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的贱命,哪有章紫同袍的荣幸啊……”
“故衣社只是捐麻入社,袍泽互助!”
李葛又疾声说道:“他们不贪人家财,不穷使性命,只要捐麻几两,就赠新衣。”
李光饱尝人间悲苦,自然不像李葛这样天真、易受蛊惑,屈指一弹刀背:“那这刀,又是怎么回事?”
“义有轻重,下义者闻悲落泪,中义者自守不虐,上义者普惠恩众,豪义者奉道敢战!阿耶已经是上义之选,儿不能辱没父名,要奉道敢战,已经自荐作故义敢战士,领此义刃,追讨不义!”
李葛讲到这里,自有一脸的自豪:“我也不瞒阿耶,后日就要响应义举,围杀西岭蜂盗!今日夜中,故衣社义使就要赠我义资安家赡养。阿耶如果不信,等我取回义资,你再罚不迟!”
………………………………
0220 如意元年
后半夜,李光跟随养子等年轻人们一同出动,浓厚夜色下,山野中更加的幽黑静谧,尽管众人都已经翻山越岭惯于寻常,但行走起来仍然非常的困难。
如是前行足足一个多时辰,也仅仅只是翻越一道峰岭。李光本就不太相信那所谓的故衣社,这会儿更是满腹怀疑,只见儿辈仍然固执,这才继续跟随。
夜中山林里响起鹧鸪声,李葛倾听细辨,一指左前方,说道:“就是那里了。”
“说是尚义,怎么行迹这么鬼祟?”
李光又皱眉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葛闻言后笑道:“阿耶误会了,是我担心暴露咱们居地,不愿家徒牵扯进来,才有这样的约定。”
一行人再次前行一段距离,转过一块藤蔓包裹的巨石,前方地形稍显开阔,夜中已经可见几道人影站在一株大树下。
李光跟随儿辈上前,手已经抓住了刀柄,对面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李大郎?”
“是我!”
李葛回身拍拍养父臂膀以示安抚,而后便往前行去。
火光亮起,对面四五人环立大树下,其中一个指着行上前去的李葛笑道:“要将大郎召入义伍可真是艰难,往复交涉半月有余,单单运送这些物货义资就损了两匹驮马。”
“多谢义使赏爱,没有了养亲后患,入伍之后,葛一定奋勇杀贼,追讨不义!”
李葛上前抱臂,语气也是恭敬有加。
然而这时候,李光却从后方闪出,抽刀在手冷声道:“慢着罢!我的儿子养成不易,隐居深山只为求活,什么上义、豪义也不想追,更不会为了什么供人驱使卖命!”
“阿耶,你……”
李葛见养父反应大不像此前那样,心中不免一急:“义使请不要误会,我家阿耶……”
“足下可是京兆白渠府李光李校尉?”
李葛还未讲完,对面那人语调却要更加的惊讶与激动,他手摇火把向前一晃,口中则说道:“仪凤三年洮河道行军,九府果毅刘府君麾下、渭南府马兴,足下知不知?”
“马、马兴?你是、你是马旅帅?你没有、你……”
听到对方这话,李光也顿时失态,前冲几步,抬手遮眼,借着火光打量对方面容,脸色已经变得激动起来。而对方则干脆将火把递到同伴手里,上前抓住李光臂膀,大力的摇晃着:“果然、果然是李鬼面!”
“匹夫!还敢丑名唤我!”
听到这个旧年恶名,李光更确认对方身份,下意识抬手反拧对方臂膀,却发现对方手掌只存三指,尾指与中指俱都不见,又是一愣:“你怎么、怎么……”
“湟川军败,各自奔走,不幸被贼蕃所执,斩手作奴……好歹还算是保住一条性命,趁着外牧夺马逃回。可惜可惜,残废之身已经不能持械杀敌,没能带回两个贼蕃首级祭我断指!”
