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主意,那五人虽强,又焉能不做些手脚?他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铁盘,不过杯口大小,盘中有一个小小的针头,正自不住颤动,到似是个指南针一般。
只是这针指的不是方向,而是那几人曾经停留过的位置。在酒楼上时,他已消无声息的将一抹特殊铁屑粘在了其中一人衣角上,辅以秘法,不难从这铁盘中寻出踪迹。他这手段却没瞒过弥越裳,于是张口便叫他找路。
那些原本隐藏极深的蛛丝马迹,也就自然而然袒露在他眼前。完颜真眼中放光,仿佛面对一个慢慢褪去衣衫的少女。
他沿着一排矮木丛来回的走着,忽然在一处弯下腰,贼笑着捧起一片窄窄的叶子。墨绿色的叶面上几乎没有叶脉,只有一道极淡的水波似的纹理,若非有铁盘指引,他也发现不了。那当然不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而是某种禁制被强行撕裂留下的痕迹。那禁制应当不具备攻击性,只是隐秘性极好,几乎有瞒天过海的效果。突破禁制之人也是行家里手,没有使用粗暴的方式,反而在穿过禁制后使旧有的布置一切还原,甚至不破坏一草一木。可元气的波动毕竟是有迹可循的,也不可能做到全无痕迹。
这片临近雪线的矮小丛林,在完颜真眼里就有了不同的样子。他在树枝上、草叶间、泥土中翻找,不漏过一丝一毫的痕迹,尽量为弥越裳提供最完善的破禁环境,让他破禁?开玩笑,他学的可只有杀人的手段!
弥越裳也不客气,完颜所为她一一看在眼里,有前人手段可以借用,自然轻松得多。她一步踏前,右手结凤头印,如一只雏凤立在胸前,左手并指在额头前一抹而过。而她额心处依次闪过六道光华,分别是一字闪现,且每一个字的形体都不相同。
弥越裳嫁去天泽宗时,她那随身的宝贝六面神印就被鹿鸣居士收了回去,这到不是她父亲小气,这六面神印即使在天师道,也是能入前五的宝物,自然不能流入外教。他却不知女儿如此血性,竟在脑宫中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地域,将这神印中一丝精华导入,永驻于紫府之中。这还是她与神印浸淫日久才能做到,只是从此后,元神少不得要被神印的光华日日洗伐,其间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六面神印其实是一面四四方方的印章,只是六个面上俱有刻印。这是祖天师手制,取义于道门之六书,一曰古文,是孔子壁中书;二曰奇字,统括一切上古流传下来的奇文异书;三曰篆书,四曰佐书,即是隶书;五曰缪篆,乃汉时摹刻印章的书体;六曰鸟篆,却是模拟鸟翔鱼跃,取自仓颉始意。道家法门原本就多有依赖于字符的,一切符书、字诀、符箓,都是借象形之简易而借用天地大势,这六面神印更是个中翘楚。
若弥越裳能将六面神印运化到极致,则可凌空度书,一字而定乾坤。当年祖天师以六面神印运使仓颉符书,使江河改道、天地变色,无人能直缨其锋芒。
弥越裳眼中被金色光芒占满,叱道:“赤明开图,运度自然!急!”光芒从眼中射出,倏然打在两道矮丛之间,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荡漾开。完颜真眼前一花,仿佛透过涟漪看到浓翠的林木和如画的山水。
“跟我走,步法一致!”弥越裳一步十丈,跨入涟漪的范围。完颜真不敢怠慢,随着她的节奏跟上,只觉一层水汽扑面而来,须臾间浸润全身,千百个毛孔同时张开,贪婪的吸吮着这气息。他顿时大惊,十岁时他就能全凭意念控制全身上下每一处的反应,何曾有过这等失控?若这水汽中藏着什么毒素,不是立马就着了道儿?
