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虬道:“乾元道兄,对不住了,那鹤羽玄氅和‘潜英诀’是我宗门祖师遗物,断不容有失。今日之期,只怕有负道兄所托。”
乾元面色一寒,缓缓道:“道兄何苦如此不顾大局,当初松筠子前辈和你我二人共同立定盟约。前盟未远,道兄此刻便要食言而肥吗?”
紫虬脸上怒色一激,却又生生忍住。当日乾元同意松筠子主导长春子与六骨锥事宜,就是以国师册封之日上清宫全力相助为交换。三宗中楼观派已彻底退出此次册封大典,纯阳宫能引为强援的也只有上清宗一家而已。
只见他面色数变,忽地跃下树冠,道:“天拓、天梓、天吴,你三人立刻去追卢旭,其间便宜行事,以天拓为主导。”他顿了一顿,又厉声道:“不准堕了我上清宗的名头!”
另一边一闻在冒襄旁边细声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去帮帮卢胖子?”
冒襄淡笑摇头道:“看他刚才耍的那几下,已是登堂入室,想来新得之物甚是趁手。那三个天字辈道人虽然有几分名头,胖子撑上五个时辰还不是问题。至于到了夜里,哼哼,他那‘紫薇天斗决’,也该有几分进益了?”
一道插曲到底没有为此次大典引发多少变数,巳时之前,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终于开进了鼎沸的秋畋苑。
黄袍加身的赵济登上正中的祭天坛,凌然四顾,四下虽大有修为高深莫测,平时呼风唤雨的修仙之辈,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他的巡视。那眉眼间的神气,越发的烘托出威压四方的王气。
赵济吸了几口长气,平复起伏的胸口,才缓缓说道:“今日诸位世外仙长不弃于朕,共聚于此,实为我华夏万千子民之福。今日朕承天领命,为天下苍生册封国师,在此之前,尚有两道旨意宣布。”
他清了清喉咙,话音依旧不疾不徐,他知道自己不用大声说话,自有人用特殊法门把这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
“第一道旨意,大相国寺迁址他处,原址朕将送与纯阳宫,日后准其在彼处另造道观。”
秋畋苑中一片哗然,尤其是环席上众佛家子所在之处,暴起一片惊诧之声,更有振衣之声连连响起,是许多僧人霍然而起。
………………………………
九、金鳞龙锦
“朕记得登基之初,净水禅师便曾言道,大相国寺久在京师,已是卷入凡尘太深,不免耽误了寺中弟子修行,祈望可在荒僻之所另寻一个立寺之基。当初朕初登大位,百事待兴,多有倚仗净水禅师和相国寺之处,未曾应允。如此倏忽数年,只因朕一人之私,却累及数百位沙门的修行,每一思之,朕亦于心不忍。今日正逢此大典,朕虽不舍,却也断不能再知错而不改,因此便准了净水禅师当日所奏,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多谢陛下盛情。”
“万万不可!”
两把截然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虽然一个温和低沉,一个激烈高亢,却不影响两者在秋畋苑中分庭抗礼的对抗。单以气势和效果而论,两者旗鼓相当。四野林动,万人如寂,周遭百姓耳朵里只有两个尾音在嗡嗡回响。
“万万不可!”
东首的那一片和尚早都一个个站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把赵济的话听完,喊话那个正是身在主位旁边的玄空。佛门此次各大宗联合前来,什么四大道场、大相国寺、洛阳白马、禅宗祖庭之类的名刹,都挤在了一片席位上,怕不有数百人之多,正是要一振多年来的颓势。可惜毕竟有些暮气难掩,坐在最上首一排的人物几乎都是些老得掉渣的和尚,唯有一个玄空身当壮年、仪表堂堂。
玄空身旁的主位却是空的,他是这一排唯一一个站起来的,其他老和尚莫不愁眉苦脸的窝在位置上,不住口的念阿弥陀佛。
“我佛门主旨便是普度众生,焉有为自己修行而弃世人于迷途的道理?我佛慈悲,正是要佛光普度,映照一切世人,大相国寺立基于京都,为天下寺院表率,正是深入红尘中,传遍一切法的道理。说什么耽误修行,岂不大谬?”
