“偶为戏作,恐污方家。”

    上官婉儿坐正身子,大大方方捻起纸卷,摆在面前细诵一遍,先从字面笑道:“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啊。”

    笑语间,诗意淌过心扉,她正待要将诗卷放下,秀眉却微蹙起来,神态端正许多,又将纸卷捧近,仔细反复默诵几遍,态度认真,没有了此前的浑不在意。

    又过片刻,上官婉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李潼几眼,朱唇启道:“妙趣天真,纯情难得。虽然形意仍散,情景却已经跃然而出,大王诗才浅露,已经颇有可赏了。”

    言虽如此,但她眉目间却还有几分遗憾,似乎可惜于这一首小诗中意趣盎然但却欠于雕琢。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本想开口辩论几句,但想到上官婉儿的家世出身,还是识趣不言。算了,你胸大,你有理。
………………………………

0023 情新因意胜

    李潼信手写来的这首绝句名为《雨晴》,是晚唐诗人王驾的作品。

    王驾其人其诗,在后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但并不意味着其人就没有水准。有唐一代,诗文名家数不胜数,被那些璀璨光辉所埋没的同样不在少数。

    《二十四诗品》作者司空图,称赞王驾长于思与境偕,这一首《雨晴》便是代表作。这首诗以花为眼,以雨为变,生动写出雨打残花、蜂蝶弃顾的晚春园景,那种遗憾与可惜跃然字间。

    李潼有感而发,写出王驾这一首诗作,除了扣合衰败园景的主题之外,还有一层感触那就是诗中所暗含人情冷暖的薄讥,有感而发。

    以花喻人,蜂蝶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情,他是一朵晚春残花,雨打凋零,人情过而不顾,如蜂蝶翩然飞去,或许是怀疑别人仍有繁花胜景。

    但其实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百花凋零是时令所致,人皆困此,美景难再,正如上官婉儿戏言,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换一个说法那就是武周代唐已经是天时随播,时局中人莫能外都要受此影响。

    文学作品之所以长久拥有生命力,在于那种能够普遍代入的情境。读诗咏词,言虽古人,但感触却产生于每个人自己的内心,诗作或有优劣的分别,但人的感受还是普遍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判。

    上官婉儿评价这首诗形意仍散,李潼心里并不认同,但之所以不争辩,大抵还是出于一种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想法。

    唐诗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为人所知,内里又可细分许多门类,比如年代上的初盛中晚唐,派别上的宫体、边塞、田园等等,形式上的古诗、律诗、绝句等。

    唐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日常唱和交际的诗作占了很大的比重,一人立题立韵为首唱,其他人应和作诗。奉皇帝之命作诗称为应诏,武后履极之后因避讳其名“曌”而称应制,太子、皇后之命称应令,诸王之命则称应教。至于普通人,那就是和了。

    上官婉儿认为这一首《雨晴》诗形散失工,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初唐时期宫体诗仍占主流,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便是初唐宫体应制诗的翘楚,其人诗作甚至被命名为上官体,是唐诗中第一个以人的姓氏所命名的诗歌风格,可见其人当时影响之大。

    虽然上官婉儿还在襁褓之中,她的祖父上官仪便被武则天干掉,但上官体的影响仍然极大。家里有这样一位文豪长辈,上官婉儿人生经历又主要集中在禁宫之中,其审美意趣倾向于此并不意外。

    上官体作为宫体诗中的翘楚代表,也将宫体诗注重雅致、形工、辞藻等特点发挥到极致。基于对形式美的追求,上官仪总结六朝诗歌对偶,提出六对、八对的概念,又为律诗的最终成型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但若讲到上官仪诗作的艺术生命力,也有一个很浅显的评判标准,后世有多少人能背诵他的诗?