弥越裳仍旧步速均匀,仍旧一跨十丈,轻斥道:“别分神,跟丢了我,可不管你!这水汽是自然反应,里面只有天然元气。”完颜真应了一声,乖乖地跟紧,好在那水汽不过是薄薄一层,两步跨过,就再感受不到。
两人一共走出了十步,可是眼前景致,却已完全变幻,此地又哪里像是天山,反而宛如江南的山水。石丘水壑,碧树名花,耳边泉声淙淙,要说这里有个瀑布,倒还是情理之中。
弥越裳不由赞叹:“好禁法,原来不是镜花水月,竟是缩地成寸!”
“咱们,还是在天山?”
“自然还是天山,那禁法本身没有蓄力,全是借助山上稀薄的元气维持,纵然再精妙,最多能将百里内的两地连通而已。这里虽然宛如江南,你难道看不到远处那些白头雪山么?看来天山真是钟灵毓秀,还能孕育出这样氤氲的景致。”
完颜真晃一晃手里的铁盘,摇头苦笑:“这玩意儿没反应了,估计是那几人穿过禁制时,铁屑被水汽洗掉了。”
不过想必那濯泉山塘也就在左近了,这一处想必是山中的一块低洼,想天山绵延数千里,山区也有数百里宽,等闲也找不到这一处所在。那主人设立那样一道禁制出入,便像是设立了门户,也是把这地域当做禁脔的意思了。
两人循着水声走去,四处鸟语花香,几乎让人忘了是在塞外天山。走不多时,不想身后忽的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
“喂!让一让路哇!”
紧接着,一道狂暴却也颇为克制的气流,擦着完颜真的身侧从后赶超。
他不由头皮一乍,妖剑几乎要破体而出,话声想起之前,自己竟然没有半分感应!可他转念一想,难道这人也是通过那样的禁制过来的,只是走了和两人不同的门户?
那人影去的好快,错身之际,已纵出数十丈,却在枝头上微微一顿,回身像两人一瞥。这却是个熊一样粗壮的大汉,上身只有一件薄衫,袒露的胸膛上附着浓密的体毛,脑袋则如同一块不规则的铁球,乱七八糟的头发便是铁球上生出的根根铁棘。也真可怜他脚下的树枝,细细一条,竟能承载住这么一具雄躯。
“嘿!能找到这个地方,真是不错!”大汉眼中精芒一闪,露出兴奋之情。
完颜真猛然低叱,喝破眼前的无形屏障。手掌红光一闪,已侧身上步,将弥越裳挡在身后。那一瞬间,他感到强烈的危机感。
大汉微露惊讶之色,随即摇头轻笑,低声道:“既然到了这里,是何道理,自然有他去料理,我操什么心来?”说罢脚下一颤,竟头也不回的像前路去了。
目送那人远去,两人不由对望一眼。他们自然感受得到,那人身体中澎湃如海的真息。
“看起来,这一趟求医,不是那么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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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濯泉山塘
已过了时节,然而眼前一场花雨,撒的山涧上落红点点。让人忘了,是身在人间。
此间的主人也真是费尽了心肠,天山中即使再怎么物夺天工,也难有如此违背时令的所在。弥越裳若不是有了适才破禁的体验,恐怕也感受不到那布于四野、广覆于丘谷之间的宏大禁制。那禁制也毫无侵略性,甚至连基本的防御也不具备,虽然规模不可想象的庞大,却没有丝毫气势。那一丝一缕的禁制,藏在树叶的脉络里、花的蕊中、树的枝杈间,仿佛是天然生就而出。可它明明违背自然,这巧夺天工的布置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花落随心,让草木的荣枯不被时令所左右。'。。'
弥越裳款款走过一片落红,几片花瓣落在衣褶上,更增她的娇艳。完颜真此刻却全没半点欣赏的心思,他的眼如同草原的狼,恶狠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随时扑击的样子。花瓣在他眼里像是滚烫的火焰,没有一片能落在他身上,在三尺之外便被真煞捣成糜粉。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前边水声渐大,一阵悠扬的吟哦声忽的随水声而来。诗意固然含义深远,那声线也足称风流蕴藉。弥越裳有个不让文士的父亲,自幼浸淫,听了这未曾听闻之诗,不由眉目舒展,面露微笑。完颜真到底是个蛮子,向地上“呸”了一口,低说了声:“酸货!”