赵济皱起眉头,故意向身旁的太监问道:“这人是谁?”
没等那太监看清下面那人的脸面,玄空已冷冷接口道:“贫僧是东海普陀山大千阁寺的僧人,法号玄空。我四大道场与大相国寺同气连枝,从未听说净水师兄有迁寺的意向。”
“哦?大千阁寺?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名刹?――朕听说贵寺执佛门牛耳多年,今日之会,你等主持方丈何在?”
玄空面上微露尴尬,道:“敝寺新任方丈刚刚上任,诸事繁杂,未曾前来。”
赵济脸色一冷,怫然道:“哼!好大的架子!君无戏言,朕一言既出,汝等再勿多言!”
“君无戏言吗?哼哼……却是你好大的架子!”玄空忽一拂袖,眼中神光一闪,冷喝道:“当年释祖传法,坐下听经的君王何止百位,可也没你这等的傲慢皇帝!今日这宴会,不来也罢――诸位师兄,何必在这儿瞧人眼色,自往归处去罢!”
也不见他作势,便已跃出席位之外,站在席前空阔的石阶上。那首排的诸位老僧齐齐一惊,没人料到这东来的佛门大德竟来上这么一手,原本便不大好使的脑子更是一时转不过来,只张大嘴巴呆望着他,露出些三五成群的豁牙。
后排轰然应诺,跟着玄空来的四大道场的年轻弟子们无不满脸义愤,这一阵吼声,直要掀翻了秋畋苑中的高坛,大有一方雷动、八方相应之势。跟着响起呼啦啦一阵衣袂破风之声,这些个少壮和尚都跃到玄空身后,看一个个身法灵动,想来尽是佛门年轻一辈的精锐。
玄空看着前座上仍在发怔的老僧们,心底暗叹一声,就是这么些个所谓的“佛门大德”,让佛门糜烂至此,竟至于被人当场羞辱的境地。他又忍不住回头看身后这么年轻的面孔,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心中还有一腔热血,决不能让这些热血在老头子们的手里再度冷却。他忽然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新任住持,如果他在这里,又会做出什么决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你们太放肆了!”赵济涨红了脸,暴怒之极的神色,若不是他不懂神通,谁都不会怀疑他会立时冲下去跟玄空拼命。
“怎么?诸位师兄还恋栈着此间的繁华,不肯走么?”
玄空却当是没听见高坛上的吼声,淡淡的对老和尚们说道,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那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胡子一阵颤动,树皮般的脸皮也没能完全遮住潮红,霍得站起身来,怒道:“这是什么话?我等同参佛理,自然是休戚与共!――哎呦!”前面说的大气凛然,最后那一句却是起得猛了,闪着了腰,疼的叫唤起来。
其他老僧被他哎呦之声唤醒,纷纷站起,后面各自的弟子门人自然不敢落于尊者后,片刻之间,百数十号人都走出席外。远远看去,这一片场中光华攒动,都是被一个个闪亮的光头映射的日光。
百姓们不敢阻拦众佛爷,自发的清出一片道路,供众人离开。而维持治安的羽林军则不知所措,领军的将领紧攥着手里的钢枪,他心里清楚和尚们绝不是他的军队能够对付的,然而军令如山,如果年轻的君王此时下令进击……不知道这柄跟他多年、百战功成的蟠龙大枪,能不能挑掉哪怕一个敌人?
他等了很久,连手心被钢枪的棱突顶破、伤口被汗水痧的生疼也浑然不觉,可依然没有等到命令。在他这个位置上,只看得到高台上那人的背影,可是他想,以官家的心胸,此时只怕已大怒欲狂了?他如何能忍受和尚这等近乎面辱的行为?
