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皮夹子里有一个存折:零存整取,几元几十元存的,一共一万六千三百元。
那存折写着我的名字,存折中还夹了张巴掌宽的纸条,上面写着:
茫茫:奶奶和爸爸存了这么多年才给你积存了这么一点嫁妆钱。太少了。我很惭愧。
我明白:这是他行将不起时写的,笔画的线条有点哆嗦,字体依然工整非常。
我发着呆。泪珠一滴滴地打湿了存折。
我突然想起了那只写着“无几女儿存收”的老式信封。
我拿出来开拆时,又一次感觉了父亲的古怪。现在,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用这种长条型的老式信封。
长条型的老式信封薄薄的,取出来,是一叠长方的土黄色宣纸,有淡淡的红色竖线,这是很早年月用的信纸,家里存了很多,阁楼的箱柜下还压着好几摞。
信是用毛笔字书写的。
信封上写着:茫茫我女亲启
我拆了封口。
父亲用他极清秀的小楷写就的,竟是那样一封长信
这封信,一笔一笔,用极清秀的蝇头小楷写就,用父亲的左腕
第一页的几行字和后面的文字,墨色不同,口气也不同。看得出来,这封信是他在不同的时间断断续续写的。
刚看了开头,我就如雷轰顶
茫茫我女如晤:
茫茫,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我写的这封信,但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请原谅为父的怯懦,即使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之后、即使在所有的事都已时过境迁之后,我依然选择了以这样一种方式、这样一种不见面的方式来告诉你所有的事实与真相。
虽然我是宁愿当面对你说出所有我知道和了解的一切的,但是每次当我刚刚鼓起勇气,打算对你直陈一切的时候,又总是不能够说出一言半语。其中原委,实在太多太多,但是归咎起来,最主要的,便是我不想让你幼小的心灵在面对清贫生活的同时,再背负上精神的重荷而那些,从来就不是你一个完全无辜的孩子所应该面对和承受的。
茫茫,你在幼时和少年时曾经无数次地问过我有关妈妈的问题,而我也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时间久了,你也便不再问起,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而每次看到你的身影,我都仿佛看到了你的生身母亲班小诺。那个聪明秀丽而富于灵性的女子,只一眼便足以让人记忆终生的女子。而我,曾经在极其特殊而又极其悲惨的境地,有幸与她共度了短短的三天时光。
也许聪慧如你,也许早已猜测出自己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以前我一直讳莫如深,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这样是这样是的,你的脸庞和眉眼,完完全全是照着你母亲的样子刻出来的;你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那个聪慧美丽而又坚忍的江南女子活生生的再现。自从亲历并且见证了你母亲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我便百思不得其解:造物主既然把秀美如斯的女子降临到人世间,却为何又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把她从这个世上再度带走为何美好的事物,总要被以这样极端暴力的方式来摧残、毁灭
茫茫,请原谅爸爸的语无伦次。这些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母亲,我总是会这样地心痛不能自已。曾经在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我想要追随她的脚步而去,却总是在梦里看见她坚定而决绝的眼睛,听见她对我说:若晨,这是我最后一点人世的寄托,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抚养长大。在这许多年将你抚养成人的过程中,我永远感觉到那双眼睛正在天堂上面静静地俯视着我。懦弱如我,唯有在这样一种信念的支撑下,方能够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前往天堂去见你的妈妈,那将会是我的莫大欣慰。相信我,我们会一直在天上为你祝福、为你守候。
茫茫,当我写下上面这些字句的时候,我又一次痛哭失声,几次三番不能竟笔。我是多么想要为你建立一个完整的家,让你的母亲与我一起看着你慢慢长大成人,让你的生命中不必缺少母爱,让你的童年完整无憾。这些年来,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从来也是把你作为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的不,即便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也不可能为她做得更多更好。即便末日审判来临的时候,我也可以毫无愧色地对所有的灵魂发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生命中最为亲近的人。
然而,在你最需要母爱的成长过程中,我终究不能为你提供一个完整和幸福的家,这永远是我的心头之痛。但是请你原谅爸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和你的妈妈所无法改变的事实造成的。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社会和历史,只能在社会的重压下延续生命。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那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你母亲和我身上的那些悲惨的往事吧,你母亲既已含冤离世,直到今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为她的身故提出过一个明确的说法;你是她身上的最后一点骨血,我绝不能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虽然已经过那么漫长的岁月,然而当时发生过的一切,至今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1968年9月,在内地,也许正是秋高气爽,可在内蒙腹地,早晚已觉寒风料峭。那时的我,是不同于其他知青的没戴正式“帽子”的“三劳人员”,什么叫没正式“戴帽”的“三劳人员”发配我到这儿来的头头从来没说清楚,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虽然我也不是通常意义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但我毕竟也是来改造的。别的知青到内蒙、到边疆,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改天斗地改造自然,而我,则是别人改造的对象。
