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坐在了床头铺就的地毯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她久未平定的杂乱心跳,终于寻到了一个有条不紊的节奏。
小保姆准备早餐的时候,宋鹤云和孟岩昔都还没有醒。
顾以涵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径直来到厨房。她吩咐小保姆煮了六人份的白粥和鱼汤,自己则动手制作了几样清爽可口的下饭菜。一切准备停当,她将食物装好,出门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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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四)
乘电梯到了五楼,顾以涵一眼就看到了在病房门口长椅上蒙头大睡的程华章。而程丹青在不远处走廊尽头通风窗前吸烟醒盹儿。
“丹青哥,我把饭菜都交给你。”她说,“病房我就不进去了,你帮我问候伯父,请他安心养病。”
“谢谢你啊,小涵,都做了什么好吃的?”程丹青嗅着从保温壶边沿隐隐透出的饭菜香气,咽了下口水。
顾以涵说:“白粥是做给伯父的,他还在病中应口味清淡。鱼汤是犒劳你和华章哥的,这五个饭盒分别装着海带丝、芹菜腐竹、雪菜银鱼、青椒肉丝和红绕豆腐,务必趁热吃才美味。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去车站。媲”
程丹青心思敏锐,一下子就从话里听出异样,“什么?你要走??”
“嗯,是的。”顾以涵颔首,“还得求你一件事,丹青哥,我这次离开,除了你,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岩昔哥哥如果问起来,请你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程丹青掐灭了烟蒂,问。
“你帮我告诉岩昔哥哥,我会再回来的!”顾以涵眼神明亮,笃定地说,“到时候,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带我去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可以交换戒指的地方。”
程丹青一头雾水,“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最不擅长猜谜。”
“他会懂的。”顾以涵淡淡笑了,腮边的小酒窝时隐时现,“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约定。如果有默契,一切都不是难题。”
“好……你一个人,多注意安全。”
“丹青哥,你也多保重!”
“我会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困难尽管和我联络。”
“嗯。”顾以涵眸中闪过一丝温柔,“还有,你帮我问问他,等我再出现的时候,能不能一起去看阿卡迪亚海滨大道两边山楂树繁花似锦的场景?走了,拜拜――”
程丹青瞠目结舌地回味着这个奇怪的承诺,目送顾以涵轻盈地背转身,而后越走越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仍没琢磨透她话里隐含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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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期间,车票异常难买。
排了近两个钟头的队,很多车次连站票都售缺了。无奈之下,顾以涵只得坐了慢车,粗略一算,回到g市的时间应该是出发后第三日的傍晚。万里长征,始于足下,有车坐总好过徒步行进,人要知足常乐,不能太贪心――她想。
火车驶出d市,她给魏忱忱打了电话,请热心的学姐帮忙处理学校那边未尽的事宜,比如成绩单领取和寒假离校前学生证盖章之类的小事。但这一次,她没有理会魏忱忱的追问,绝不透露自己的行踪。决心已定,无论整件事如何发展,她都要孤军奋战了。
关了手机,她往油腻的小桌桌面垫了张从车站报刊亭买的报纸,趴伏在上面小憩。
一晃过去了半个小时,她压根儿睡不着。
闹哄哄的硬座车厢,想要入眠的确是个天大的奢望――过道站着的人都虎视眈眈地望着座位上的人,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们便要鸠占鹊巢;还有不少上了火车牌瘾大发自由组合玩争上游或21点的,贴得满脸的纸条却笑得比谁都欢实;最自得其乐的一类人,是不管同车乘客如何嫌恶环境污浊,他们仍能悠闲自在地嗑瓜子剥花生,然后把果壳果皮扔了满满一地,脸皮厚过了紫禁城的城墙。
此时,外界什么情况顾以涵并不关心,她心里乱糟糟的,只希望可以尽早理出个头绪来。
决定离开的那一刻,她就暂定了个计划――先到冯妈妈那里取回她暂存的父母的遗物,之后读完妈妈的日记,尤其是有可能与孟锡尧产生交集的内容;实在没辙,就去查访妈妈考察过的每个地方,虽然时过境迁,但蛛丝马迹总会留下一星半点的。
与其求人,不如自己自己找出真相。
午饭时分,列车员推着贩售车来回叫卖,顾以涵买了一份十元盒饭,囫囵填饱了肚子。不一会儿,火车停靠在了某个偏僻小镇的站台,她下车透透气,顺便于站台上买了几斤柑橘。小贩是个年纪相仿的大男孩,热情多话,给她加了二两秤不说,还赠送几本过刊的杂志,“我看你面善,可像俺中学时候的同桌了。呶,别嫌弃这不是当月的,路上看看书可以解闷。”
杂志五花八门,其中恰巧有两本是顾以涵喜欢阅读的风格。她微微颔首致谢,接过橘子和书,付钱的时候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夹在折起来的十元里递过去,转身疾走上了车。
“唉,给双份作甚??得找你钱呐――”
没等小贩追到车门处,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隔着有些发乌的车门玻璃,顾以涵冲他挥挥手,“谢谢你,再见了!”
