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乐翻了天,总算在这丫头面前找回一成,老头子却面容不改,还故作谦逊道:“哪里哪里?‘观术’不过是医者本分,我这一身医术,到有七成是落在这双眼睛上。”
簇簇推了他一把,几乎把他推出山崖外,吓得他惊叫一声,还好簇簇又一把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他的苍白脸色,簇簇忍不住“咯咯”而笑,道:“装什么装啊你,快说,什么叫做‘星沉铁’?”
“小老儿哪知道这些了——我只知是天外之铁,据说自具神通,兼且其重无比,比寻常金铁重八百倍。你别看那短剑小小一段,想来最少也有千斤!那可是一般人能舞动得了的?”
冒襄忽的插言道:“所谓剑术,如逆旅行于人间,虽欲成擎山填海之势,又何需丝毫假于外求?”
那晨嘿嘿两声,他自己对剑术仙法一窍不通,自然不会傻得和一个方家争辩,又道:“想不到这些人也出山来了,这可是你解开天龙封印的本意?你们几个可真是价值连城呀,连这些把红尘当狗屁的人物也惊出来!”
盈缺道:“冒兄,你可识得?”
冒襄摇头道:“不光他们四个,连他们一旁的三人我也看不出来历。好在这儿还有见过世面的,总不会让咱们当睁眼瞎子。”
那晨又是“嘿嘿”数声,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想来忍笑已是忍得辛苦之极。要不是看簇簇作势欲打,那是要狠狠地陶醉一番的。他退开两步,离得簇簇稍远些,方道:“百来年前,封印八部天龙血脉,可不是只有中原道门参与的。当初五大祖庭和十大洞天虽人才赫赫,天师道更是威风八面,可若不借力于另外两家势力,怕也未必能成事。这两家势力囿于祖训,等闲不出山门,渐渐养成了不问人间香火的性情。因此就是在修行一界,也历来不为人所知。这有一个便是那远隔于千里东海之外,坐落于虚渺三山的‘海外仙山’一脉,据说岛中传人精修飞仙剑术,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那‘星沉铁’只有东海的海底有几个陨落点,中原也极少有人用这玩意儿打造的飞剑,因此我猜这四人便是东海来的客人。”
“另外那三人嘛,我虽不知来历,可看这架势,想必就是来自于另一股势力的了。南朝道门里出了位大人物,通晓三教,自成一家,即是那号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这另一脉便唤作‘山中宰府’,是陶弘景后人所建,且也学他们祖师爷,不愿在世间行走,只愿躲在深山里修行。陶弘景早年虽是在茅山成道,这一脉却居无定所,至今也无人知晓‘山中宰府’的山门在何处。”
至于谷中其他诸人,大半都是熟人了。三宗人物自然少不得凑这个热闹,纯阳宫和茅山上清宗都有十数人到场。前者的头领是个一身青袍的俗家人物,面目在三十许间,相貌平平无奇,一双眼也是昏黄颜色,然而适才那六双目光中就有一道是来自于这人。冒襄敢断定,场中虽龙虎云集,这人的修为也可稳占三甲一席;上清宗的头领更干脆是他家掌院紫虬真人,他双目如电,配上红面紫髯,当真是顾盼自雄。算起来,茅山上清宗与“山中宰府”颇有渊源,他去于那三人攀谈结交,对面却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丝毫没给他这一宗掌教面子。紫虬那等火爆脾气,竟也忍得下,没露出丝毫不忿神情。
楼观派却只有一人,便是那“楼观七子”中年纪最小的羽融子。他独自站在一隅,离另两宗人物远远地,虽然仍是一脸戾色,那一股凶悍暴虐之气却是丝毫也不见。六双目光中,自有这故人的一道。
道门其余诸宗人物也有不少,冒襄虽然没一一见过,依着样貌行头,也能将其中大半与些成名人物对号入座。
