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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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锦记- 第3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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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面容极老的老者踏在高丘上,一边放歌,一边舞着奇异的舞。“六色阴阳旗”就插在他的身边,舞动的旗帜仿佛也暗合音律。

    他的喉咙嘶哑的如同曾生吞过红碳,每一个喉音就像一根锋利的线,拉扯的闻者几乎疯癫。然而就是于这难以忍受中,又分明有某种吸引人之处。如果抛去那喉音不谈,歌声中的起承转折,让人仿佛置身于无限辽阔的苍莽之原,视线达于天地的尽头;又如同站在堤岸上,俯视滚滚的江水奔流,轰鸣声就在耳边,翻卷的浊浪如堆雪。

    歌声到了穷尽处,甚至连那破哑的喉音也成了一种助力。无论苍茫,无论辽远,无论意象横生,无论一往无前,都被残破喉音披上了一层悲郁的气氛。那是种大悲大彻的情结,是人与生俱来的最强烈的情感:人生于世间,观天地之不朽、日月之雄奇,而自身不过是沧海中之一粟,生命亦不过倏忽即过,又如何能不悲?

    修行之人更是执着于此,于此歌中更生出一种默契。

    簇簇始终站在天柱峰头,此刻却恨不得立刻奔下去,近距离看那老者的舞。她曾听授她舞技的前辈说起,商周之时,人性天然,未被红尘所污,因此舞蹈也更近于天道,而其中又以祭亡者之舞为最。所谓舞蹈是人类有感于天地,而模拟于天地,所生发的最本源的感情宣泄之法,最纯粹的舞蹈,是最贴合于人之性灵,也是最通达于天地大道的。

    老者一手提着短柄铜斧,一手紧握玉戟,双手不时回旋,铜斧和玉戟时相撞击,发出清越的声音。这单音也合入了歌声里,带出明了的节奏感。他的舞姿缓慢而有力,时而屈身抬臂,时而跨步耸腰,舞姿里没有固定的路数,却像是与歌声最贴合的一种身体反应。

    他的动作分明已有些迟缓了,那是一个老人的舞姿,可那里面却又有一种张力――他是在极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方式而舞!他本来身材矮小,可是一旦舞动,却仿佛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没有人不为他的身姿而震动。

    而老人的正前方,尸骸遍野,犹如修罗地狱。

    碎玉公子雷霄,不久之前用事实证明,他是个堪比燕长歌的恐怖存在,尤其当他手握洗练卫花费百年精力练就的神兵时。

    繁弱的一箭吹响了屠戮的号角,可即使是他,射出那样的一箭,当场射杀一脉宗主之后,也不由不感到一阵力竭。大多数人犹在错愕之时,雷霄如一只猛虎杀入人群。土蝼和白泽紧随在后,却被他的杀气所摄,不敢靠近三丈之内。

    上清宗和纯阳宫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其他道门人物也好不到哪里,可最重要的还是众人胆气已丧,士气落到了最低谷。紫虬被当场射杀,对上清门人打击之大自不必说,纯阳宫更是不堪,领头人竟然临阵倒戈,反对自己举起了屠刀。而雷霄锋锐无匹的剑势,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则成了压垮众人心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在场之人都是精锐,生死关头,自有一番搏命之举。转眼间,只见漫天霞闪,如天落光雨,将这一片天地映成霓虹世界。而这片天地里,元气被煮沸,各种可以将人碾成粉末的力量横空乱窜,共同交织着死亡的乐章。每一刻,都有鲜血飞溅,每一刻都有断肢横飞,每一刻都有人头落地。