他眼看着和尚们渐渐没入人群,连那个丰神俊朗、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壮年和尚也已从他身边走过。当那人走过时,他没来由的感到浑身一冷,胯下的战马扑簌簌的发抖,他看到那人即将走入人群,忽然回过身来道:“乾元道友,若你仍旧想要大相国寺的基业,只管来取,何必要那世俗帝王的恩赐?我等世外之人,自然按着世外的规矩办!”
好一阵子,席上鸦雀无声,更外围的百姓更是不敢言语,仿佛有一场积压到极限的风暴正在祭天坛上酝酿。
“呼――”
赵济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风暴也跟着消弭于无形。
“朕说过,册封国师之前,朕有两道旨意要宣布。”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向身边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将捧在双手中的一只长形锦盒微微一举,示意无碍。旁边另一个太监尖声说道:“请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冒先生上坛!”
“上坛!”
这一把尖细的嗓音在众人上空回响不绝,渐渐地融入风中,在天地间震荡着久久不绝的余音。
冒襄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缓缓走上高坛。及至近时,赵济一把握住他手臂,高声道:“冒先生多次襄助于朕,救朕于危难,近日多厢请益,更令朕有耳目顿开之感。朕与冒先生,正如先帝爷与泰山姬盟主,是风云际会,如鱼得水!”
赵济忽地松开他手臂,走到那捧盒的太监跟前,亲自打开锦盒,取出一件红色长锦,道:“冒先生是世外仙家,朕虽坐拥四海,毕竟是凡尘之人,竟无一物以谢之。近日正好偶得一物,今转赠于冒先生,聊表朕之寸心!”
他将双手一展,一片金红色的华灿在双手间抖落开来,随即披在冒襄背上。
下面席间传来几声惊呼声,便听得一人压着嗓音低呼道:“金鳞龙锦!”
只见那红锦如袍,本是大红之色,其上又以金线绣出一只金色长龙,那金龙须眉宛然,角爪鳞尾无不惟妙惟肖,可惜一双眼却空洞洞的。按说如此颜色搭配本该显得俗气,然则此锦一出,只见其雍容华灿,煌煌然自有一股龙腾之气,没有半点俗意。
冒襄抱拳道:“如此重礼,我怎敢领受,请陛下还是收回……”
“冒先生哪里话!”赵济抢过话来,一边托起他背上红锦,道:“此物名曰‘金鳞龙锦’,展之可为袍,束之亦可为带,倒是使用之物。哎――冒先生请再勿多言,来,且借冒先生两滴鲜血,为此金龙点睛,亦可算是认主。”
红锦加身之时,冒襄便从中感到澎湃的元气,他平生所识宝物也算丰富,却无一物能与之比肩。他虽觉收之不妥,然而神魂深处却仿佛对此物有留恋之感,便如遇上了旧识一般。皇帝既然在众人之前殷殷至此,他也不愿多做矫饰之态,当下运功于指尖,逼出两点精血,滴于金龙双眼之上。
刹那间,锦上金光大亮,仿佛当真如‘画龙点睛’一般,将这锦上金龙点活,要飞出天外去。众人耳边也响起了一阵浑厚的龙吟之声。
祭天坛上,金红之色漫天,将整个高坛都镀上了一层威仪的色彩。然而更奇之处,却是东方之外,忽地现出一片夕阳落尽时才该有的红霞,那艳丽的火一般的颜色,抢尽太阳的风头,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冒襄霍然转头,双眉如剑;席上有数人同时站起,举目凝望东方。
………………………………
十、凤火燎原
正午,太阳挂在中天,煊赫的昭示着自己普照的威仪。然而今天其实本该属于它的兄弟,那个只有微弱光亮、如今正隐匿在它的影翳中无法显形却与它拥有同等声名的兄弟。当它不得不退出天宇,不甘心的坠落在黑暗的怀抱里时,它的月亮兄弟会施施然走出它笼罩的结界,并以它嗤之以鼻的微弱之光征服世人。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似乎连白天也不属于它,东方的天空如燃起燎原烽火,以比它更耀眼和灼热的姿态,桀骜的摆脱了它的结界。
那一小片火红的天空,是它暂时丢失的疆域。
风忽然怒卷而起,自下而上的,自四野向中心的,秋畋苑巨大的狩猎场被席卷而过,过膝的野草和巨大的林木簌簌响动。风中隐约有恍惚的声音,飘忽不定的仿佛不是人语:“此乃天子驾前,阁下何人,不嫌太张扬了吗?”
