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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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锦记- 第3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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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见鹿鸣不答,意似默认,续道:“那还有什么定夺不定夺的呢?何况他又背下那么大的一个罪状?别人哪管是不是他干的,只要他那身世坐实了,就深信不疑了?其实就是我们,也是一样。信不信,也都一样。”

    他说罢,走向殿前的那一排石栏,凭栏下视。他们正处在天师殿的主殿之前,从这里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层次分明、仿佛垂直排列的三层广场,每一层都有祭台和陪殿。一条笔直的山路则从山脚下的殿门一直通达到此处,从这里看过去,细的如同一条遗落在山林里的衣带。鹿鸣跟着走过来,走了京师这一趟,他发觉面前这人似乎稍微有些通达人情了。

    “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我们是不该来品评他的是非的。若仅以修为论,纵然我张家代代皆有人杰,他老人家也是埋没不了的。若他能活到寿终,怕是这百多年来无人能得道果飞升的局面,就要被他打破。可他的性情,又实在温和的过了头,咱们天师道从他手下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考离叔爷续的那张家族史,笔下也自有其定论的。别人有些人或不信冒师弟的身世,我却一次也没怀疑过的,因为这实在像父亲的风格。他们都说这是父亲留下的后招,总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其实,那不过只是父亲一时的恻隐之心?”

    他忽然转过身,直视着鹿鸣的双眼,道:“当初连仇人之子,父亲都能养而不杀,更何况冒师弟和我等朝夕相处二十年?――可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我父亲,宗门也和当日攻上昆仑山时截然不同!师叔请恕我,最后一次叫他冒师弟!”

    “可惜了这么个人啊,本似当年天师与折铁……”

    一阵山风吹来,张泯然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他这等修行人岂止于此?着实是一身伤势所累,鹿鸣一手搭在他手肘上,正统的道家内息渡过去,几乎有立竿见影之功。他内气所到之处,无论沉疴新伤无不了然,然而张泯然体内始终有几个禁区未对他开放,他几次试探无功也便作罢,不然就不是疗伤,而是添乱了。

    “乾元出动了多少人手?”

    张泯然嘿然一声:“不算很多。第一次在京郊不过是想乱人心智,自家不想出力,纠结的那些乌合之众又无甚用处。后来在临江口,用的全是他纯阳宫的班底,想毕全功于一役,到底没让他得逞。上清宗不肯出力,楼观又出了那等事儿,老贼手上实力也是捉襟见肘。”

    鹿鸣忽喝道:“张口!”张泯然随他这一声喝,猛地一咳,却咳出红灿灿的一枚珠子,甫一落地便化成一团火焰,竟是能燃烧泥土!鹿鸣长袖一扫,一道青气降下,将之打灭。他轻吁一声,道:“想不到除了乾元和墨阳,纯阳宫还有大纯阳掌如此厉害的人,残余掌力竟能凝成火胆!好在你自身真煞抱合如一,滴水不漏,没让它出来肆虐……乾元几十年经营,果然不能小觑。”

    张泯然面上一片通红,被风一吹,又变得极其煞白,他稍一躬身,要抱拳向鹿鸣道谢。

    鹿鸣却伸手一托,道:“不必如此。我还有一事相请,如今外间波云诡谲,遍地不测风云,请天师从今日起收束门人,尽量不要出山去。靠着祖宗余荫庇护虽然窝囊,也比丧命好。我等只需磨砺自身,勤加修行,以待时变。”

    张泯然一颚,少顷摇头道:“我出关来,可不是为了龟缩在山门里的!今次虽有波折,却也未始没有机缘,师叔何必说出这等策略,没得寒了诸位同门的心!要说波云诡谲,这些年哪一天不是如此,咱们还不都挺过来了?”

    “当初尚有折铁师兄一肩承担,如今连冒襄也去了,谁人能像他一般?”

    张泯然面色一激,厉声道:“你是说我不如他?”