言及旧事,这个名为马兴的中年人也是一脸喟叹,继而又不乏惊喜道:“李大郎竟是鬼面之子?难怪、难怪啊!李鬼面你真是好运道,养成这样悍勇的儿子,来年捐身复仇,痛杀贼蕃大有指望啊!可惜我归乡之后妻儿无踪……”
李光听到这话,故友重逢的心情很快冷却下来,他有些尴尬、有些冷漠的退后一步,张嘴叹息一声:“马三,你还没有血冷吗?我却不愿我的儿子再流无辜之血……”
“阿耶,我……”
“你住口!”
李光顿足喝止儿子的话,转望向故友时,神态更显冷漠:“故人相逢,是一大喜。可是山野里也没有酒水款待,劳累马三你的脚力,但如果还念一分旧情,请你别再来勾引我的儿子。我们父子老死山野,不想再浪逐虚功!”
“我明白、明白!鬼面你是咱们京兆有数的骁勇悍士,归乡后我也有闻你的事迹,不是伤心欲死,咱们这些府户老卒,又怎么会拔刀劈砍自己往年舍命保护的人士?从军时家业完好,归来后妻儿不见,我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马兴讲到这里,眼中也泛起泪花:“贵人们食粱食肉,又怎么会弯腰俯看咱们这些悲惨的军奴?我是有感自身的悲苦,这才捐身故衣社,既是寄命,也是想凭着自己还有一点薄力,救助一下那些同袍亲故。或许我那不见踪迹的妻儿,也在某处我不能知的乡野,正受这些故义袍泽们救助过活……”
“那个故衣社,究竟是怎样……”
李光将马兴拉到一旁,凝声说道:“儿辈知道多少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苦难?闻听几句壮语,就被人蛊惑捐命,我是看透了世道的寒凉,你如果还念故情,就请从实道来!”
马兴眨眨眼,小作沉吟,而后说道:“鬼面你知今是何年?”
李光久隐山野,闻言后只是摇头。
“如今已经是如意元年、哈,就在月前,还是周正天授三年,圣神皇帝女主享国,武代唐家……”
“这怎么可能?天后武氏、天皇陛下再怎么纵容宠爱,天下人怎么能应!”
李光闻言后瞪大两眼,如果不是马兴这个故人,只怕早就要破口大骂对方荒诞欺诈了。
“鬼面你信或不信,世道已经如此。唐家君王都还不能自安,咱们草野小民,能享多少安乐?”
马兴叹息一声,又继续说道:“故衣社是发于神都洛阳的一个行社,取麻助人,虽然也只是一领麻衫、半瓮薄羹,但人穷至极,也能赖此活命。我也不是逢故吹嘘,自去年秋里捐身社中,经我一手活命之众,便已经有了数百员。我只是万年社下一个寻常走使罢了,如我此类,单单京兆便有数百之多,由此推想,故衣社布善救亡,单在秦川便少说已经有几万人受惠。”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树下堆放的那些物货,说道:“生民寒苦,官府、豪右、蜂盗几方欺压,为了护持这一份难得的生机良善,才要募取豪义敢战士。你说是财货买命也罢,为了招揽你家大郎,我今次送来杂粮五十石、綀布三十匹并其他杂类比钱两万余,只为了求访一员豪义。往常这些资货,是能捐救百人之多……”
李光闻言后只是默然,并不答话。
“寻常父母,尚且不愿儿辈操持杀业。更何况咱们这些杀场余魂,更加懂得生机可贵。鬼面你对世道意冷,不愿再怀仗义心肠,可有没有想过儿辈不历人事,就这么老死山野,他们甘不甘心?是好是歹,也想自己闯荡一番,不辜负一身悍勇的骨气!”