另外,人物最多的一股势力就是五岳盟了,足有近三十人。他一眼便认出无疆道人来,他给人的印象依然是沉稳坚毅,可射向天柱峰头的目光,即使远隔数十里,仍不能丝毫减弱其中的仇恨。除了无疆,有六人都是他在云驻厅见过的,当时言笑晏晏,此刻却不无对他咬牙切齿。人堆里,有一位满面风霜的皂衣大汉,粗手粗脚,如一大块未经打磨的铁胆粗胚,足足比常人身高的无疆高出一个头。这汉子目光沉郁,六双目光中并没有他一个,冒襄却对他心生凛然,因为他猜出这人就是姬正阳的首徒——“时乘六龙”厉无咎。
冒襄的目光又在这群人中逡巡两遍,终究没有发现骆风飐,不禁怅然。
另几人意外的是,佛门也有人物到场,零零散散聚成几堆,也有三四十人的规模。簇簇硬逼着盈缺指认,看他认得几个,盈缺颇不耐烦,勉强认出六七个来。这还是当初他即将接任大千阁寺方丈时,从其他寺院赶来迎接的贺客。可惜他没等到大典时就已逃跑,也只匆匆见过,几乎没有交流,只知大多是来自其他三大道场的高僧。其余和尚都是头顶秃秃,满面愁容,让他见了便觉晦气,狠狠呸了一口,骂一声:“不省事的秃驴!”作结。
意外的还不止这些,有五人站在道门三宗和五岳盟之间,俨然成了场中最大两个势力之间的桥梁。冒襄只认得其中那个身如铁塔的男子,在林婉遭伏那一晚,曾赤手抓碎他的铁剑。盈缺则发现,自己的师兄“血手龙僧”赵令赫然是这小团体的首领。他不知道,赵令身后的四人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大内供奉“二十四卫”,其中的“洗练卫”,虽断了一臂,却也是六双目光之一的主人。
此外冒襄还隐隐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只是将谷中人物尽收眼底,也一无所获。他沉吟了片刻,不自禁微笑起来,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披玄色大氅的胖子形象。
不用等他出手,谷中自有人率先按耐不住,无疆御剑越众而出,身后有两人随行压阵。这三人虽是自下击上,面对高拔险峻的天柱峰,却不改其慨然气魄,大有哀兵必胜的架势。
无疆蓄势已久,“先天八门咒术”全力发动,远天之外接连三声闷响传来,是“开”、“休”、“伤”三门依次洞开。那日他轻敌,仓促间就输给冒襄,这次却绝不会再犯这等错误。
冒襄向盈缺和簇簇一抱拳,道:“两位稍歇,待我再去会一会五岳盟的豪杰!”说罢一阵衣衫,就那么沿着近乎笔直的山崖向下奔出,天柱峰上立时腾起了一道细小、却一路向下延伸的烟尘!
然而就在冒襄刚奔出之际,谷中便响起一阵喝声:“道兄且慢动手!盟约刚立,岂能须臾间便自食其言!”
无疆三人宛如不闻,仍旧飞向天柱峰顶。那发话之人却是“海外仙山”中青年男女里的男子,不知用了什么法门,几乎是瞬移至无疆三人前路上。无疆虽暗暗吃惊,却不慌乱,伸手向身后两人打个招呼,自己则猛然拔升,欲绕过眼前男子。
而冒襄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脚下那一条烟龙仍在向着山脚笔直前行。
那两个五岳盟子弟端的不是庸手,起手处便有风雷震震,一团团青绿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汇入掌中。拦路男子见无疆飞过头顶,脸上露出急切表情,猛一咬牙,从背后掷出黑黝黝的三尺短剑。口中大喝同时,凌空斩向那两人。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绿光猛然爆散,两人齐齐抚胸飞退!
“得罪了!”男子剑势不停,在空中抡了半个圆圈,又指向头顶的无疆。手中虽只握三尺剑,看他那咬紧牙关模样,却似擎着一座山般。
无疆忽觉得周身如陷入了泥浆一般,似有种种凝涩沉重之物挂在身上,双掌在胸前一扣,沉喝道:“坎宫降寒!”
