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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 一晃二十几年(三更到
后伸出手,想要摸摸丈夫的脸颊,他几日没有剃胡子,胡渣蹭在掌心,微微的刺痛让人觉得很真实。弘历的眼泪顺着她的手指落下,那热乎乎的感觉,让皇后恍然想起多年前,红颜那双温暖的手。
她竟然笑了,笑得那么苦涩,丧子之痛下,她竟然还能想起那个魏红颜。
“药熬好了,朕喂你喝下去,安颐,朕会每天都陪着你。”弘历哽咽着,轻轻将皇后抱起来,孩子没了,他不能再失去妻子,可当年他不足三十岁,如今年近四十,这一得一失的落差,让他感觉到难以承受。他甚至能明白皇后昏迷前念叨的那一句“就当没生过他”,最后看一眼永琮时,痛到麻木的人竟有一丝恨意,是老天太狠,还是儿子太狠,要这样生生折磨他们一场。
可他怎么会恨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恨他和皇后的孩子,他巴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永琮,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皇后的身体软绵绵像缎子似的,难以想象这柔弱之躯竟能支撑几天不眠不休,然而皇帝也好不到哪儿去,皇后眼下已被宫女伺候着收拾整齐,他则依旧憔悴狼狈。
苦涩的药缓缓灌入皇后的身体,弘历渴望能给予妻子生的意念,可才喝了半碗药,皇后就全吐了出来。黑漆漆的药汁弄脏了被褥,皇帝手里的碗也摔在了地上,外头听得这样的动静,还以为里头出了什么大事,眼下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风吹草动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可是弘历没有半分不耐烦,等宫女再送来汤药,硬是又为皇后灌下去,而他疲惫至极身体都站不稳了,此刻天蒙蒙亮,皇帝曾吩咐要上早朝,吴总管硬着头皮来问。皇后伸手拉着他道:“去吧,我没事,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永琮那么无情,我不会为他难过。”
弘历知道妻子说的都是反话,真怕自己一走,皇后回头就寻死,听得吴总管说和敬公主在宫外求见,便要他去把公主请来,可皇后却腾起身子道:“不许她进来,她来做什么,宫里的病还没过去。弘历,她来做什么,也要折磨我吗?”
皇帝也知轻重,只是刚才一瞬在心中衡量,更多的是担心皇后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此刻见她如此坚决地不许和敬进宫,也不愿让她激动,让人把公主送回公主府,答应皇后绝不让她进来,也要皇后答应他好好安养,脚步发虚的皇帝这才往乾清宫去,今日是元月初一,本该是万象更新吉祥如意的一天,无论如何,这国家的担子还在他的肩上。
这一日,原有傅恒从金川送来的捷报为皇帝恭贺新禧,可作为舅舅的他还不知道小外甥已经返回西天,朝会上群臣向皇帝道节哀,之后便要商定七阿哥的丧事。原本皇室里未成年皇子的丧事大多从简,但二阿哥故世后以太子之尊下葬,如今七阿哥也是中宫嫡子,出生后即被视为皇室继承人,都以为皇帝万分哀痛,还会为七阿哥以皇子之尊下葬。
但当初太后希望皇帝不要给七阿哥太盛的福气,并没有如二阿哥那般,在正大光明的匾额后藏匿传位密旨,最后经礼部等商议上奏,皇帝下旨以亲王规格为七阿哥举办丧事。
因八阿哥、小公主尚未痊愈,宁寿宫的宫女病死,启祥宫的丽云也因疟疾奄奄一息被送出宫,宫中恶疾尚未消除,而皇帝在长春宫陪伴小阿哥几日,自身也存在危险,此刻不宜在内宫走动,散朝后他依旧返回长春宫,寸步不离地陪在皇后身边。
但几日不眠不休,弘历到了极限,这日归来后没多久就在皇后身边昏睡过去,倒是皇后清醒着,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看到累到极致而睡得那么沉的人,她想起了夫妻俩第一次同榻而眠的光景。青梅竹马的人儿,终于有一日成为夫妻,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丈夫,**之后,弘历也是这样沉地睡过去,一晃,二十几年了。