    上官婉儿在后世以才名著称,特别在中宗一朝更号称称量天下诗才,但见识上带来的局限性仍然不可忽略。

    特别对于领略大唐诗歌盛况全貌的李潼而言,那真是要不客气的说一句,你和你的爷爷、包括你所称量的宋之问、沈佺期之流,全都是小弟弟!

    多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见识不是白给的,不想跟你争辩,是怕你接不住。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文抄诗万篇,你说气不气人?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心中已经将之归为小弟弟一类,她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诗中情景交融的趣致,但也真的可惜字语浅白近陋、失于对称、平仄逆声的缺点。

    不过这倒也符合永安王的情况,身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才情肯定是有的,但本身却又乏于系统的培养训练,以至于才情汹涌、落笔失言,佳作难出。

    至于此前经由她手转呈太后的那一首《慈乌诗》,上官婉儿本身也不认为是李潼所作。

    她倒是想借着点评这一首诗作之际,向永安王讲述一些作诗的技巧,以便日后情有所感,能够写出言工意整的雅致之作。不必强求才名惊艳,联绝之内吟卜韵辞,有这样一桩爱好,也能稍微排遣一下幽禁的苦闷。

    上官婉儿便讲起这首诗中失工失粘的情况,但很快便发现李潼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意识到少年偶得佳句,难免沾沾自喜,希望能从旁人口中听到夸奖,对于错误的指正多少会有抵触。自己少年学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要强的性情。

    于是上官婉儿便也不再多作厌声扰人,转移话题讲起朝廷诏赠曾参太子太保,并配享孔庙的殊荣。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他跟曾参不熟,其人哀荣如何本来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他日前所进《慈乌诗》便有“请君封曾参”之语,眼下上官婉儿讲起朝廷果然封赠,彼此间自然是有关系的。

    曾参哀荣高低与否,自然包庇不了眼下的李潼。但这件事却是一个信号,表示这一首《慈乌诗》的确有了回响,而且不再只局限于禁宫之内,已经延伸到了外廷中。

    武则天是一个封神狂魔,其所封授山水神明力度可以说是仅次于《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姜子牙还只是周朝一个高级打工仔,武则天自己却是老板要开创新周,看似泛滥无度的神鬼封赏,每一桩都有着具体的政治意图。

    曾参因孝义而获封赠,李潼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武则天与李旦这对母子有着什么样的交流,上官婉儿肯定也不会告诉他,但大概也能想到,无非是凭此敲打李旦,告诫他要恪守孝道,不要违逆母意。

    如此一来,李潼一家人安全上自然更有保障,因为武则天需要用他们一家人去警示李旦。如果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遭殃,李旦看在眼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不得好死,那还忍个屁?拼了吧,拼个鱼死网破!

    当然,实际上逻辑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李潼一家也的确因此,在武则天看来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闲杂人等,而是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价值的棋子。政治人物利弊取舍分明,只要他们存在所带来的隐患没有超过能提供的价值,活命不难。

    李潼也明白,这一点所谓的价值并不能维系长久。特别在武则天正式完成代唐革命之后,李旦自己都失去皇帝名位成为一个尴尬的皇嗣,他们一家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给予李旦警示的价值,会再次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仍然需要保持谨慎。

    不过,李潼觉得《慈乌诗》仍然还有持续发酵、可以继续挖掘的价值。

    母慈子孝是一个永恒的人伦话题,也是武则天以母夺子的一个道德污点,《慈乌诗》的存在能够很好的粉饰这一污点,这也是李潼选择杜撰此诗的原因之一。

    当然会否被用到,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无非给自己留一点聊有可望的可能。

    眼下的他并无弄巧大势的资格,也只能在小处下手,通过那不断的回响来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扭转与改善。

    上官婉儿在亭中逗留小半个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潼又将她礼送出门,转回头来又忍不住思忖自己还能在何处化被动为主动。

    禁宫之内因在神皇光辉笼罩庇佑之下,尚可保持安稳。

    但垂拱四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一年,譬如年初太后便下令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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