在周围百姓眼里,头顶上的风发了狂似的,打着无数人眼可见的旋转。那一个个旋转里,忽然就多了那么点什么,仿佛是眼一花,就凭空里出现了。起初那只是个米粒似的黑点,只一眨眼,就近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得清那人衣服上的褶皱了。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老人,满头纯色的白发也难掩其矍铄清奇的神气。他胯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浑身黑白条纹相间,一只巨尾在身后来回摆动,抽出阵阵风压。这大虎怕不有寻常老虎五六倍大,身上更有两个奇处,一则是那虎尾端部燃着熊熊火焰,如同一只火把,纵然风声呼啸,却也动不得那火焰分毫;另一则却是虎腰上生就一对如蝙蝠一般的膜状巨翅,翼展足有十丈之长,偶尔微微扇动。老人便斜坐在翅翼之侧。
而这时,东方天空中的红霞忽然收敛,将疆土还于了太阳。
四面八方的狂风以老人为中心聚集,巨大的风啸声鼓动的耳膜生疼,不知有多少道风刃隐藏其中。那老人依旧面色怡然,甚至有闲情轻拍几下虎头。巨虎不甚满意的摆了摆头,懒洋洋的呲牙咧嘴,虎须一根根激张而起,继而仰头大啸,啸声贯彻天地。狂风在虎啸前顿时偃旗息鼓,被震散的溃不成军,老人忽地撮指成剑,向右前方的虚空中凭空虚指,轻喝道:“下去!”
“嘿!”风中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在空中倏然闪动,继而又消失无踪。大风重新以那人现身之处为中心聚集,似要重整旗鼓。
老人摇头叹道:“在我家阿火面前用风,你这真是自讨苦吃,难道不曾听过‘云从龙,风从虎’?”他又低下头去,冲着下面的祭天坛道:“中原的皇帝,叫你家这看家护院的朋友下去,这是何苦来哉?难道这便是上邦之国的待客之道?”
赵济仰头看着这个一出场就抢尽风头的不速之客,他厌恶被人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脸上却没流露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道:“飘逸卿辛苦了,请暂退。”
华服老人哈哈大笑,驾虎降下了一些,与看场还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向四周坐席扫视一周,道:“今日高朋满座,中原修者云集。老朽不请自来,无怪无怪!”
赵济大致也猜出了老人身份,倒也佩服这人身处敌阵中的从容,自不愿堕了气势,不疾不徐道:“朕开此宴,本来就是存着接引四方奇人的意愿,老先生驾虎东来,自是高人无疑。若不弃于场中列位贤者与朕,何不先通报姓名,再入席一叙?”
“哈哈――老朽山野之人,岂堪与诸位高贤同列,如此岂不让席上的诸位难堪?倒是你这人间帝王有趣,竟将这一众修者齐聚起来,可算是用心良苦哇!却不知,你是不是叶公好龙之辈?”老人说罢,又伸手向虎头轻拍下去。
与赵济错身站立的冒襄心中一动,忽地抢前一步,挡住赵济半边身子,肩头轻抖,一道龙形之气从新得的金鳞龙锦上腾跃而出。
虎啸声则于此时响起,一道波纹状的音啸坠落,与龙形之气撞个正着。余音从赵济耳边卷过,割掉了几条支起的鬓发,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汗水一下子沁满了整个额头。
“咦?”
老人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瞧冒襄,诧异道:“昔日山中少年郎,今日竟已成座上神仙客?老朽当真是走了眼,竟漏掉了冒公子这一颗璀璨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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