一直没有哭的皇后,终于抽噎起来,二十多年,丈夫一直在她身边,可她到底为什么鬼迷心窍,去做下那些一件又一件伤人伤己的心,最大的惩罚不是永琮逝去是吗?最大的惩罚,难道不是此情此景下,她竟然还会想起魏红颜。
皇后忽然重重地一拳打在弘历肩头,皇帝从梦中被惊醒,不安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女人,然而那一下力气之后,皇后的拳头失去了伤人的力量,无力绵软地一下下捶在丈夫的胸膛,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浑身战栗,弘历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和当初永琏去世时一样,哭了就好,他以为皇后哭了就好。
“弘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皇后直接哭晕在了丈夫的怀里,弘历捧着她的身体,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继承巍峨江山,拥有如云后宫,可最终守不住一个小小的孩子,弘历满心希望皇后能振作,可比不得多年前的雄心壮志,这一次,他竟然也没有信心去面对将来的岁月。
正月初二,七阿哥的遗体被盛入金棺,本该王公大臣内外命妇聚集致哀,可七阿哥患恶疾而亡,内宫中尚未解除警戒,虽是隆重的亲王规格的丧礼,到底和以往有所不同,可帝后已无力计较这些事,对皇帝来说,现在能守住皇后不出事,已是上天垂怜。到初四日,金棺被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初六赐皇七子谥号为“悼敏皇子”,未成年的皇子有此殊荣,在清朝历代皇子中极为少见。
转眼七阿哥已过了头七,再沉痛的悲伤也不会让时间停止,那之后宫中再无其他病例出现,而八阿哥和小公主都相继恢复,他们只是出水痘,精心养护就不会有事,但眼下谁也不会为了他们的康复而高兴,七阿哥去世的悲伤,恐怕要在这紫禁城里存在好一阵子。毕竟当年帝后尚年轻,即便没了二阿哥,还有希望可盼,而如今两人都年近不惑,皇帝还能与年轻的妃嫔生儿育女,可皇后再想有身孕,几乎不可能了。
然而数起皇帝膝下的子女,舒嫔一次流产之外,夭折的四个孩子里,有三个都是皇后所出,皇帝统共先后有八个儿子,夭折的竟都是嫡子,这好像被人下了咒一般的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皇后有中宫命,但无子嗣运,和敬公主长大成人,已经是个奇迹。
启祥宫里,八阿哥度过一劫,太医也说越小的孩子出水痘越容易痊愈,当时就请嘉妃不要惊慌,谁知道后来接二连三地出事,竟把七阿哥的命夺走了。这会儿嘉妃想为自己的儿子高兴,也不敢露出笑容,小心谨慎地想要丽云去替她打探消息,才想起来丽云因为疟疾被送走。
而这一日有消息传来,说丽云病死了。
自从康熙爷那会儿,法国传教士传来金鸡纳霜后,疟疾已不是索人性命的恶疾,只是为了避免传染,才把丽云隔开,谁晓得这一送就是送了命。想必是宫里乱作一团,没人在乎一个宫女的性命,而嘉妃当时一心一意都在八阿哥身上,哪里顾得上派人照顾丽云。
此刻听说消息,到底是陪在自己身边十几年的人,嘉妃为她掉了几滴眼泪,嘱咐宫人之后善待她的家人,可是对于七阿哥的死,嘉妃没有一丝悲伤。
嫡子没有了,对于她而言,就是四阿哥和八阿哥的前程,她怀孕被冷落,分娩不被重视,坐月子也好八阿哥满周岁也好,宫里人都不正眼看,如今可好了,那些巴结着中宫嫡子的贱人们,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同样有这样心思的,自然是咸福宫的纯贵妃,她这一次当真只是想报复嘉妃的落井下石,厌恶这个跳梁小丑似的女人在面前张扬,谁晓得误打误撞竟害死了七阿哥的性命,她一面有担心被皇帝查出来的惶恐,更有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悦,皇后再也不是她的对手,再也没有人阻挡他一双儿子的前程,剩下的愉妃和嘉妃根本不值一提。
