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旋踵,内史岑长倩与麟台监沈君谅先后到达政事堂,岑长倩还倒罢了,近来韬光养晦,对人对事都不发表什么激烈看法。
至于沈君谅则就是另一副模样,入堂后便怒视着杨再思,并怒声道:“执宪此番作为,将麟台置在何地?”
沈君谅平常虽然也是一个老实人,但这次是真的被惹毛了,他虽然心意早不留在麟台,但毕竟眼下还身在此位,若连基本的官廨都被别司侵夺,人望必然大损,届时不要说再谋拜相了,只怕麟台都不能再容下他。
面对沈君谅的诘问,杨再思也并不直接回应,只是起身对堂内诸人环揖,并作苦笑道:“宪台庑舍缺甚,此事卑职早诉诸公,迟迟未有答复,然三院里行入事在即,卑职为事所困,再求诸公教我。”
“宪台乏用,便侵麟台?则南衙百司何须并设?异日老夫是否也要携麟台群众并入宪台恭作笔吏?”
沈君谅直接行至杨再思面前,指着他继续怒声诘问。
杨再思小退一步,脸上苦笑更浓,不与沈君谅针锋相对:“沈监言重了,晚辈何敢作此想,就连几员衙官都还在麟台难出呢。若能妥善解决困事,晚辈备设礼席再作请罪又何妨。”
他这里一退再退,倒让堂上杨执柔有些看不过眼,他虽然也不大看得起这个同族,但见沈君谅这个南人指着杨再思鼻子连连喝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举手道:“今日聚在论事,事外余情,两位退堂自叙。”
“忿意梗怀,无所陈词。麟台执言,已由河东大王呈诉殿中!”
沈君谅又恨恨瞪了杨再思一眼,然后便退回一旁席中坐下不再说话。
他弱势所在,就在于朝中没有强援,想也不用想,眼下在政事堂根本论不出一个对麟台有利的结果,干脆闭口不言,寄希望于早已经进入宫中的河东王。
他这里一言不发,拒不讨论,可想宰相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就无从沟通。
政事堂里已经陷入僵局,而禁中仁寿殿又是另一幅光景。
武则天已经做出了决定,本待让少王并武承嗣一同往政事堂去宣告,可是少王接下来进言又勾起了她极大兴趣。
“臣虽积忿在怀,但途行一程也难免细作思量。诸司所以轻慢麟台,无非本司供事轻简,虚禄不称。忝受恩养,却有根本之缺失,为人所轻,概是自取。”
武承嗣听到少王这番话,倒是颇有认同感,他本就觉得麟台这番吵闹真是没有道理,劳者多占本就道理所在,麟台一群闲员还有什么资格叫嚣?
李潼接着又继续说道:“臣入职以来,常作自审,不敢轻论百司配事轻重,唯望能够奉恩尽劳。智短难谋于大,闻右相所言应时权宜,大有启发。春秋有变,日月更迭,礼虽常设,难就时宜。国初礼司少有定制,凡遇大事,辄制一仪,至今已繁琐难引。”
“专事专仪,虽然取义在时,但世道俗众不免浪言礼缺。有感于此,臣请于麟台立案索引,普录前代诸礼式更迭,汇集审录,以为参考。”
唐初礼仪主要继承于隋礼,隋礼则礼出多源,既有北朝,又有南朝,还有就是河西之地所保存的古礼,于是就造成了繁杂重复,乃至于彼此冲突。
正因如此,贞观时期又重修《贞观礼》,但在贞观礼修订的时期,山东世族还处在被政治打压的气氛中。等到高宗时期为了摆脱关陇勋贵的局限,又要团结一部分山东世族,所以再修《显庆礼》。
显庆礼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增损旧礼,并令式参会改定”,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你们别逼逼,老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武则天敢于随心所欲阔制新礼,根源还在她老公李治这里,简直就是青出于蓝。
这样修订的礼书,其庄重性可想而知,所以就造成了无复定制、随事而拟的局面。
礼书的编撰是意识形态的庄重问题,凭李潼当然玩不转。但是玩不转正礼可以敲边鼓啊,所以他打算从礼式入手。
律令格式是隋唐法律基本表现形式,这其中的式就是律令细则,随事而颁,要有更大的灵活性,也最能体现君王的权威。
类比后世的话,律令可以视作宪法、刑法,式则就类似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当然概念未必准确,只在条文地位上有一定的相似性。
李潼要汇编礼式,无非把历代式文整理起来,这没有太大的技术性,主要还是建立在普查资料的苦工夫。礼制玩不起,但检索这些旧条款并不难。
一旦能够汇编完成,所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比如武则天要扩编内供奉,大可以拍出贞观式文,你们别抬杠,早年有人这么玩过!