弥越裳暗骂他粗鄙,不由想到,若是子杞听了这诗当会欢呼雀跃的?却又听那声音续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好用意!眉州苏大真是太白复生,难怪每有新稿出炉,都能轰传天下,连这塞外之地都能流传过来。嘿!好一个遗民几度垂垂老,这可不正是我辈的写照么?”
弥越裳心底一笑,原来是苏旷的新诗,难怪不同凡俗。咦?说起来自己和他分别后也一直都关注他的诗文,离开中原前坊间并没有这一首诗啊。前面那人是谁,身在天山,得到这新诗的速度,竟比自己的脚程还快?莫不是他在中原单设了一个耳目,每有名家新诗出炉,就给他飞剑传书不成?
两人转过落花的小丘,一抬眼,就望见如玉带般从陡峭的山隙间垂落的瀑布。瀑布下是一个小潭,细密的水花从水面上飞溅开来,水潭的低洼处开了一个小小的河口,水流争先恐后的挤出去,化成一条坡度陡峭且盘曲着的山溪。而一排青瓦白墙的房舍就在这山溪的环绕之内,地势高于水潭,被蒸腾的水汽包围着,甚至站在离得最近的房檐上,伸出手就能碰到瀑布的边缘。最旁边的屋舍外立了一块小碑,被水汽遮掩的朦朦胧胧,那上面写的竟还真是“濯泉山塘”四个汉字。
那排房舍是内凹的格局,中间腾出一片空地,一应石台、藤椅、蒲帐、屏风之类俱全,倒是个读书纳凉的好所在。藤椅上也真就有那么一个人,左手拿着几页纸笺,右手捧着卷书,斜栽歪在椅上,一只脚还伸到了前面的溪水里,当真好不惬意。
弥越裳往那人面目上一瞧,也不老嘛,还说自己是遗民垂老。这人三十几岁年纪,说不上有多俊秀,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奇气,使得这人的气质晦涩难明,一时间到分辨不出是个什么性格做派。
那人本来是一副陶醉神色,转眼间却双眼一瞪,大声道:“你们谁能仿着这陌上花,也给我吟出一首来?苏旷写了三首,他门生也写了几首,你们自己实在不能,把他们写的另诵出来一首也成。”
他却是对溪水对面的几人说的,就是之前在昌吉呼图见到的那五个人。这五人虽是汉人,但显然对诗词没甚研究,一个个憋得脸红也说不出一句,那女子一连说了几声“陌上花开”,却终究没说出一句周整的。
藤椅上那人猛地把手里的书卷掷在地上,喝道:“粗鄙无文!粗鄙无文!就这样还想来求医,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女子像是头领,苦笑道:“我们听说山上的一个老猎户也曾被先生救治,那人可是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这、这却要临时作首诗来,我等又没有子建之才,如何能够?”
那人面色稍霁,“哼”了一声:“还知道曹子建,也不全然是个蠹生。我想医谁就医谁,也用的着你管?喂,那边新来的两个,不是偶然撞进来的?是不是也来求医的?想求医,就也给我作首诗出来――”后面那话,自然是对弥越裳和完颜真两人说的。
完颜真自然是两眼一翻,毛都说不出来一个。弥越裳低头思量,过了盏茶光景,微笑道:“陌上花开掩柴扉,山荣草绿雉媒肥。狂夫缘何咄咄问,雅客翻歌缓缓归。”
“哈哈哈――好!好一个狂夫缘何咄咄问,雅客翻歌缓缓归!”
那人脸色变得真快,这一下朗朗大笑,和刚才掷书之举简直判若两人:“嗯,你俩若是来求医的,就过来,我给你治!”他又转头道:“你们几个呢,算是好运道,嘿,五个人身上一点伤病都没有。算了,我现在心情好了,你们的也就一并给治。”
他可真是怪人,明明看出人家没病,却还要医治。
那女人却面露喜色,问道:“果然?”