马兴情知短时间不能劝服李光,略作沉吟后便又提议道:“空口总是虚言,鬼面你若信得过我,不妨随我出山游历观看,我们故衣社诸义徒究竟在做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让儿辈捐身此中。”
李光听到这里,小作沉吟,才缓缓点头,唤来有些不情不愿的李葛等人,吩咐他们将那些物资送往自家所居幽谷,严令他们不准外出,然后才与马兴等往山野外行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时分,一行人才行至靠近秦岭外麓山野。视野渐渐开阔,也出现了大片河流冲刷出来的平野。
“这里便是咱们故衣社一处产业,曾是盩厔县里一户豪室别业,去年才被市买下来。”
山径渐趋平缓,马兴一边走着,一边指向山坳下一片庄田广阔、屋舍众多的农庄,笑语道:“如今这里居众千数,都是左近府户失地家人,他们在这里耕桑作业,典力换食。虽然不称富足,但也总有一份生机可守。”
李光抬眼望去,看到田野间耕牛驮马往来劳作,农人短褐细耕,坡岭上桑植成片,山脚处沤麻的池子众多。一路所见,多有祥和,但他却更加沉默。
农人们也发现马兴一行人,各自举手招呼,马兴一边微笑回应,一边笑语道:“咱们故衣社也不是独辟法外,要与官府抵抗。租庸仍纳,只是群聚养生,与其流亡郊野,肥田无租,官府也乐见亡户安居,户税充足。这些还只是傍社的生口,另有许多只是捐麻换衣,瞧见那些沤麻的池子没有?庄中麻坊,用工几百,纸、布之类,日产许多,既能捐输济众,也能典卖换钱,增扩善业。”
行走间,李光看到一个跟随家长在田间作业的孩童手捧瓦罐粱饭,正在用手抓吃,突然忍不住捂脸悲哭起来:“可怜我儿、怎么当年没能寄养善处……”
马兴只听说李光杀官故事,却不知其幼子饿死家中的惨剧,听到李光悲戚中哭诉前事,一时间也是热泪盈眶,一边擦着眼角泪水一边叹息道:“当年若有故衣善义,人间能免多少悲剧!”
情绪平复之后,李光才收起悲声,凝声道:“如果只是善业济众,自有耕桑熟业的农人,哪用再募取勇力豪义?”
马兴本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闻言后便解释道:“单凭这些耕桑作业,怎能济助众多人口。鬼面你是故人,我是信得过你,单单秦岭山野之中,便有咱们故衣社豪义千数众,采猎之外,还要驱逐蜂盗,看顾行商,南北抽取商资,这才是关中故衣社立足济众的本业。山外这些产业,一是掩人耳目,缴纳租庸,二是收容妇幼,养活寒微。”
正说话间,前方乡道上行来一群骑士,豪武壮士前后护从,中有一对少年骑士,虽然衣装并不醒目,但气势却颇有卓然。
为首一名骑士看到马兴,眼神顿时一亮,提僵勒停胯下奔马,转向当中年轻人笑语道:“启禀郎君,那一位就是身陷吐蕃又夺马逃回的马兴。他也是下社走使庄主,掌管此处田邑。”
说话间,骑士便对马兴招手道:“马庄主快快至前,我等入庄访你不遇,却不想巧逢途中。”
………………………………
0221 窥望河西
马兴抬眼望向对他打招呼的那名骑士,脸色先有些许茫然,而后便是惊喜,并不忘指着对方向身边的李光介绍道:“这一位英武少壮,便是咱们万年社三名直案中的杨直案。鬼面你不要看他年轻便存轻视,咱们秦川本多义勇,这位杨直案便是当今世道中的翘楚,博爱尚义,让许多老人都羞愧不及。”
说话间,他便往前方迈步行去。
李光心里还未将自己同类视之,但在稍作迟疑后,还是迈步跟随上去。
此时那一群骑士早已经下马缓行,马兴上前叉手笑道:“不知杨直案大驾光临,不能远迎待客,真是失礼。”
被唤作杨直案的年轻人闻言后哈哈一笑:“什么大驾,又哪来这么多虚礼。我们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你若整日懒在庄里只待迎送,正经事务还做不做?”