果然,武则天在听李潼说完后,很快便意识到这当中可供操作的价值,她离席而起指着李潼叹息道:“何谓智浅啊,我孙真有宰臣巨才!年未及弱冠,洞事如此深刻,若非本就门庭少俊,真是不为我用,则必杀之!”
李潼闻言后心里顿时发毛,你夸人能不能好好夸,吓唬我干啥!我连我祖宗几代都卖了,还不为你用?
“臣怎敢当此盛誉,只是右相言有醒我,一时机敏罢了。”
他心里吐槽着,又连忙跪下来,瞪起纯真的大眼睛,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抖机灵。
别管他奶奶信不信,反正武承嗣是信了。
听到神皇如此盛赞少王,武承嗣心里老不是滋味,同样上前一步拜道:“大王所论虽深刻,起意仍存轻妄。此谋臣执春官之日亦有所念,只是武德以来章式繁多,杂存诸馆,实难一一检索取录,劳工浩瀚,未必能功,实在不敢轻言。”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微微皱眉,她如果是怕麻烦的人,敢以女身窥望至尊大位?
“礼可随事而制,式可随礼而索。朕能恩取天下之士,群才并力,何事可畏繁多、浩瀚?”
武则天沉声说道,然后返回御案前,提笔缓书《礼式通辨》四个大字,并亲手递在李潼手中,笑容中满是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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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6 一支穿云箭
离开仁寿殿的时候,李潼又多了一个职衔,那就是崇文馆学士。当然正式给授,还要等到凤阁出敕。
武承嗣与李潼一同退出了仁寿殿,并往政事堂而去,一路上频频侧目望向少王,终于有些忍不住,凑过来说道:“大王所居麟台、馆阁,俱是士林美称,寻常士类白首储才不能得一。大王年未弱冠,却能并领诸事,即便不论齿幼行薄,学术无修,情伤物谤,非一身能够承受。”
李潼听到这话后,笑眯眯对武承嗣拱手道:“君恩重授,辞则不恭。小王伏而受命,心中也是难免惶恐。但闻右相良教,倒也渐归坦然。神皇临朝,群众争进,在上有亲恩提攫,在朝则故义扶助,才器草草,寄望众助。自以右相为前驱表率,拾阶踵行,不致踏错。”
你这老舔狗还有脸说我,就你这逼样都能当宰相,老子还有什么好怕的?气死你!
“言是门义叙私,但既然已经侧立事中,衔恩不负之外,也要记得黠才不可轻恃,世道尤尚恭谨。”
武承嗣板着脸敲打几句,自觉挽回了一些刚才在殿中拙于应对的窘迫,之后脸色稍显和缓,又说道:“编著大事,群才广用。大王未必能有博采之识,你是神皇恩宠的少幼,如果久劳无功,难免让人见笑圣恩错给,稍后我会荐举几个良才,若能礼引善用,无患为人所非。”
李潼闻言后只是呵呵笑应,他也明白这种事情若完全将武家人排斥在外是有些不现实,若旗帜鲜明的抗拒武家人插手,武承嗣反应如何还是其次,怕是引起他奶奶的不悦。
他是不怎么担心与武家同场竞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的资望虽然不够主持大事,但武家人若加入进来的话,兴许还能让人觉得这个大王还是不错的。
见李潼如此识趣,武承嗣心里才好受一些。他对少王虽有提防、抵触,但也不像武三思那样强烈的厌恶,毕竟所处层面不一样。
身为政事堂宰相,武承嗣是要更清楚眼下重点还在于神皇大事,其他都是微末小节。待到大事克定,武氏显为国宗,少王再怎么跳又能如何?