“休门”的坎水之力在他的脚下爆开,瞬间凝结成数丈方圆的冰盾。然后铁剑撞上坚冰,“咯啦啦”一阵声响,冰碎,铁剑仍旧一往无前!
此时,像是铁剑在带动那男子,星沉铁,似乎也真的有千斤之重!
无疆大惊,手中咒印再换,喝道:“九宫移位,坎震相邻!”破碎的冰块中忽然腾出绿芒,这是他将“伤门”的木之力也移到了此处。
冰块再次爆开,一碎再碎,无数晶莹的冰屑在空中漂浮,将男子和无疆都包裹了进去。而冰屑中的绿芒也越来越盛,最后已如同绿色丝线交织的密密罗网,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咚”、“咚”两声,无疆和男子同时间落在地上,脚下均踏出了一个深坑。无疆面色发青,双手竟在微微颤抖。男子虽面色如常,三尺黑剑却已脱手,倒插在脚边,入土至柄。
“你……”
无疆刚刚吐出一个字来,忽的面色大变,硬生生将余下言语卡住,直瞪瞪的望着西北边。男子也是容色失据,转头向西北方望去。
同时之间,本来在山体上狂奔的冒襄也忽然驻足,望向西北方,面色阴晴不定。他此时正好奔至山腰,那边腾起的光焰和他几近平直。
西北方山谷的入口处,一道巨大的光焰腾空而起,在升腾的过程中,形象越来越凝实。等到与冒襄齐高的高度,赫然已化作一只须眉宛然的五色巨龙!其须赤红、其角青碧、其鳞明黄、其鳍瓦蓝、其眸深紫,它身上的每一种色彩都是最最明丽的那一种。
然而五色巨龙的形象刚刚饱满,一道数十丈长的黑色剑气便尾随追至,斩入龙躯。刹那之间,五色巨龙四分五裂,只剩下一道道流散的明丽色彩在剑气下缓缓消融。
而散开的龙躯中,竟赫然还有两道人影!他们此时悬在空中,正各自以双拳死死地抵住余势未歇的黑色剑气!在巨大的剑气前,他们的身影实在显得太过渺小。
不知是哪个和尚忽的发了神经,大叫道:“佛门龙象!”
接着,那空中的两人齐齐一吼,整个山谷也似为之震荡。黑色剑气轰然碎裂,被这二人以肉拳生生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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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燕云
不好意思了,这一章实在有点略短。本来该继续写一些的,不过写到那个地方,忽然就想以此来作本章的尾巴,来纪念脑海里曾经的那个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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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和他的徒弟行拙,重重的落在草地上,天柱群峰甚至都因之微微震颤。他们的身体,或许真有龙象那么重?
小和尚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过,可被紧张和恐惧塞满的心胸,实在已不能生出更多的情绪。一想到那尊尾随而来的杀神,他就四肢颤抖,背脊生凉。
燕长歌从谷口现身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要说都是被他之前那斩龙的黑色剑气震慑,却也不对,场中就有几个女子分明是被他容貌魅惑,一霎间的惊艳几乎背过气去。可不见那“海外仙山”中唯一的女子,眼中爆出的灼然火花吗?
燕长歌依然我行我素,一副不将世人放在眼中的样子。他冷电似的眸光在谷中扫过一遍,其中虽颇有几个人的修为大出他意料之外,却也没被放在心上。他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个和尚,道:“这儿就是你们的终点?果然让人厌恶的味道更重了,尽是些臭秃子残留的味道。既然引路引到了,你们也就该上路去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头顶上便传来一声大喝:“小心!”
其实这示警喊得多余,因为任谁也能感觉的到,一股庞然无匹的气势忽然从燕长歌体内涌出,整片山谷中温度骤降,仿佛被无尽寒风充塞!