    鹿鸣面色木然,淡淡道:“如不如他,可不是音量大些就能比得过的。”

    “你……你不要太放肆!”

    鹿鸣便似没有听见,又道:“宗门兴废面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我说以待时变,你以为是泛泛而谈吗?”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纸,放在张泯然眼前,道:“天师可知此人?”

    张泯然摇头不知,鹿鸣“嘿”了一声,听在他耳里,犹觉刺耳。像是在讥讽他见识短浅,只在小事上了了,对真正重要之事却茫然不知。

    鹿鸣道:“这人如彗星一般忽然出现,近来在修行一界很是活跃。根据我的线报,这几年大江南北发生的一些大事里,都似乎有这么一人掺和其中,至于他具体起的什么作用,却不得而知。或许有些事,说他是幕后黑手,也不为过?若我所料不差,这人当是六天混元道的遗孤!”

    “六天混元道?冒襄……你是想说……”

    鹿鸣断然摇头:“冒襄和他此前绝无关系,他就是连自家身世,知道的也未必比你我更早。”

    张泯然也不是愚鲁之人,稍一思虑便知鹿鸣深意,道:“师叔说的养精蓄锐、以待时变,就是这么回事?这人若当真能兴风作浪,凭着冒襄那一层关系,咱们天师道或许也不必再首当其冲了?好算盘,当真是好算盘!”

    然而他话音一变,忽地厉声道:“可师叔你不要忘了,当年屠他满门,领头的正是咱们天师道!师叔刚才明明还教导我,我宗从无养敌自肥的人物!若他真是昆仑余孽,那才正是我等重新立威扬名的时机!”

    “还请三思而行――”

    “不用再说了,我宗弟子行止仍是照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多久,我仍会下山一行的。”

    “既然如此……”

    鹿鸣顿了一顿,话音中忽然多了些萧瑟之意:“近来山中无事,大家聚的又齐。还请天师赶在下山之前,把与秦师侄女的亲事办了罢。”

    张泯然双目一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师甫出关来,就定下这门亲事是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鹿鸣再不理他,将手中那白纸松脱,任它随风飘远。自己则转身拾阶而下,不多时便沿着那条细细的石阶走出山门去了。

    张泯然等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白着脸沿同一条路径下山。

    那一张白纸被风吹走,无巧不巧,“啪”的一声贴在了殿侧的石墙上,被两条石砖的缝隙卡住。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风似乎更大了,那石墙边忽地起了一道水似的波纹,波纹过处,一脸专注的冒襄正伫立于墙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面原本算得上他自家的石墙,现在也变成了危墙?

    他面容枯槁,身上更狼狈不堪,腰间红锦为血污所染,也不比先时光鲜――然而眼中锐利却丝毫不减,正紧紧盯住那纸片。

    那纸上所绘人像他见过不止一面,印象是极深刻的。虽然那不过是黑白描画,却也极是形似――他知道,若是着色,那人额上一块抹额应当染上深紫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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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几日未更,今日多写了一点,笑纳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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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夺路

