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跪于地上,垂头回禀:“民女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家贫,前日舅父将我典与了段家幼子为妻。今日成亲,方才得知,原来这段氏子重病,已于三日前去世了。段氏重金典下我,竟是…让我和段氏子的牌位成亲,然后随他一并下葬……”
话犹未了,诸人都变了神色。
冯跋惊讶道:“朗朗乾坤下,居然还有这种事?”
慕容元冷笑道:“这段氏是什么来历,天子脚下竟敢如此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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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奴归处
玉鸾叩头道:“民女不敢信口雌黄。这段氏据说是尚书左仆射、河间王的母家亲戚,他们在朝中权大势大,若要取我一介小小汉人女子的性命,又何足为奇?便是官府,也不好为这些小事出面的。我虽是贱命一条,可……可到底不甘心束手就死,所以才拼命逃了出来。”
尚书左仆射、河间王?那不就是慕容熙吗?慕容元会心的看了我一眼。
冯跋到底年少气盛,拍案而起,怒道:“汉人,汉人便不是人了吗?以前大秦的宰相王猛,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良相,帮助苻坚统一北方,赫赫功业,彪炳千古,他不就是汉人?何况我们大燕天王早已下令,汉人、鲜卑、西羌统为一家,不分彼此。我瞧慕容熙这厮好生嚣张跋扈,早在远征契丹时就滥杀成性,慕容大哥,你明日借这事在天王面前参他一本,看他还敢不敢包庇纵容段氏!”
涉及朝廷大事,众人顿时缄默。
我听他辱及慕容熙,自是不悦,只作没听见。而宇文嫣只是垂眸望着玉鸾,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是掩不住的怜悯。
慕容元咳了一声,笑道:“冯兄弟,你也太抬举我了。于公,河间王这次凯旋后,圣眷更加宠渥,可谓如日中天;于私,他是我皇叔,我做侄子的岂能随便置喙?况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生气。”
冯跋道:“话虽如此,但你是天王的爱弟,论与陛下的情分不输于他慕容熙?再者如不插手,恐怕段氏不肯善罢甘休,干脆救人救到底。”
慕容元扭头吩咐自己的侍从:“即刻派人去河间王府告知此事,请他多多约束一下!至于那段氏,我们也不必理会,估计河间王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一时侍从去了,冯跋方才面色缓和。我见大家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气氛大是僵滞,便笑道:“慕容大哥,这些事以后再!只是,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玉鸾闻言,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顿时滴下泪来。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在舅舅家过活。这一回去,指不定他们又要将我卖到别的什么人家了……”
慕容元也觉出自己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重,遂笑道:“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美人报答,大多是以身相许。冯兄弟,我瞧你也没有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里。”
冯跋慌忙摇手道:“大哥,你还是自己留着。我……我……”
他觑眼望着宇文嫣,已是满脸通红,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晚秋,额上却已冒出了汗珠。
明眼人都看出这个性情率真的冯跋必是对宇文嫣动了真情了,慕容元也不忍再为难他,笑道:“罢了,你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玉鸾走到宇文嫣跟前跪下,泪眼盈盈的说道:“玉鸾得以活命,全赖小姐相救,纵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您的恩德于万一。惟盼小姐能让我追随左右,侍执巾栉,玉鸾将感激不尽。”宇文嫣伸手将她扶起,微微颔首,意即应允了。
我拍手笑道:“好啊,这倒是个好去处!”
席间觥筹交错之后,慕容元意味深长地对冯跋说道:“信都,原是你们冯家的故地,你这次回去,也该多去走走,好树立威望,日后建功立业,依旧奏请天王派你去做个长史、将军什么的,定比你那些兄弟强多了。”听慕容元的口吻,分明是对冯跋的才干颇为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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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梧桐阁
冯跋提起青瓷酒碗,扬脖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殿下,您也知道的,我素来懒散惯了,最厌倦那些官场应酬。只要天天有酒喝,再有知心好友陪伴,如花美眷在侧,便是平生乐事了!殿下存心相助的话,入宫后帮我在天王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做一个无需操心的闲散武官,我便感激不尽了!”
慕容元叹道:“我便知道,你这小子还和小时候一样胸无大志!可是,我又何尝不想像你这样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闲时在我的菊园里弹琴吟诗,或品茶鉴酒,只是,身不由己啊!”