燕长歌早年号称“九霄狂客”,一身自创的“乱云术”宇内无双,当前他成名是,有好事之人,还给他那一身绝艺起了个“燕云”的名目。他未曾出剑而只是杀意显露,便搅得山谷上空风起云动。有心人向头顶张望,想看看方才是谁在说话,却只见了一排排忽然涌起的层云。
人们只听见一声“噌”的拔剑响声,却没有人能看清燕长歌是如何拔剑,他本身也仿佛成了一片流云,无踪无形。龙树只来得及说一声:“退!”接着便闷哼一声,架在胸前的双臂上已飙出一道鲜血。即使他已将金刚之力全部布于双臂,却依旧无法抵挡,身体不由自主的飞退,对方剑刃上仿佛附着一层专门破解释门神通的煞气。
可仍值得庆幸,他根本没瞧出燕长歌的身形,只是全凭战斗本能才格挡下这一剑。
行拙的功底比师父差了一截,不过承受的压力也不过是三成而已,倒也不至于拖后腿。然而他毕竟是少年锐气,这一路被追的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挡下了来剑,竟一拳捣出轰了回去,拳锋所及,足可笼罩数丈方圆。可惜拳底无丝毫击中实物之感,反而颈边添了一道口子,只差半分就要割断血管,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大理天龙寺还有传人?”
人群中不乏有人作如是想,寒风割面,燕长歌的剑势无影无形,如同舒卷的流云。他虽未必尽了全力,可两个和尚能苦苦守住自己最后一线阵地,也算难能可贵了。佛门神通首重体悟、次则体魄,龙树和行拙一身法体已练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坚硬程度,比起剑仙一流惯常所谓的真形法体不知强了多少,不然赤手空拳,如何能挨上“倾国剑”如此多的斩击?
本来去拦阻无疆的那男子退回了己方阵地,对身旁女子悄声道:“想必是了。不然中原又有哪个寺院能出来这么两尊‘佛门龙象’?”
众人头顶越积越厚的云层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纯白色的光华直贯地表,击在两和尚的面前。一直倏忽来去的燕长歌被白光打出了行迹,那光华将散未散之际,忽一聚拢,成了一尊满身附甲的丈高力士,右手一个直拳便向半空中的燕长歌捣去。却遭燕长歌斜剑一挡,整条右臂被凌厉的剑气割得寸断,然而毕竟是将他轰退了开去。
压力一减,行拙双腿开始止不住的打摆子,几乎要坐倒,被龙树提起后领,玩了命的往后撤。
燕长歌目中寒光一闪,左手结印向前一按,一丝云气飞窜出去,视力士的铠甲如无物,洞穿而过。力士如春雪消融,重又化为白光。燕长歌冷喝一声:“滚下来!”玉白色的倾国剑扬向天际,巨大的黑色剑气脱剑而出,转瞬没入云层!
云层那头没有悬念的传来闷哼声,却没有人掉下来,颇让燕长歌意外。他一动念间,云层便散了个干净,只见一只大鹤驮着三人向远处飞去,那红衣喇嘛坐得笔直,怀里躺着一人,生死不知。
“看清楚了?”“海外仙山”的男子问道。
“那种黑色,世上少有。除了红莲业火之外,据我所知,也只有‘马踏柔然’――”那女子接口道。
“真的是太武灭佛?!”
女子轻轻点头:“灭佛之剑多年都不曾现于世间,每次出现也必是天下之大乱局的征兆。我们似乎赶上了个了不得的出山时机呢!”
“或许只是凑巧呢?灭佛之剑首度现世,是落在拓跋太武之手,当时杀得天下佛门人人丧胆。这才有后来莲花生东渡传法,接引八部天龙血脉降世的举动。八部血脉从前从没被封印过,或许是因为此次解封,才招来这样的大煞星?”
“此中因由,多猜无益――那骑鹤的也不是简单人物呢,若我没看错的话,他用的分明是莲花秘法。运用如此精熟,怕不就是‘那烂陀脉’的当代传人。”
脚踏实地的燕长歌震了震剑锋,“倾国剑”发出嗡嗡的鸣音。他一袭白衣仍旧如雪,他的相貌依旧无可匹敌,除了剑身上缠绕的几缕黑气之外,他和从前那个占据普陀岛半壁的隐士没有分别。就是那些黑气,也只是为他平添了许多邪异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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