    冒襄紧了紧身上褴褛的衣衫,微微的缩了缩脖颈。他不禁有些自嘲的笑起来――有多少年没感觉过冷了?托这一身伤患的福,他倒是再次体会到了龙虎山夜晚阔别多年的料峭。

    这一片森林仍旧诡谲如斯,即使树枝上都覆着一层树叶,也掩不住它的狰狞。这里头仿佛藏着什么凶狠之物,走在其间,更能感觉到一阵不该在仲秋夜晚出现的阴冷。

    穿过树林,前面的石崖已在望,却听得脚下“咯吱”一声,冒襄低头去看,原来是踩上一片碎陶。他不由哑然失笑,这片碎陶可不就是他那日打碎的酒坛吗?怎地这般巧法?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他怕也无人愿来这一片荒林?那日他来和老丈告别,以为从此再见无期,不想一别经年,自己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从泰山到龙虎山,这一路并不好走。乾元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即使他从泰山上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仍然有一道以防万一的杀阵在泰安之外等着他。最惨的时候,他连御剑也不能,那“金鳞龙锦”里的龙魂更是召也召不出来。乾元想必手上能用的人手不多,分到他这儿的不过四人而已,就是那日京郊围剿佛门的“十二天尊”中的人物,余者还好,那收着“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却着实不好对付。阔别不过数月,那人和“鬼金羊”的契合程度竟大为提高,也不再用那乾坤袋时时装着,而是架在肩头。他并不用之于击敌,只凭那妖物一双环金鬼眼,洞彻数十里方圆动静,真让冒襄无路可逃。

    他那日在闵水荇面前好大口气,只道:“若一剑在手,破掉这十二人的奇门法器也是平常事。”这也不是他吹牛,这些人的法器看起来不错,威力似乎也大,然而并未到登堂入室的程度,实在难入方家法眼。可他此时一身伤患欲死,真个是虎落平阳,怎么看,都像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其时,冒襄倚树而立,长剑斜引,藏锋剑上寒光峥然。他的四个方向上俱有人截住,四人与他都相距十五丈远,仿佛用尺子用心丈量过一般。双手托举巨大三足铜鼎的“玉鼎真人”与他正面而立,那鼎当日被和尚打出了许多缺口,此时虽经修补,也看不出丝毫痕迹,仍显得古朴浑雄;“黄龙真人”的铁扇已全然打开,将他大半个身子挡住,只看扇面上镂刻的狰狞龙形,右方便似已无路;立于左边的是“太乙真人”,金属卦盘上的爻位正自缓缓移动,八种金属颜色已尽数混杂在一起,内里暗藏玄机。

    肩头端坐“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则站在树后,断掉了冒襄最后的退路。

    冒襄在猜想着乾元可能交代过他们的言语,应该是相机行事,以备无患?看他们眼神中掩藏不住的犹疑神色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下山来的。原本只当是个清闲差事,如今却要面临生死搏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对于刚刚离死亡那么接近的他来说,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换命,何况这几人哪里有换命的勇气?

    他慢慢直起上身,失去了树干的支撑,身子一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的心神却渐渐沉降,如浸冰水,透彻通达。他的眼睛闭合又张开,虽然并无变化,可藏锋剑上的气机却仿佛一下变得飘渺难寻了,连锋芒也敛去了不少。他看见那四人几乎同时微微退后了半步,恐怕在他们心底,连自己刚刚无力御剑而代以步行,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莫测高深?

    他开始一步一步向前走,并不是故意走的慢,而实在是再快一点就要拉动至少四处的伤势。寒芒在左侧闪过,他继续向前,隐隐的龙吟声在右边低回,可听过泰山上那只青龙的吼叫后,这声音听来实在绵软。十丈、九丈、八丈……相距只有五丈时,“玉鼎真人”终于怒喝一声,单手持一鼎脚横挥而来,单只那一只鼎就几乎有一丈之长,而鼎口内漆黑一片,一道恶风从中跃出,先期而至。

    轻声“嗤”响――

    藏锋剑抬起的那样慢,绝不会是与风摩擦发出的声响,可仿佛有什么气机在剑身与天地之间交融――剑锋抬起之刻,不知拉动了怎样的“势”――那声响并不激烈,只如清风过耳,却让人难以忘却。

    像是被长剑拉动,冒襄一个踉跄,斜着向前方一倒然后又站直,那道黑风如商量好了一般从他身边绕过。此时人与剑仿佛呼唤角色,冒襄仿佛成了从属一方,以剑御人,如看客一般在一旁看藏锋剑施为。