而因七阿哥病故,六阿哥上书房的事被耽搁下来,纯贵妃也不心急催,为七阿哥举哀之外,她尽量不在别人眼前出现,这时候就怕别人会认为她幸灾乐祸,哪怕纯贵妃做梦都要笑出来,也要熬过这最最敏感的一段日子。
直到正月十五,宫中才解除了各宫的警戒,在家里已经伤心的病了一场的和敬公主迅速入宫,母女俩自然道不尽的悲伤痛苦,和敬向父亲请旨,要在宫里住一段日子陪伴母亲,弘历自然答应。
但女儿陪在身边,弘历就无处插手,皇后此刻虽然依旧哀痛,但已恢复理智,她希望弘历能好生歇一歇,说有女儿在身边她不会有事。
那日弘历走出长春宫,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乾清宫和养心殿,就是长春宫,他都快不记得这世上,还有别人的存在。
此刻吴总管在身边道:“皇上,八阿哥和小公主,都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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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陪伴(还有更新
这句话,让弘历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安颐无可替代,但安颐之外,他还将别的人放在心上,孩子是无辜的,而红颜……
弘历朝东六宫的方向迈开步子,但抬眼见送圣驾出门的千雅正站在屋檐底下,弘历的脚步收了回来,吩咐吴总管道:“摆驾宁寿宫,待朕探望过太后,再去启祥宫、延禧宫看望八阿哥和小公主。”
这话像是说给千雅听,可是千雅心里明白,皇后若不问她不会主动提起皇帝去了哪里,她垂着脑袋想,万岁爷也是多虑了,皇后娘娘如今还会在乎这些事吗?反过来说,皇上别给红颜添麻烦,还来得实在一些。
圣驾离去,千雅返回皇后的寝殿,见和敬公主坐在床榻上,皇后伏在她的怀里,她也算看着公主长大,昔日娇滴滴躲在皇后怀里的小姑娘,如今也有了可以支撑母亲的胸怀,只是她满脸的悲伤,想来能给予身体上的依靠,怕是无法填补皇后心里的空缺。
千雅没有进去打扰母女俩,站在门外将目光扫过长春宫里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这世上的事真是瞬息万变,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在长春宫里伺候花草是什么样的心境了,可她有一个念头始终没改变。千雅忠于皇后,但她依旧不喜欢这紫禁城里高高的宫墙,不喜欢这望出去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想要离开,哪怕年纪再大,也想要离开。
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不知是皇后哭泣还是公主落泪,千雅捂住了酸痛的心口,主仆一场,她还是愿意一辈子陪伴皇后,那样的心愿,只能舍弃了。
这一边,圣驾缓缓到了宁寿宫门外,这些日子里太后也是体贴,不要皇帝惦记她任何事,竟是从孩子们生病到如今大半个月,母子俩不曾见一面。正月里像样的节日一个都没过,紫禁城里如此凄凉,大概要追溯到孝庄文皇后去世那会儿。
太后病得瘦了,皇帝也万分憔悴,母子相见,太后眼含热泪,道一声:“你千万要保重。”
转眼七阿哥走了半个多月,因为太过突然,可能到现在还没缓过劲,但真要说如何如何悲伤,弘历觉得自己更多的是担心皇后挺不住。虽然短短不足两年光阴,可他们对永琮寄托了无限希望,皇后更是把对永琏的情怀转移到了小儿子的身上,比起多年前失去永琏,这一次是更重的打击,弘历几乎没有自信,能让皇后恢复到从前。
太后开口想说话,目光与一边的华嬷嬷对上,嬷嬷轻轻摇了摇头,似在示意太后不要提起什么,太后又闭上了嘴,半晌才又道:“我这儿不用你操心,有来看我的时间,多去陪着皇后,和敬也不能天天都在宫里待着,她离宫时,皇后身边不能没有人。六宫的事有愉妃和我在,她们也都有分寸眼下不是生事端的时候,你就放心吧。”