她在车厢连接处站了十多分钟,直到有人来抽烟,她才走开。
回到越发拥挤的车厢里,顾以涵发觉自己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便没立即上前。女人抬头望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站起来,被她制止了,“你先坐,我还不累。”女人感激地笑笑,“带孩儿出门不方便,能遇见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们有福。”说完便给孩子的父亲使眼色。
年纪轻轻已为人父的男人一脸憨厚,他知会了女人的意思,忙从放于座位下方的竹篮里翻找出两枚热乎乎红艳欲滴的煮鸡蛋,递给顾以涵。
“自家做的,你尝尝。”
“好啊!”
顾以涵喜上眉梢。这种红鸡蛋,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了。从前g市老区大院的街坊邻居,谁家要是有了添丁的大事,必然请各家各户吃满月酒分享喜悦,品尝红鸡蛋即为流水席上必备的一道醒目特色菜。
她轻轻剥掉红红的蛋壳,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两枚香喷喷的鸡蛋,往常一吃煮鸡蛋就被蛋黄噎住干瞪眼的现象,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发生。
“唔,真好吃!”
怀抱婴儿的女人见状,忙嘱咐丈夫,“看把你抠门的,咋不多给这妹子几颗?”
“陪你回娘家本就带得不多……”男人面露难色,“老丈人最是讲究礼数的,我怕他呲我……”
女人觉得丈夫的理由站不住脚根,索性瞪圆眼睛,“婆婆做了六十六颗,我自己还做了二十二颗,加起来一共八十八,就算分给七大姑八大姨都够了――听我的,再给妹子几颗!”
男人挠挠头,慢慢蹲下拿篮子。
顾以涵连忙拦住他,“不用了,不用了!你们要去走亲戚,都给我吃了怎么行?”
“家里统共没几个人了,谁也不会挑理。”女人叹道,“鸡蛋什么的都是小事。我爹妈住的那栋土楼倒是该寻个时间好好修缮了……”谈话间,婴儿悠悠醒转,小舌头舔湿了女人胸前的衣服。女人望望四周,都是陌生面孔,犹豫着该不该立刻给孩子哺乳。
顾以涵的羽绒服内衬是可拆卸的,仿拉链卫衣的款式。她察觉到了年轻母亲的尴尬,于是脱下来示意女人穿上,“你把这件衣服反着穿,两条胳臂伸到袖子里,可以挡一挡。”
女人照做,眼底尽是感激之色。
婴儿的世界单纯而安逸,吃饱喝足又安然入睡了。女人说浑身酸疼,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便让丈夫抱着孩子,把衣服还给顾以涵,两人站在狭窄的过道里聊了起来。“妹子,你是哪里人?”
本来是个简单不过的问题,顾以涵却被难住了,“唔……算是g市人……”
“哦,g市好大的,是这趟车的终点站。”女人想了想,问,“我还没有去过,据说很繁华是不?”
顾以涵如实点头称是,“这几年发展的很快,城市建设越来越好了,对外宣传语是西部明珠、塞上江南。有机会你们一定带上宝宝去玩,g市的中心广场、图书馆和儿童公园都是我妈妈参与设计的作品。”
女人一怔,“你说啥?我听得有些迷糊喽……”
“瞧瞧你这傻婆娘!”男人叹口气,“当年不多读点书,现在脑子都一团浆糊了。”他转向顾以涵,“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可听说那位姓阳的设计师在国际得过大奖嘞!”
顾以涵说:“没错,你说的设计师就是我妈妈阳雨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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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五)
“阳雨晴――这名字,咋这耳熟?”女人问道。
“或许是你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过……”顾以涵说。
“不会的。你妈妈得奖的事情,还是在g市打工的亲戚说给我们听的。我娘家住的那偏僻地界没有覆盖电视信号,打电话还得跑到村口那家小卖部,信息闭塞得很。”女人苦苦冥思片刻,喃喃道,“阳雨晴、阳雨晴……我确实对这个人名记得特别清楚。”
“大姐,那你从哪儿听说我妈妈的呢?”顾以涵纳闷媲。
女人仔细寻思了个把分钟,“印象有点模糊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现在好?你这次出门怎么没和她一起?”
顾以涵如实相告:“我妈妈因为一场火灾已经去世,好几年前的事情。”
“哎呀,这……”
男人哼道,“瞧瞧你,冒冒失失的,捅到人家的痛处。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是不长记性。”“不好意思啊,妹子……”女人悻悻地噤了声。
顾以涵没有特别在意,语气如常,“没什么。都过去了。”心中的感伤与痛楚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追思。“我小时候,妈妈带着我走了很多地方,考察各地建筑的风格和优缺点。或许她曾经到过你家所在的小镇也不一定。可惜我那时还不大记事,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哦,说不定我真的见过你妈妈嘞!”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也想找我妈妈从前认识的人了解一点情况。”顾以涵说,“我现在读大学,时间比较充裕,这次寒假就能放三十五天。所以,我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女人是个急性子,匆匆打断道:“让我猜让我猜,你是不是想重新走一遍你妈妈当年去过的地方?”