    人已癫狂,握在人手中的杀器则在兴奋地咆哮。

    “哇咧!好痛――”土蝼被石甲包裹的右臂已经坑坑洼洼,他看准了势头,闪电般伸出右臂,捞住擦身而过的齐剑秋。后者也杀红了眼,一剑回斩,几乎卸掉他一只胳膊。

    “干什么!”白泽一向看不起这个同出昆仑的妖物,他此时杀心正炽,却不在乎顺手把他也给宰了。

    土蝼嘴角一歪:“干啥?念在当年一场交情,救你一命……哇咧!你是个疯子哇,还往里头去,还不往外撤――”一边拉着他往外围跑,一边哇啦大叫:“你个老东西,就想在少主面前邀功,你以为他现在看得见呐?我卖你一个乖,他现在杀得兴起,可是什么都不顾的,你还死气白赖的往里冲,指不定就要他顺手斩了,那才叫一个冤枉!得得……你也别想着出风头了,以为少主还真缺你这把剑呐?在这儿仔细看着,看看什么才叫锋芒绝世,总要你知道,刚才的选择,一点儿也不亏!”

    绚烂的天地中,始终有一道暗紫色的影子在动,它或者游弋于地面,或者如闪电般在天空中闪现,各种致命的流罡都无法阻挡他前行。而当那紫色猛然爆发出一蓬亮色时,便说明,又有一个生命在他的剑下陨落。

    初时,他还只是针对于道教之人下手,可渐渐杀的兴起,那紫光纵横的范围越来越大。凡是敢于卷入这一片战场的人物,无不被那剑光痛斩。佛门中有几个倒霉鬼,就成了剑下亡魂,五岳盟中也有个走避不及的被斩杀。赵令脸色冷的像要结冰,终究没有动手,他身后的“二十四卫”人物,见了这般剑势,更是不敢妄自参战。

    齐剑秋越看脸色越白,好在自己及时退走,看少主这等疯魔架势,怕真是眼里不认人的。

    这是什么功法?六天混元道的术法虽以霸烈著称,却也似乎并无此等将杀气完全外铄,将自己推入疯魔之境的外道法门。他看的出其中有混元道“诛仙剑”的影子,其余法门则恐怕是传于别家。

    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沸腾的元气波动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而澎湃的光影效果也化成了无数流光,在夕阳下消散。大地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深痕,像一个个恐怖的伤口,如果以人作比,这些都是深入腠理、足可见骨的伤痕。断肢和鲜血,抛洒在深痕上,这一地的尸身,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修行之人的血气仿佛比常人浓烈的多,死去的是四五十人,散发出的血腥气却堪比刚刚经历过万人大战的战场。

    方圆近百丈,只有一个人屹立着。雷霄满身满脸的血污,提着长剑,像从地狱中杀回人间的魔神。老人的歌声响了起来,他抬起头,一脸虔诚的看着老人的舞姿。

    渐渐地,老人的歌声终了,舞也舞罢。他将铜斧和玉戟插回背上,忽双手将大旗拔出地面,对着堆满尸首的方向舞动。人们有种错觉,仿佛大旗上的六道颜色从旗面上流了出来,漫过地面,将鲜血的颜色掩盖。而似乎又有一道道透明的鬼魂从地面上升起,逐一从六种颜色中穿过,继而升入天空。

    老者忽的仰头发出一阵啸声,似是祈祷,似是呼求。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在注视,那也一定能听到这啸音。

    啸音在山谷间回荡,终至于无,人们回过神来时,老者已将大旗插回地上。雷霄脚下的土地仍是红的,然而血腥气竟真的淡了几分。

    雷霄向山坡上的老人行了一礼,然后将长剑举到眼前。黑色的剑刃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剑锋处却透出隐隐的红光。雷霄用手指轻轻抚过剑身,黑剑随着他的轻抚微微震颤。他忽的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从今天起,你叫做‘弑’。”

    他额心的抹额紫芒大盛,黑剑也剧烈震颤,发出阵阵鸣叫。他的话就此结成印记,在冥冥中完成了契约。

    “嗡――”从他的指尖透出一道光芒,转眼间将整只黑剑漫过一遍。当光芒散去,剑柄处、蛟头独角之后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篆书的“弑”字刻印。
………………………………

八、血浓

    洗练卫忽扼腕长叹,一头白发染上夕阳之色,更见萧然,面容也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叹息方罢,竟是转身便走。

    赵令愕然,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攥住他手臂,疑惑道:“――先生?”'。。'

    洗练缓缓摇头:“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可……断臂之仇?”赵令之前还怕他压不下火气,此时自己却忍不住提出来。