    “噌――”藏锋剑顺势而出,剑锋抵上铜鼎,却只是轻擦而过,未留下丝毫痕迹。铜鼎仍旧呼啸不休,向着冒襄左边腰身砸来,那浑圆的鼎身有他三四个大,若真让它砸个实成,怕就是个骨肉成泥的下场。藏锋剑游鱼一般,贴着鼎身疾走,却拉的冒襄步履蹒跚,紧跟在后,这几步走的急切,却堪堪躲过鼎击。那巨鼎旋转半圈,复又击来,鼎口中黑乎乎一片,凝然欲滴,仿佛随时都能涌出些东西来一般。

    冒襄却忽一站立,藏锋剑如蛇一般从鼎身旁跳开,继而垂直而出,“叮”的一声,剑尖陡然刺在一只鼎腿和鼎身的交接之处。同时见,他口中轻吐:“断!”

    鼎腿并没有依言而断,“玉鼎真人”却如遭雷击,蹭蹭蹭连退几步,三足巨鼎更是险些拿捏不住,“嘭”的一声砸在身前,砸出好大一个坑来。

    冒襄也似受不住反震之力,后撤几步,藏锋剑顺势回转,拉着他转过身去,在身后虚空中连劈四剑。剑剑劈在空处,然而却连响起四记低哑而短促的啸音。“黄龙真人”和“太乙真人”都比之前站的地方移近了五丈不止,并未直接动手,可前者打开的铁扇上赫然多了两条狭长的刻痕,正好在龙头上画了个十字;后者擎在手里的金属卦盘“柯啦啦”一阵乱响,有些金属爻位却怎么也再回不到正确的位置上。

    冒襄猛地大大的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忙用长剑抵在地上。然而一口气未及喘完,他忽地抬头,向后看去,视线落处,原本已前倾身子的“鬼金羊”重又坐回到主人肩上。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连“鬼金羊”仿佛也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凝结住,围攻的四人亦未再有动作,冒襄慢慢的挺直上身,藏锋剑也被从土里拔出来。

    灵宝真人的话音像被霜打了一般:“敢问阁下,剑招何名?”

    冒襄微一思索,道:“不系舟。”

    “真是不世剑法。”感叹完这一句,便没了后话,因为带着面具,因此便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

    冒襄却转过身来,提着长剑向前走去,依旧是和之前相同的速度。他与“玉鼎真人”擦身而过时,对方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任他从身边走过。直到走出好远好远,那四个人仍旧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剑锋没入鞘中,他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强弱之势明显,可他从没考虑过自己有死在这种人手里的可能。和泰山上面对护山大阵时相比,这不过是个砥砺剑技的小插曲而已。他每走出一步,就有涓滴之力在气海中回复,可同时各处伤口也有一点点恶化的趋势。当他终于聚起那么可怜的一点真元的时候,便毫不吝啬的都倾注于“金鳞龙锦”中,驾龙飞天而去。

    和那时相比,他现在的情况算是好得多了。一路又是飞又是走,他用了十日才到得龙虎山,沿途还要躲避诸多闻讯而来,如逐臭之蝇般的追击者。他上山时,也远远的看到了张泯然那一行,他们那身伤势怕也是受自己所累?冒襄抬头望了望天,只有一丝儿的月牙挂在角落上,横穿天宇的迢迢银河壮丽的难以想象。

    自己死了以后,也会化成它们中的一颗?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睛,让眼皮把瞳孔上的潮湿感都尽数吸走。

    “咯噔――”前面的一排石崖中忽然传来微微的响动,是自己一时失情,脚下踩到草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他吗?他忽然站住不前,虽然是刻意来见他的,可临到了这儿,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或者说质问他?

    “是……襄儿吗?”

    石崖前忽然响起微弱的人语声――

    那声音比上一次更见嘶哑了,只闻其声就想见其人已苍老到何种程度。那声音虽低,却像一把钝刀子,只一下,就在他心口上拉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一下子忘掉了所有顾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熟悉的石洞跟前,以他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隐约的人影。他双膝一软,募得跪在洞前,过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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