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貌似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档案,实际上却在仔细观察着欧莉莉的每一个表情。
眉毛下垂,眼神悲伤,嘴唇微张,鼻孔也微微放大。这是个惊讶的表情,同时还表达着深有同感的意思。
我把右手伸到她面前,给她看了一下手腕,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笑着说:“这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割腕留下的,可能是因为割得不够用力,所以活了下来。其实后来才知道,就算割得伤口比较深,也会在大量出血之后伤口迅速凝固,充其量也就是迷糊十天半个月,死不了。”
欧莉莉咬着下嘴唇,说:“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还好吧,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感觉了,可能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可以抚平所有伤痛。”一边说着,我伸手抓住了欧莉莉带着黑手套的左手,“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摘掉手套。”
欧莉莉惊讶的看着我。
我说:“我也忘了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出席一些场合的时候总是带着黑手套,人们都以为这是你的怪癖,或者说是你打造自己形象的一个标签。不过现在看来,你带手套应该纯粹只是为了掩盖一件事情。”
我轻轻揪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将手套摘了下来。
她用力紧紧将手攥紧。
我耐心说道:“张开你的手,不要再隐瞒下去了,这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
欧莉莉明显很紧张,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手掌。我抓住她的手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终于,她摊开了自己的左手。
我永远都忘不掉当时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只没有掌纹的手,或者说,是上面的纹络太多导致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掌纹。
欧莉莉的左手,上面遍布着伤痕,横纵交错,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每一道伤口看起来都是用小刀划出来的,也曾出血、结痂,最后变成了伤痕。而就在掌心处,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已经红肿,应该是微微有些发炎。
我深呼吸,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滋味,只能用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故作轻松的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欧莉莉低着头,回答说:“一年了。”
我问:“一定要这样吗?控制不住自己?”
她说:“是……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我才能忘掉他们对我的辱骂……”
自残,单纯来讲只是一种行为。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每一个行为都是心理的表现。所以说自残行为,必然与某种心理相关联。目前看来,欧莉莉之所以会自残,是因为无法承受网络暴力带来的痛苦。
我问:“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她说:“可能有几百次了吧……有时候一整天都会很难受,也忘了自己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欧莉莉的表现类似一种强迫行为,她在强迫自己自残,并且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为之苦恼才会来到这里求助。
我说:“之所以会全部划在掌心,是因为你是演员,会时常穿一些裸露皮肤较多的衣服……于是你只能把伤疤隐藏在手心,是吗?”
欧莉莉虚弱的点了点头。
她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医生,求你帮帮我吧。我再也不想这样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自残,成为了一种习惯。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有些人的自残行为转换成了另一些行为而已。比如有人受挫的时候会酗酒,渐渐也养成了习惯,还有人不开心的时候会暴饮暴食,最后导致了一系列疾病。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分析说:“你现在的情况可以这样说,每当你受到挫折,比如网友的谩骂,你就会选择用自残的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欧莉莉,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情,这世上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每个人也都有应对挫折的方法,你一定要选择自残吗?”
欧莉莉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学会应对挫折是每一个人活下去的技能之一,你可以选择和朋友倾诉,出去兜风……很多很多方法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自残呢?”
她摇头说:“我没有朋友,也没地方可去,到处都是狗仔队,无论我做什么都需要小心翼翼。”
看着她低落的模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说:“你等我一下。”
随后,我飞快的跑到了诊所外,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文具店。我买了一个存钱罐,然后又迅速的回到了诊所。
欧莉莉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有些疑惑的看着我,还有我手里的“小猪”。
这个存钱罐是一只金色的小猪模样,看起来憨态可掬。
我把存钱罐递给了欧莉莉,说:“以后每当你想要自残的时候,或者说是你遭受到网络暴力的时候,就往里面投一枚硬币,好不好?”
她抱着存钱罐,咬着嘴唇。
我说:“如果你觉得特别难受,可以往里面多放几枚硬币,这是我对你的治疗方案。从今天开始,我希望你和我能一起实行这个方案,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看到一个沉甸甸的存钱罐,而不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欧莉莉犹豫了片刻,重重的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送走欧莉莉之后没多久,吕晨曦也带着一个打扮很知性的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并且送走了她。
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的我,突然开口说:“喂,感觉怎么样?”