两人随着中官引领,很快便抵达了禁中的政事堂。
这会儿政事堂中,气氛很是微妙,在堂三名宰相中,唯范履冰一人对事情比较热心,提出几种解决的方案,但应者乏乏,包括事主杨再思都显得不怎么积极,只作恭待宰相裁议的态度,气得范履冰横眉怒目,就差直接呵斥他不想干就滚!
眼见少王与武承嗣同行进入,沈君谅精神顿时一振,连忙起身相迎。
然而杨再思动作却比他还要快,已经抢步行到少王面前,脸上笑容灿烂,不见丝毫被戏耍的气闷,举手说道:“大王雅兴戏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潼见杨再思笑得灿烂,也是觉得这家伙真是一个奇才,这样的没脾气,让人打脸都打得没意思。
他要彻底搞掉来子珣,还要靠杨再思这个宪台长官搞点落井下石,倒也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便笑语道:“执宪何尝不是雅兴盎然,倒让小王无所适从,唯奔求君上,乞请指点。”
说话间,他又望向随后行来的沈君谅,上前作揖:“大监将外台付我,小王实在不能独支。未来大事加重,还请大监庇护提携。”
沈君谅见少王神态轻松,便猜到事态发展并不坏,再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咯噔跳了一跳。
这时候,武承嗣已经先一步走进了政事堂,抬眼望向堂上的范履冰问道:“神皇付事,春官可有掌定?”
范履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武承嗣见他神情如此,已经忍不住露出笑容,再向岑长倩与杨执柔颔首致意,然后才说道:“贞观年中自有旧事,神皇陛下缘古益今,决意加设内供奉员众,诸位以为如何?在案辅论,若无更加良计,就请凤阁尽快出敕,不要耽误大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杨再思已经拍掌表示赞同,一反此前消极态度。且不说他根本不敢违抗神皇意旨,单单这个决定对他们肃政台也是大有裨益,在他任中若能让肃政台职权再得扩充,厅壁留名、以告后继,也能让他资望大进一步。
之后杨执柔也发声表示赞同,岑长倩则看了一眼范履冰、默然不语,范履冰似乎有意见要表达,可是不等到他说话,武承嗣却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转头望向沈君谅,笑语道:“神皇立诏,将于政事堂设席以待沈监。沈监旧是先达,如今复治故案,真是可喜可贺!”
沈君谅听到这话,顿时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有些不相信的望向河东王,待见少王微笑颔首,他神情更显激动,直出政事堂,面对明堂方向再拜谢恩,身躯微颤着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堂内几人听到沈君谅再次拜相,神态也都各不相同,只是他们所望更多还非激动不已的沈君谅,而是侧立席中的河东王。
“沈监入堂,是另作加任还是且领本司?”