    “你的犹豫,让最好的时机溜走了。本来我们还有六成的机会,现在么,最多四成,且是惨胜。你方才都没有动,自然也不会再动了。”洗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柄刚刚被命名的剑,此时红光已内敛,那剑身上依然有黑暗的光泽在浮动:“真的是把好剑,不愧是我一生的心血……那个人,也算配得上它。”

    赵令默默地松开了手,任由洗练越走越远。他说的不错,如果方才自己有正面一撼的决心,五岳盟势必会紧随在后的。毕竟在名义上,他仍有节制之权。可雷霄的动作太快了,也太惊人,让他措手不及,甚至不知思付利害。他这一颗心,千锤百炼,自认不生波澜,可是那一刹那,竟忍不住生出惊惧。也因此,才坐失良机。

    “最后给你个忠告,非迫不得已,不要和那个男人为敌。”

    洗练的背影老态龙钟,背脊也隆了起来,全不似平时那般古月照神之姿。他最后的忠告,赵令也没放在心上,心气尽丧,他说的不过是些丧气话罢了。他想这老人曾随自家开国大帝南征北战,活了百几十岁,也算一生叱咤,不想晚节落得如此。想来从今日算起,他那一身修为也延不了几日寿命了?

    赵令收拾情绪,向形象实在有些吓人的雷霄拱手,遥遥说道:“六天混元道重入修行一脉,可喜可贺!我与身后诸位连日奔波,实在有些乏了,雷宗主若是杀够了,可容我等告辞?”他也当真算个枭雄人物,当机立断,死在雷霄手里的总有四十几人,死前尚且是他名义上的同盟,死后却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他不容雷霄答复,便又向西边拱手,扬声道:“厉先生,我等欲去,不敢问先生去留?”他这姿态却也摆的恰到好处,五岳盟未伤筋骨,有这么一个同盟共同进退,他说去说留也就有了底气。只是他也在心中叹息:这姿态,毕竟摆的有些晚了。那碎玉公子,以前从不曾听过名号,这两次接触却都是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道暗光在山坡下一闪即逝,“弑”不知被雷霄收到了哪里。他甩了甩头,将发梢上沾染的血滴和碎肉都甩个干净,脸上又恢复惯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也杀的尽兴了――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便先让你们兄弟的人头,寄在项上!”五岳盟并未折损多少人手,之前被冒襄斩了两个,雷霄又斩一人,这些血仇自然是要记在混元道头上了。厉无咎干脆利落,五岳盟元气尤在,去留亦无需看人脸色。三十余人整齐划一,如有默契,统一向谷口西首那边平地而去。继而剑光祭出,纷纷御剑而起。便是有伤势沉重的,也自有同门援手策应,被放在核心之中,厉无咎更是亲自断后。一团飞剑向东而去,从升起之处便远远地躲开神鸟大风。大风嘎嘎的叫了几声,好不得意。

    赵令不敢迟疑,伸手一挥,与身后“二十四卫”纷纷架起飞剑,紧随在五岳盟之后遁走。赵令临走时,还不忘对盈缺说一句:“师弟,保重了。”

    谷中顿时清静不少,残留的佛门诸人却好不尴尬。就有那许多僧人闷着头,对着一滩尸骨低声念经,也不知是真的发慈悲心肠超度,还是想装模作样蒙混过去。连龙树和行拙两个和尚也愣愣的杵在原地,岚徽冷厉的剑气仍遥遥的锁在身上,他俩也不敢乱动招致误会。森扎卓被一箭逼下云端,头上还有一只大风,索性坐在金甲力士肩上。好在摩呼罗迦已失了狂性,只盘踞在谷口。

    众和尚们一边念经,一边偷偷瞄两眼雷霄,那窝囊模样,实在让他哭笑不得。都说佛门式微,雷霄若不是亲见,也不信竟至于此。能得到消息,来到天柱峰的和尚,在佛门可算地位不低,可他一眼扫过,竟使绝大多数敛眉顺目,唯有那手持七色长枪的和尚堪称英雄人物。就连那号称佛门龙象的师徒,和号称隐宗的“那烂陀”上师,也颇让他叹气摇头。