我见惯了慕容熙的壮志凌云,从来便认为大好男儿就该在乱世中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而眼前这平原公慕容元,言行尊贵端雅,神情温和有礼,论武功、胸襟、气度、名望俱不在慕容熙之下,两人可算是一时瑜亮。
酒宴散后,慕容元唤了一辆马车,径直送我回河间王府。
和慕容元分手后,回到莹心楼时,天色已暝。迎面正碰上小菊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道:“小姐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讶异着:“怎么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小菊道:“今日是沈姑娘的生辰,王爷为她在梧桐阁隆重设宴,阖府女眷皆要出席。”
我摇头道:“我又不是这王府中人,不想去。”
小菊微笑道:“刚才沈姑娘已经打发人来催了,说道是请姑娘务必要赏脸出席。”
我本待称病不去,又想好久不曾见着慕容熙,若是不去,不知何日才能见?叹口气,点了点头让小菊为自己梳妆。
想着今日宴会上沈初云必定明艳照人,不欲去和她争风头,只穿了身纯白素色衣裳,鬓上戴两支银色的碎珠发簪,由小菊和丹朱陪着去梧桐阁。
梧桐阁中种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眼看叶子就要落尽了,疏疏朗朗地立于庭中,环着阁室种了几丛翠竹,虽是秋日,亦泛着清新的碧绿,自成一派清寂幽独。向阳处排放了许多盆菊花,姹紫嫣红,更胜秋光。瞧那菊花经霜也不见半点萎靡,料想主人夜间必命人收回一旁的花房里养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我注视着庭右那棵梧桐,却想起了那如梧桐一般温润宁和、洁净如云、萧萧磊落的君子――平原公。
入阁时多数女眷已到了,慕容熙尚未出现。这种宴会,随行的侍女们都在外面等着,不得入内,席间另有专人侍候。殿内温暖如春,我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先坐下,和身边的两位女子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无话可说,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少时,身着绛红色闪金团龙长袍的慕容熙携了沈初云款步进来,向来素净打扮的沈初云此时也换上一身粉霞色的锦袄,上绣了繁复的花纹,系一条粉红金边的锦绶藕丝缎裙,髻上一支光彩夺目的金丝攒珠钗,益发娇媚动人,风华绝代。
众人忙拜倒行礼,慕容熙笑道:“都起来!今儿家宴,不必拘这些个虚礼!”
我在人丛中遥遥地望他一眼,恰好他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忽有一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似有些愧疚,又似有些冷漠,我心头乱“怦怦”跳了几下,上午他和沈初云那如胶似漆的一幕又宛在眼前,我该怎样面对那样撕裂般的痛楚?
慕容熙啊慕容熙,难道你终究,欠我一段最执着最纯粹的感情,以及一份永远无法收获的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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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语中刺
慕容熙于首席上坐了,沈初云陪坐一旁,众人方正式入座。慕容熙侧过头,懒懒道:“来人,把火盆往沈姑娘身畔挪挪。”
眼见火盆果然被往她身边挪近了许多,女眷们此时神色各异,有惊讶,有猜度,有嫉妒,有艳羡,种种不一,尤其是与我相邻的慕容熙侍妾吕氏、花氏两人那含笑的眼神里都掺入了银针般灼亮着,估料着已经恨得想将沈初云扎上几百个窟窿了。
慕容熙令人斟满美酒,朗声道:“今日是沈姑娘十七岁芳辰,值得欢宴庆贺!”说罢举杯,众人皆欢喜称颂,同饮了一杯。
沈初云到各席轮流敬酒,众人答谢。我位列其中,只觉得格格不入,我算是什么人呢?他的妻,妾,甚或是婢?而万万没有预料到,在不经意间,我已然成了她们明里暗里观察的对象了。
谢恩归坐的那位身着葱绿色对襟长袄的花氏,将我打量了一番,忽然抿唇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江姑娘何以一身素衣,是不是对王爷或是哪位姐妹有什么不满啊?”
为了表示喜庆,整个阁中都铺了明红织金的地毡,女眷们今日都花枝招展、百花竞春,一片莺莺燕燕。而我一身素白衣衫,明净澄澈得恰如一溪明月缓缓淌入暗夜中缤纷缭乱的百花园,确是分外显眼。
花氏此言旨在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我,也顺带试探慕容熙的反应。
主位上坐着的他,眸光一如秋潭般深远,往我身上一扫,看不出任何的喜好厌怒来。
众女眷与我向来不熟,见花氏发难,都乐得在旁观望。
我笑了笑,从容答道:“今日是为沈姐姐庆生,雪凝无意去抢旁人的风光。”
花氏口气不善地道:“这沈妹妹的芳诞,你穿得如此素净,莫非…莫非在为谁戴孝?”
这花氏竟如此可恨!我笑得瑰姿艳逸,灿若春华,答道:“人人皆知我在此并无亲人,若论亲人,也只有一个王爷了。姐姐,这大好的日子,您在诅咒谁呢?”
轩中蓦地静默,当真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不多时,花氏猛地醒悟过来,涨红了脸,满眼泪珠地急急离席向慕容熙请罪:“王爷,妾身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她是故意曲解妾身的话。”
慕容熙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茶,缓缓道:“好啦!你面前那么多果点,也堵不住你的口么?看看歌舞,只怕胃口会好些。”
那花氏磕了个头,这才抹着泪回到自己座位上。自然,不会忘记狠狠瞪我一眼。
歌舞声扬起,一片祝颂声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又欢声笑语起来。
这种时候,慕容熙明显比平时可亲许多,几位女眷几乎轮着在给他敬酒,他也含着一抹矜持的笑,一一地喝了,甚至开了金口,慰勉几句。
北人尚武,连舞曲都要激烈劲健许多;而我从小长于江南,南人最重格调韵致,诗词歌赋无不风流蕴藉,深婉隽永,遑论歌舞?我在耳濡目染之下,说不上深精韵律,但对这等北地沉宕豪雄的歌舞却是难以认同,此时自顾啜茶品酒,由着侍女在旁细致地询问我的喜好,为我布着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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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乾坤清
酒过三巡,那些聒耳的歌舞终于略停,换了笙箫细细地吹。
那声调甚是柔婉,依稀有着江南的韵味,倒让我想起在向阳谷中初见慕容熙的时光,不由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旁的沈初云掩着嘴呛咳起来。
慕容熙放下酒杯,皱眉问道:“怎么了?”