我说:“是一个饱受网络暴力的患者,并且出现了强迫性的自残行为。”
吕晨曦不耐烦的说:“我不是问来访者,我是在问你。”
我有些惊讶的反问道:“问我什么?”
“给人做咨询的感觉啊,现在有没有感觉自己心情很沉重。”
我说:“有点。”
他说:“如果你要从事这个行业,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将会变成一个垃圾桶,来访者会将自己心里的垃圾通通扔给你,而你却只能选择默默忍受。到了最后,你会变成一个臭不可闻的垃圾桶,而恢复正常的来访者将会无比嫌弃你身上的恶臭。”
我说:“有你说的这么吓人嘛?不是还有督导可以帮忙吗?”
吕晨曦冷笑着说:“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讲,凡事只能靠自己,如果你督导死了怎么办?”
看着他的表情,还有镜片之下的眼神,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我说:“请问吕草谷老师在不在?我想要拜访一下他。”
吕晨曦没有说话,我顿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有些尴尬的问道:“吕老师他……”
吕晨曦说:“去世了,半年前刚走。”
天哪,怎么会这样?
我想要再说一些什么,但是看着吕晨曦那张铁青的脸,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很明显,吕草谷是吕晨曦的父亲,是他的引路人,可是现在却……
沉默片刻之后,吕晨曦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做一名心理咨询师最需要什么?”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是共情,我坚信人性本善,只要你能理解他,就能唤醒他人性中善良的一面。”
“和老头子一样吗……”吕晨曦低声说道,“可惜,事实告诉我,人性本恶……”
突然,他扔给我一把钥匙,说:“真是麻烦,反正短时间内也没人可用,你就暂时来这里上班吧,记住这是试用,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合格随时都能辞退你。”
我接过钥匙,欣喜异常。
不过,我随后又从书包里面掏出来一份合同,说:“就算是试用,也要签合同啊。”
吕晨曦非常不耐烦的接过合同,大致浏览了一遍,瞪大双眼问道:“这个管吃管住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在招聘启事上写明的啊,管吃管住。不瞒你说,我现在还住在青年宾馆里呢。”
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可是我的本意是找一个女助理,不仅能在工作上帮助我,而且还会做饭的那种!”
我有些羞涩的说:“我会做饭……”
吕晨曦脸色铁青,就连拿着合同的手都有些颤抖,恐怕现在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脚的感受吧。
他说:“还要洗衣服的那种!”
我说:“附近应该有干洗店吧,我出钱把你的一块洗了。”
他顿时无言以对,忽然猛地将合同撕的稀碎,骂骂咧咧的说道:“签个屁合同!不签!不签!”
我说:“不签也行,管吃管住就行,我相信你的人品。”
吕晨曦冷冷的盯着我一会儿,忽然整个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下去,无力的推开诊所大门,说道:“跟我走吧……”
我背上书包,喜滋滋的跟了上去。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饶有兴致的问:“那个女人是谁?也是来访者吗?你俩在屋里做什么?”
他没好气的说:“关你屁事。”
我说:“现在我好歹也算你的助理,这些事情总有知情权的吧。”
他挑起眉毛,露出一个坏笑,说:“好吧……我们做了一件隐秘而伟大的事情。”
隐秘而伟大的事情,这是什么?
等等,该不会是?
我严肃的说:“你这样是有悖职业道德的!”
他哈哈大笑,又重新换上了那副得意洋洋的欠抽嘴脸。
精神分析提出了心理防御机制理论,包含有“退行”、“投射”、“置换”等十八种防御机制。该理论认为当人受挫的时候,会使用心理防御机制来让自己得到平衡。比如“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就属于“合理化”防御机制中的“酸葡萄”。
在这些心理防御机制之中,我个人最倾向于“升华”。这种方式是积极向上的,可以将负面情绪升华为更有利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嫉妒别人长得好看,于是更加刻苦的学习,最终学有所成,这就是升华。
我对欧莉莉采用的治疗方案,简单来说,就是使用“升华”的方式缓解她遭受网络暴力带来的伤痛。
刚好一个星期过去,欧莉莉抱着沉甸甸的存钱罐再度来到了“草谷心理诊所”。
自从我应聘成功之后,吕晨曦彻底当上了撒手掌柜,每天睡到上午十点。至于诊所,几乎完完全全的交给我来打理。
当欧莉莉推开门走进诊所的时候,我正好把诊所打扫了一遍,一头是汗。
她的脸色好了很多,笑眯眯的看着我说:“你的方法真的有点作用,我这星期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不过,存钱罐已经装满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她,说道:“那里面至少也能装两百多枚硬币的吧?这么快就装满了?”