岑长倩开口发问道,宰相权柄主要体现在高层的人事权,一个宰相出入政事堂,必然要影响到一部分官员的仕途升降,而宰相以什么样的官职入拜,便也能窥望出君王现阶段的谋思重点所在。
“沈监本职入堂,以监职领掌麟台新编诸事。”
武承嗣说完后,中官便上前一步,将内殿拟好的诏书于堂中宣读。
当然这种内诏不可直接颁行,还需要再经凤阁、转鸾台,才能正式公之于众。鸾台如果有异议,可以直接封驳退回,可是现在政事堂中,一个鸾台的人都没有。
提拔一名宰相乃是大事,武承嗣入此也只是先行通知,接下来诸宰相便要登殿群议,这便不是其他人能够参与其中的。于是宰相之外的人,便只能退出政事堂,先归本署。
返回皇城这一路,且不说沈君谅没话找话的与李潼寒暄,一旁的杨再思对少王也是极尽热情。
如果说此前格辅元拜相,还只是捕风捉影的牵强附会,可现在却是事实确凿,少王直入内殿,之后上官便拜相,且直领编修之事。
通常而言,这种专事宰相权柄要更大许多,相当于进入政事堂之后,手下立刻就拥有了一批拥趸。而没有专事的宰相,想要在政事堂立足,则少不了要从其他宰相手中分润权柄,能争到多少,便看各自的资望与本领了。
李潼虽然建言修书,也明白这种事情不是自己能够领衔操作的。别的不说,手底下一群老夫子苦哈哈的引经索典,抬头看到一个毛头小子做他们的主编,简直气死个人。
而且,宰相领衔修编,也能彰显出这部《礼式通辨》的庄重性,起码不是哄小孩子玩的把戏。
待到返回麟台,麟台诸众得知大监拜相,一时间也都欢呼雀跃,而李潼更是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
麟台受冷落日久,特别是两馆并立、史馆剥夺之后,存在感更是几近于无,清而不要,号为病坊。可是现在不独有了新的任务,长官大监更是入直政事堂,这无疑又将麟台拉入了中枢核心之中。
人在官场之中,怕的就是无事清闲,没有表现的机会。麟台再得此任,上上下下也是摩拳擦掌,想要搏求表现。
之后几天,随着朝堂公布沈君谅复相并领编《礼式通辨》的消息,麟台也是一反此前的冷清,当日退朝之后更是罕见的满员齐归官廨,一个个瞪大眼张望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大监。
沈君谅复得相位,自然也明白少王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在接下来拟定编撰名单的时候,对少王的意见也都无比重视。
出入之间,迎从无数,李潼也充分感受到一朝权在手的爽快。成人世界里,哪有太多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只有对人前程能够带来深刻影响,才能获得人真正的重视。
不过他也没有因为一朝得势而就忘形,明白自己根基仍浅,眼下远不是恣意弄权的时机,所以也不打算借由这件事情网罗多少在位的显宦,而是打算着重选拔一批潜力股。
他的王府中一时间也是访客激增,其中大有文豪名相之类。比如此前韦方质便曾言荐的同族后进韦安石,盛唐名相张说,随军西征却因军败免职、刚刚回到洛阳的崔融等等。
如今的李潼,已经不再需要刻意折节去交好什么人,而是时流争涌府前,乞求少王雅赏提拔。
李潼也不客气,专择位卑名浅的年轻人推荐,经由他口举荐入事的便有徐坚、刘知几、马怀素等数人,其中最大的惊喜便是刚刚在外州任满、归都守选的姚元崇。
这些人跟李潼有多熟悉,倒也谈不上,但也不妨碍李潼往他们身上盖戳盖得不亦乐乎。他也不求这些人现在就回报他,等他真正该搞事的时候,一支穿云箭升空,能有人马响应就好。
由此可见背后站着一个宰相是有多重要,否则单凭诗文唱和,李潼想要积攒下足够深厚的人脉底蕴还不知要过多长时间。让他有点遗憾的是,另一个开元名相宋璟眼下远在湖南做官,一时间倒是让他无从提拔。
他也不担心自己这种操作会引起他奶奶的警惕,一些卑品下员还不值得武则天念念不忘。倒是武家人出手豪迈得多,直接抬脚蹬走了麟台少监薛克构,转以武攸宁就任,一副气势汹汹要摘桃子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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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7 李氏名驹
人在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这种感慨,李潼此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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