说话间,他转身一指后方被簇拥在当中的两名少年骑士并说道:“那两位郎君,是咱们行社贵宾,要求访几员旧战西疆的老卒,我即时就想到了你,这才引人来见。”
马兴抬眼望去,见对方也在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稍作拱手示意,然后又不乏紧张的对年轻的杨直案说道:“马兴只是一个懒在乡野的废人,粗俗又不知礼,哪敢贸然上前造次,直案可不要取笑为难我了。”
杨直案抬手敲在他肩头笑骂道:“真是人老愈奸,不过是想多打听一下贵客底细。我也实言告你,这不是眼下能让你明知的事情,这么说罢,咱们秦雍行社都要听命两位郎君。贵客身份如何,就连我都难度。”
“所谓故义,原来也只是膏粱手底的玩物!”
这时候,李光在一侧冷哼说道,他对这个故衣社本来就还心存怀疑,眼见两个明显的纨绔子弟都要奉为上宾,心里刚升起的些许认同便又荡然无存。
“鬼面不要浪言!”
马兴闻言后脸色一变,转又对那杨直案歉然拱手道:“这一位李鬼面是我旧年军中袍泽,故事不堪细表,孤僻隐世山中,刚刚访出不久,还未尽知咱们故衣社尚义诸种,还请杨直案见谅。”
年轻人闻言后摆摆手:“义血寒凉是世道的过失,咱们故衣社本也不强求什么美誉大名。生人有误解,这算不上失礼。行一些微末之事,救一些可怜之人。如果说有什么大愿,那就是修补天道疏漏,平衡人道盈缺。足下或为世道所害,齿冷血凉,蒙冤厌世,但咱们故衣社任侠而不使气,尚义而不乱法,入世只言救济,往来不问出身。”
“言语怎样好听,又能守行几分?”
“世道贵贱恒常,譬如尺寸长短。故衣社行旨,本不在于平均贵贱,锄强扶弱。羸弱者生机可守,这是予人一分底线,豪强者阔行进取,这是予人一份前程。穷困则厌显达,贫贱则恶富贵,这已经有悖于义。但有俯仰之劳,必积分寸之功,所以取麻为信,便是立定这样一个行规。”
这时候,两名少年骑士其中之一已经走上前来,面带微笑、不乏耐心的为李光解释道:“故衣社内涵真髓在于尚义互助,却非穷滥施舍。上位者千金买骨,邀买贤能。故衣社惠及万众,访求壮士。前者诱人以重币,后者感人以仁义,并是一法,愿者上钩。这样一个答案,不知足下满意与否?”
待到对方行至近前,李光抬眼望去,先是惊诧于那俊美无俦的仪容,待听到这番议论后,便低下头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臂叉手道:“不敢自夸壮士,但也感怀仁义。故衣社若真自任普济危困,某也愿捐身入社!”
“行社虽有宗旨标榜,但行事只在乎人。自任何者,足下并不需求问外人,行社能给你,只是不可计数的待济危众并如何捐力捐身的技法方式。”
望着这名脸上疤痕狰狞的老军户,李潼心里叹息一声。
如果说此前他筹建故衣社,心里还有太多的思量权衡,可是隐居关中这几年,随着接触的府兵军户越来越多,心里生出更多是对这一群体发自肺腑的同情。
人言大唐盛世,或开放、或富强,名臣名将灿若繁星,但对这些府兵军户们,无非均田制破坏、府兵制崩溃,一言蔽之。他们是这盛世之下,付出代价最多,而又透明得几无存在感的一个群体。
在这些人身上,李潼感受最深刻就是一种幻灭感,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怀疑与警惕。所谓的国家信誉,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近乎破产。
这些府兵军户们,本不是什么乡野赤贫,他们最起码也是良家子、军功地主,是有着经济保障同时又极富荣誉感的一群人。
他们既是大唐创业元从,又是帝国威震远夷的威名实际缔造者,可是这一份威荣却与他们无关。朝廷已经没有了钱粮土地犒赏他们,能做的只是将本就已经泛滥的勋官层层加授,这还是在战胜的情况下。
朝廷本已无田可授,镇戍抚远的军事任务却越来越多,尽管从高宗时期便已经开始加募长征健儿,但最有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