欧莉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总共装了两百个,最后实在是塞不进去了……对不起医生,可是用这种方法克制自残就好像是戒毒一样,我越是克制自己,反而越是想要自残,所以我只能一个劲的往里面放硬币,结果没多久就这样了。”
我露出一个微笑,说:“这些无所谓,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
她摘下手套,有些紧张的把手递给了我。
手上的伤疤仍然触目惊心,即便是第二次看也是如此,不过上面并没有新伤口,这样看来欧莉莉的确成功克制住了自残行为。
我带着她去了咨询室,坐在老位置,问道:“我看最近有关你的负面新闻还是不少,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
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最近那些骂我的人貌似又多了不少,而且说的话开始变本加厉……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挨骂又不会死人。”
看着她低落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同情。身为明星压力的确很大,一言一行都在公众视线之内,稍有逾越就会引起骂战。
我说:“看起来你已经好多了,而且学会了自我开导。”
欧莉莉说:“应该是医生的方法起了作用,我一开始往存钱罐里放硬币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好像把所有坏心情都扔了进去,所以情况就好了很多。虽然他们仍然在骂我,不过我现在远远没有以前那么难受了……罗医生,你能和我讲讲这是什么道理吗?”
“当然可以。”我取出纸笔放在沙发之间的小桌子上,先在上面写下了“欧莉莉”三个字,然后又写了“网络暴力”、“自残行为”、“存钱罐”三个词语。
我说:“其实道理很简单,‘网络暴力’引起了你的负面情绪,也就是愤怒、被冤枉还有无助等等。只不过你最初为了发泄这些负面情绪,选择的方式是‘自残’,用疼痛感来麻木自己。在上次咨询的时候,我试着让你将发泄负面情绪的方式更改为‘存钱’。目前看来,还是有些作用的。”
一边说着,我一边用箭头把这几个词连了起来。
欧莉莉恍然大悟,说:“原来这么简单。”
我在“存钱罐”上画了一颗五角星,还画了一个问号,继续说:“不过,你现在只是将负面情绪转移到了存钱罐里,实际上你仍然在痛苦,心情也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了下去,有些沮丧的说:“被你看出来了……”
“人的笑容很容易分清真假,你笑的时候眼神很冷,眼角没有周围,脸部肌肉僵硬,一看就是假笑。”我说:“其实你也不用太着急,毕竟治疗效果不会那么快就体现出来。”
“嗯。”欧莉莉问:“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我掂了掂存钱罐,说:“今天做第二步,也是最后一个步骤,升华你的坏心情。”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升华!
我把存钱罐递给她,说:“对于你来讲,你觉得这个存钱罐意味着什么?”
“这里面装满了那些人对我的辱骂……反正里面装的是坏东西……”
我说:“现在,把它砸碎吧。”
欧莉莉抱着存钱罐,惊讶的反问道:“砸碎它?”
我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举起“小猪”就准备砸在地上。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又说道:“等等!”
她疑惑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取出来一个塑料袋递了过去,说:“套着袋子再摔,不然一会儿咱俩还要趴在地上找那两百多枚硬币,不累死才怪。”
她乖乖为“小猪”套上了一层塑料袋,忽然“噗嗤”笑了起来,说:“我刚刚还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把所有坏心情通通摔碎,结果让医生你这么一弄,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看得出来,她这一次是真笑,眼角处有褶皱,而且眼睛十分灵动。我说:“别啰嗦,快摔快摔。”
欧莉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存钱罐向地上摔去。
啪!
她呼出一口浊气,说:“舒服多了。”
我弯腰捡起塑料袋,里面的“小猪”已经四分五裂了,我小心翼翼的将存钱罐的碎片捡了出去,说:“这里面应该有两百个硬币是吗?”
欧莉莉说:“是的。”
我说:“今天咱俩什么都不做,把这些硬币处理掉就好。”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这些硬币代表着你的坏心情,代表着那些人对你的辱骂吗?今天,我们就把它送给别人或者花掉,这不就代表着你的坏心情离开了嘛。”
欧莉莉微微皱眉,说:“这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继续解释,笑着说道:“现在,把你身上所有钱通通交出来。”
她乖巧的递给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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