椅上人道:“我能医的,自然会医。不过,是真有伤病在身的。”
女人当机立断,喝道:“二哥!”她身后一名男子踏出一步,抬起右掌,竟是一掌拍在自家左肩上!顿时一阵石头碎裂般的声响,他那整个左肩塌了下去,整条手臂也耷拉下去,想必那附近的骨头都已碎成寸断了?饶是这人对自己狠心下手,心志坚毅,额头也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汗水。他却硬气得紧,至始自终,大气也不曾喘上一口。
女子面色如常,缓缓问道:“这个伤势,该是先生能医得的?嘿,肩骨寸碎,掌气断筋,这种伤势,也只有先生这般神医才能妙手回春。”
那人想不到这伙人如此决绝,也不由一愣,叹道:“何苦这样。站上前来罢,我来给你救治。若是再晚上一会儿,恐怕会留下些毛病。”
“二哥”却动也不动,那女子道:“早听说过先生的规矩:先生等闲不为人看病,但若是答应了为一人医治,就一定会做到,直到彻底痊愈。若患者反而不愿,先生则会为对方做一件事,就当做是对自己许诺医治的补偿。”
到了此时,弥越裳两人心头雪亮,这几个人处心积虑的找来濯泉山塘,原来是另有图谋。为了让这山塘主人答应一件事,竟不惜自残身躯,想必图谋非小。那人一看就不似常人,弥越裳也猜不出到底是不是伯阳宗中人,想必这几个人却是熟知他身份的。
显然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那人却哈哈大笑:“不错!我是有这么一个规矩。哈哈哈哈――我若答应了救人,就一定要对自己负责,这可和旁人无关。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不过你可要知道,若是真不让我救人,那人的整条手臂只怕就要费了!”
“那就不劳先生费心了。先生既然应承了,那妾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还请先生答应一件……”
“且慢!”炸雷一般的话音传来,把那女子后面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一道水龙忽然从崖顶卷出,却是瀑布分出一道,张牙舞爪的向五人立身处击去。水龙气魄极大,虽然是死物,却也似有一缕真龙般的威仪,女子直当其锋,却是被窒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他!”只见山隙间阳光一暗,一个壮硕身影跟着水龙一起坠下来,正是适才和两人有一面之缘的壮汉。那人哈哈大笑,声如隆钟:“死人还要提什么条件!”
女子临危不乱,后撤一步,右手在身前急划,须臾间化成一个青芒六角之形,口诵:“霜露、封绝、春冰!”她身后四人一起动手,连受伤的二哥也以完好的右手按住额头,一抹白气分别从四人额顶飞出,汇入女子脑后。
便见那六芒星飞速旋转起来,边沿的青色大炽,如刀锋一般向四外切割。而中心处,却有一点晶莹,形状精巧,却似是一颗剔透的六瓣雪花。水龙轰然撞中六芒星,嗑啦啦一阵脆响,竟于刹那之间被冻成了一条冰龙,那寒气实在太重,一路逆行而上,连那瀑布中都结出了无数碎冰。
“帝女玄霜录?原来是飞雪秘境的狗崽子!”
从天而降的大汉双脚被冻在冰坨中,却只胯下一分,就将水桶粗的冰柱扯碎。他哇哇大叫,双臂如一对铁锤,恣意乱砸,将大半截的冰龙砸成漫天冰花,如飞刀般向五人激射。女子操着那旋转青芒将之一一挡下,无数水流顺着青芒边沿留下来,那碎冰中的寒气却是尽被青芒收去,那五人却是连个毛发也没被伤到。
“神气个屁!”
大汉铁拳已到,若不是他飞天走地的身法,只看这挥拳硬砸的架势,简直像个泼皮。女子见他用拳头来砸,脸上一喜,将六角青芒迎了上去。“嘭”的一声大响,青芒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