沈初云泪汪汪地道:“许是这酒有些劲儿,不太喝得惯。”
慕容熙转头吩咐侍女,道:“去给沈姑娘换上清甜甘醇的越酒!”那侍女一脸惶恐的去了。
沈初云忙咳着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已有侍女慌忙跑来,送上一盏温温的茶水,和一碟据说可以解辣味的蔬菜来。
慕容熙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接过侍女的茶水,送到她唇边,温存地问道:“好点没?”他的手掌正温柔有力地磨挲于她的腰间,带了两相缠绵时的不舍和微痴。
周围一时有些异常,我更是如坐针毡。
沈初云拿丝帕拭了拭眼角呛出的泪水,才发现,那些女眷们正或明或暗的盯着她瞧,神色古怪。
唯一正常的人,大概是我,我再也不看他们,以优雅的姿态缓缓品着酒,扫视着眼前的菜碟,似在寻觅着自己爱吃的菜式。心中却念叨:罢了,既然他们不能在我眼前消失,还是我自己消失,以免徒生伤感。
此时,又一队乐伎舞女迤逦入殿,为宴会歌舞助兴,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我见无人注意,只说是要更衣,即偷偷地溜了出去。
走出殿外,抬头见明月如镜,照映一地银辉,早已自秋入冬,换了人间。我走了几步,寒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哆嗦。远远地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丹朱,她追了过来,为我披上一件雪狸斗篷,问道:“姑娘怎么偷偷溜出来了?要上哪里去?”
我轻轻地道:“我想走一走,静一静。”
丹朱一愣,道:“今儿天这么冷,还是早些回去!”
我摇了摇头,只道:“你回去帮我把箫取来。”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缓缓在楼宇间移动,映着地上的寒霜,如白雪般折射微光,平添几分萧索寒意。渐行渐远,梧桐阁的热闹喧哗遥遥地已听不分明,我深吸口气,反觉轻松了些。
我穿过重重殿宇,绕过曲折宫墙,来到东湖边。东湖,夏季里是纳凉观景的好去处,冬日里则寒风凛冽,无人愿在寒冷萧肃的湖畔流连,此时夜色寂寂,众人又都聚集在梧桐阁,除了那皎洁的月色和我,更无一人。犹记得驻扎在新城城外的那一夜,月光温润如玉,不似这般清寒,湖水迷醉如酒,也不似这般寂寥,天地间只有我和他,那一夜的我,似娇艳美丽的花朵刹那绽放,而如今,已随冬天的来临枯萎了么?
等了一会儿,丹朱气喘吁吁的跑来,把箫递到我手中。
我低声对丹朱道:“我上去看看,如果有人来,让他们不要打扰我。”
我提起裙裾拾级而上,到了最高一层,再无去路,便踩着飞檐,腾身一飞,跃上了楼顶,端坐在月光下湖畔的散花楼顶上,面朝湖面,银色的月光洒满我的衣襟,与楼顶琉璃瓦上的寒霜融为一体。
我举起箫,悠悠吹奏了起来,皎皎明月,悠悠此心,良夜无极,乡思无限……那曲调越到后面越是凄楚伤感,渐渐似呜咽而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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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诉哀怨
一曲既罢,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中有无尽惆怅,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道:“雪凝?”
清醇纯净的男子口音,却如雷声般骤然炸响在耳边,将我震到动弹不得,身后已闻得略嫌粗重的呼吸声,温热湿润的鼻息,近在咫尺地扑在脖颈间,让我想回头,回头看看来的是不是他;偏又不敢回头,只怕回过头来,便惊破了瞬间的幻梦。
“雪凝,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依旧是那声音,强自压抑的低沉,带了危险的温柔。
我转过身来,他就站在我身后咫尺之处,月光之下,衫袖拂拂欲飞,风姿出众不若尘世之人,那清澈如水的星眸,竟如深井般黑沉不见底。
我口气淡然地道:“王爷怎么来了?”
慕容熙笑道:“只许你逃席,便不许我逃席么?”
我神情郁郁,听了也不笑,慕容熙也不计较,又道:“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弹琴,甚是动听,我便过来看看。”
“是了,”我略一点头,“我不该弹琴,扰了王爷雅兴。今日是沈姐姐的生辰,王爷快回去陪她!”
慕容熙顿了顿,温言道:“我知道你不痛快,但也犯不着跑到这儿来赌气,夜深天寒,楼顶风大,若生病又免不了延医吃药,我带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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