弘历谢过母亲,彼此也说不出别的话,眼下连空气都是悲伤的,还有什么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而太后冷静下来后倒是考虑了很多很多,但儿子这样儿媳妇那样,就算华嬷嬷不提醒,她也说不出口。
但皇帝一走,太后就对华嬷嬷叹息:“弘历对安颐,从来都是无条件包容一切,皇后若不振作,他也会耐心地一直等下去,可他是皇帝啊。”
华嬷嬷无话可说,太后看似无情,但对于皇室和朝廷而言,眼下这样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妻子和孩子之外,皇帝更有家国天下这千斤重的担子挑在肩头,这是他的命,也是皇后的命。
当圣驾离开宁寿宫,弘历先到启祥宫探望了嘉妃母子,他的确是想去看望红颜,又怕别人多想怕惹来是非,才先到宁寿宫和启祥宫走一圈,但他能做到的只有眼前的现实,实际的心思,怕是根本掩盖不住。
因八阿哥只是脱离危险,尚没有完全康复,太医希望皇帝不要与八阿哥相见,于是连日夜照顾儿子的嘉妃也不得与皇帝亲近。她隔着门向皇帝表达对二阿哥的悼念,可那一声声哭泣在弘历听来,没有一点诚意。而他的确不稀罕别人的眼泪,那些眼泪能换回什么?
终于离开启祥宫,可延禧宫的大门却不为他而开。吴总管恩威并施才逼得门前小太监打开门,可他们跪了一地求皇上不要进去,说是令嫔娘娘的旨意,小公主尚未完全康复,不能再让宫里的人传染,而皇上不曾出过水痘,更不可以相见。
方才在启祥宫,好歹还是隔着寝殿的门,弘历虽不见得多情愿,也做得够漂亮了,结果他最想见到的人,却把他拦在门外。满腹的幽怨痛苦正无处发泄,皇帝一时恼火待要发作,却听见娇滴滴一声“皇阿玛”,举目看过去,红颜带着佛儿走了出来,可是隔得老远,脚步止在那里再没有向前。
随着身体好起来,佛儿的精力也渐渐旺盛,绑着她只会让她不停地挣扎哭泣,现在红颜是给她套上了厚厚的手套并时时刻刻地看着,就怕她把漂亮的脸蛋儿挠花了。此刻见到父亲,小娃娃就想上前要阿玛抱抱,可是红颜拉着不许她往前,小丫头这阵子受尽委屈,这下便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喊着要皇阿玛抱抱。
弘历被孩子的哭声一阵阵催着心肝,他多希望再听听永琮的哭泣,他后悔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那个孩子,没有在他哭泣的时候呵护他哄着他……他走得那么决绝,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一个转身,就天人永隔。这样的痛苦皇后如何承受,上天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地折磨她?
“皇阿玛。”又听见女儿的声音,弘历眨了眨模糊的双眼,看到小闺女不哭了,正在朝他挥手道别,红颜把佛儿抱在了怀里,彼此的目光渐渐交融。
红颜看着身形憔悴的皇帝,他的脸上有仿佛经历了几世的沧桑,瘦得凹下去的脸颊让人心疼,而这一切的悲伤来自故去的七阿哥,红颜不敢想象皇后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眼眶发热就要忍不住眼泪,这些日子她坚强地照顾着佛儿,可是一想到故去的七阿哥,就会忍不住哭泣。但此刻她不想让弘历看见自己的眼泪,在忍不住之前,抱着佛儿朝皇帝欠身行礼,而后只留给他背影,把眼泪藏到了转身后。
“额娘不哭。”佛儿这些日子,又学会了新的话,她见不得母亲落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手来擦拭红颜的面颊。
这样的动作,弘历都看在眼里,直到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直到小灵子硬着头皮来求皇帝离开说他们要关门了,弘历才挪开了脚步,他没有看到红颜哭泣,可他却在乎红颜的眼泪。
长春宫中,公主连着陪伴了皇后三日后,被母亲要求离宫,她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不能长时间在宫内逗留。和敬怎能舍得,还是千雅劝她,说公主不在皇上才能来陪在皇后身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