    雷霄双目一竖,顿时有一股煞气翻涌,众和尚无不打了个激灵,经也念不下了。只听雷霄冷然道:“都散了,还不肯去的,莫不是还恋栈着他身上的血脉?”他手中所指,自然是那一团色彩风暴。

    众僧如蒙大赦,争先恐后低宣佛号。兼且大部分都是须眉花白的老和尚,那场面便似有一位大得升坛说法,众人听到奥妙处忍不住赞叹一般。

    落在雷霄手里的几条人命,是没人敢再追究了。要说在场觉醒的八部血脉,觊觎也要有实力去取,能有一位盈缺继承下迦陵频伽已是万幸。那传承乾达婆的女子怕是用不多久就死了,死后血脉重入六道,只要寻得殷勤些,总还有机会重新引渡回佛门。谷口那大家伙,佛门子弟自然认得,且看它头顶隐隐凸起,是贯麟顶角的征兆,对这么一只已被点开灵智的摩呼罗迦,众僧岂能不艳羡?何况这神兽一岁千年,它若不死,摩呼罗迦的血脉便始终落在它身上。然而羡归羡,却没人敢招惹麻烦。簇簇站在山顶,到没人发现她身上的半份紧那罗血脉。

    至于冒襄身中的因陀罗血脉,那也便……等他死后再找下个传人去。

    和尚们退走时,却只见盈缺兀自不动,浑没半点撤离的意思的。这可真是要了他们亲娘的命一般,八部天龙,佛门可就生这么一根苗儿了,如何能让他折在这里?当下就有人偷偷来劝,盈缺摇头道:“你们自去,我要看着冒襄。”

    那来劝的老和尚嘴里发苦:看着冒襄?人家自有族人朋友,与你何干呀?嘴里却不敢说的太过:“我看他伤势虽重,应无性命之忧,此地、此地那个不好久留,还是随贫僧等速去。”

    盈缺斜眼看着他:“我想去想留,与你何干?少来与我套近乎,别以为大家头上都顶着几块疤,就是一家人了!”

    老和尚心叫一声苦也,真是佛祖不显灵啊,隐没数百年的灭佛之剑重现人间,眼前这迦楼罗传承又不愿买账,何时是个出头之日哇?盈缺见他一脸苦相,更是厌烦,喝道:“少来跟我装可怜样子!老大不小的,以为自己是二八少女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那模样有多恶心。你要去自去,我随性惯了,是绝不会受你们这群秃驴拘使的!”

    这个新任大千阁寺主持老和尚是隐有所闻的,想不到其惫懒之处比传闻更甚。他气得白眉乱颤,苦忍着不敢发作,老半响憋出一句:“哎,你好自为之。”便转身去了。还有想来劝解的和尚,也被他一一拉住,跟上大队,从谷口撤离了。

    有森扎卓在前,龙树行拙两人断后,这一众和尚只要不遇上燕长歌这等杀神,倒也安全得紧。

    雷霄忽的走到色彩风暴之前,五指成爪,两只手伸入风暴中。只听他厉喝一声,双手一分,竟将风暴硬生生从中撕开!

    风暴被撕扯开,发生一阵剧烈的絮乱,那些混乱的气流足以割裂钢铁,雷霄站在中心处,却连衣衫都未被扯破。风暴消散的地方,冒襄盘腿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一动不动的闵水荇。他的身上尽是伤口和血污,脸上也铺满尘土,却有两道稍显干净的痕迹从眼角直到下巴。泪水已干,只留下冲刷出的肉色。

    冒襄的双眼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可雷霄的眼神却像是一往无前的箭,再深的洞也要被探到底。两人都是不信宿命的人,可是对视之中,却仿佛真的感觉到冥冥中有左右命运的伟力。这是昆仑雷家剩下的最后两个男人,他们的对视,撞出风暴,风暴将席卷天下。

    冒襄终于知道初遇时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们本就血浓于水。

    雷霄忽的深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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