“你咋那么没礼貌呐?”男人扯扯自己老婆的衣袖,“让妹子把话说完!”
女人羞红了脸却一点不怯,仍笑盈盈地继续看向顾以涵,“咋样?我猜的对不?”
“大姐?”顾以涵倒是有些惊讶,“你会读心术吗?”
“呵呵,我哪儿有那本事啊――”女人略带得意之色,不管男人如何瞪她滔滔不绝地说道,“我生我家孩儿是剖腹产,住了一个星期医院,病房电视上正好播一部电视剧,那女主角和你岁数差不离。是因为什么身世之谜到处寻访,最后还真让她找着了亲生父亲……”
顾以涵恍然大悟,“是《月满岛中央》?我也看过。”
“没错!”女人忙不迭地点头。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时至午后三点,列车停靠在了前方某个默默无闻的小站。三人座位上其他两位乘客恰好都下车,女人兴奋地睁圆双眼,拉着顾以涵坐回去,“妹子,托你的福,这下子谁都不用站着受累了。”
顾以涵微笑,“其实我站一会儿没关系,慢车摇晃到g市需要62个小时。如果实在太累太困,等天黑了我加钱补张卧铺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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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又醒过来。这一次他是便便了。年轻夫妇给他换一次性纸尿裤的时候,他一直望着顾以涵憨憨地笑。她伸手轻轻碰碰他的小脸,指尖传来柔软滑嫩的触感。“可爱的宝宝――”顾以涵冲着婴儿做个鬼脸,却毫无提防地被他攥住了手指头。
女人感慨:“虎子跟你有缘,平时他不怎么爱笑。”
“唔?”顾以涵摇了摇被婴儿握紧的手指,心底一暖,“宝宝刚刚满月吗?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综合了爸爸妈妈的优点,长大了一定是个帅哥!”
听到如此肯定的夸奖,男人高兴地说:“后天就满两个月了。本来过了满月就要去看丈人和丈母娘的,农忙给耽搁了。老人家想念孙子,天天打电话催我们。”
“隔代亲,老人都疼孙子。”顾以涵不禁黯然,她自出生就没见过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相书上说这是福薄的典型表现。她由小到大都不怎么信命,但自从父母罹难,她对那些抽签占卜的把戏开始有了认识,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女人麻利地给婴儿穿好了抿裆棉裤,转向顾以涵,“妹子,我们下车的地方好像是在g市之前的第六站……哦,不对,那是快车。”她抱着婴儿,推推老公,“你去找列车员问问这趟车的时刻表。”
男人正腾出手来想喝点水,被女人这一搅合,差点把水杯碰翻。
“哎呀呀,你这倒霉婆娘!问那个作甚?难不成你还要补张票跑到g市去玩玩??”
“叫你问你就问嘛,罗嗦啥?”
保温杯里的水已经不热了,男人一口气喝光了凉白开,气呼呼地站起身,“我去小锅炉打水,顺便看看这车几点到午源镇。还给你们娘俩带点吃的不?”
“哎呀,孩儿都没长牙,拿啥嚼东西!你要是想吃零嘴,自己随便买几样好嘞――”
“那我去了?”
“嗯,你快去快回!”女人望着男人的背影渐远,突然想起了什么,既惊讶又欢喜,“妹子,我见你可亲,想请你到我娘家做个客,你看看行不?”
顾以涵一怔,“……唔,也没什么不好。你老公刚才说的那个地名是什么?我好像听说过。”
“你是大学生,肯定是在课本上读到的呗――”女人笑了笑,细细地加以解释,“午源镇呐,就是源河河水半道拐弯的地方,分了四条支流。据说坐在飞机上看,像一个中午的午字,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名儿。”
“不是……”顾以涵蹙眉琢磨一会儿,声音忽然提高了调门,“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跟我妈妈去过午源镇!”
这回轮到女人惊讶了,“难怪呢,我就说跟你好像特有缘分似的……”
“大姐,你们那里最有特点的建筑物是不是环形土楼?”顾以涵急切地问,“黑瓦白墙,一栋楼里可以住成百上千的人?”
“是啊,早先战乱那年代午源镇集中有一批少数民族原住民,土楼就是他们修建的。后来有段日子闹饥荒,下游的灾民们顺着源河上行,一走就走到了午源镇。”女人缓缓道来,“那些少数民族的居民过惯了世外桃源的生活,随着外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户接一户地举家搬走了。现在的午源镇,大多数都是汉族。”
顾以涵想:这不正是典型的鸠占鹊巢?
她忆起童年往事,想起土楼里常常暗藏着蛇虫鼠蚁以及不知名的奇怪爬虫类,冷汗就冒出来了。“那时候,我妈妈出去考察,把我自己留在姓岳的一户人家。我贪玩,不懂得害怕,有次发现了蛇窝还差点被蛇咬伤呢!”
“哎呀,你说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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