由于身份特殊,我被安排在一个偏远的牧场,负责照看公社的一部分马匹和牛羊。牧场地处草原腹地,离最近的牧民家也有几十公里,中间还隔着几个沼泽,公社的卡车两个星期会来送一次给养,平时的日子,就只有我和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呆在一起。牧场环境恶劣,大概是当时的头头认为这样的地方有利于我的“改造”,特地把我一个人安排在这种偏远之地。我也正乐得清闲,可以不必经常性地面对外面喧嚣纷扰的世界。
1968年9月20日晚上,经过一天繁重的劳作,我正要入睡。却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听声音,是好几匹马奔驰而来,接着又隐隐约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正在反复不停地播着当时的革命歌曲。继而又有人在大声说话,时不时地传出一阵阵大笑的声音。杂沓的马蹄声、歌声和人声时断时续,而那个收音机里的歌曲也时强时弱,一直在反复响着。草原上的声音总是能够传得很远,那些声音远远而来,却分明不过的传进我的耳畔。
是谁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到这里来我虽然诧异却不敢起身出去探看究竟,“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是当时的“头”们给我定的规矩。我当然不敢,也不会多管闲事,心里只想着也许是哪个邻边牧场的“革命战士”跑马到这儿撒欢来了。只要他们不来揪我出去“陪斗”,我就谢天谢地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喧嚣依旧,却没有人到蒙古包这边来打扰我。初秋寒深,小小蒙古包无灯无火,我蜷缩在一张破毯当中,依然顾自蒙眬睡去。
第二日黎明,我起身后像往常一样去马厩,开始我一天的劳作。还没走到马厩,却一下子就看到马厩不远处躺着一个人
我急忙近前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个双眼被布蒙着、两手反绑的女人,蓬头乱发的她早已昏迷,衣衫不整,下身赤祼,惨不忍睹全身都已被冻得青一片紫一片。
我一摸她还有一丝鼻息,正准备将她背起时,发现在她身下还压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那个“红灯牌”收音机已经“哑”了声音,可一端的小绳扣还紧紧套在女子的手指中。
我突然明白:昨天深夜的马蹄声、收音机,都与这个女子有关这个女子是被流氓强暴了,她是在牧场上,被毫无人性的流氓糟蹋蹂躏了
我将这不幸的女子背回帐篷,烧水煮好汤,为她灌下后,她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道:你为什么救我你让我死吧你让我死吧
这个不幸的女子,便是班小诺,你的生身母亲。
这一切罪恶的发生,只是因为小诺也是个人人可欺的“女三劳”来自山东青岛的她,是被当地的“革委会”定性为“坏头头”送来劳改的。“革委会”成立后,掌了权的造反派是她那派组织的对立面,而其中一位成员更是那个与她相好的人的情敌,因爱不成便成仇,而与小诺相爱的那个男人,在先前的两派武斗中被对方打死了,对方也因此死了两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掌权的一方势必要对过去的对手进行无情的打击报复。小诺便因这桩原本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的命案牵连,而被判了七年劳改
不要说在那样的浊世当中,小诺参加一派组织完全是出于自保,即便是真的有罪有过,又何以会被如此没有人性地惩罚
我从来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小诺的遭遇令我心口如堵,顿生无限同情。我尽力宽慰小诺:万万不要寻死觅短,我们以前有罪有过,自有国法惩办,流氓以如此手段作践你,也是犯了国法的,你可以去告他们
小诺听我此言,大放悲声:告他们,我告谁呀
我这才明白原委:可怜的小诺,是被一群流氓捆在马背上载到这个僻地后再被强暴的,强奸她的不是一个,而是好几个她虽然听见他们放肆地争论谁先谁后的声音,却一个也没有看见他们的面目这帮喝得醉醺醺的流氓,早就打定主意要拿她寻欢作乐,蒙她的眼睛,便是怕她认出来就是为了助兴,他们一直让那个小收音机播放着革命歌曲
禽兽不如,令人发指小诺诉说至此,泣不成声
小诺在哭诉了这一切后,便恳求我对谁都不要说出她的这番遭遇,否则只会给我和她带来更大的祸端。她明白我也是与她差不多命运的“三劳”,这样的特殊身份,决定了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只能默默地承受落在我们身上的命运,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呆呆注视那只小收音机,这就是作恶的流氓遗下的罪证这东西,除了场部的头头们,谁也不可能有小诺说她认得这就是场部一个头头的物品,不管这个“他”是不是这场罪恶的主谋,但这小收音机,分明是一个铁的见证
可现在,谁又会把这当作罪证她又能去问谁的罪呢
我本来就是个性格怯懦的人,眼下,这个收音机更像烫手之物,教我不知如何是好小诺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想将它扔掉
我未解其意,点点头,颤抖着捡起它准备扔进帐篷里的火盆时,她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夺下它,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毛骨悚然。
我这才明白她是笑我的胆怯:这是个罪恶的物证,万万不能从此灰飞烟灭
可是,当我明白过来时,可怜的小诺却口吐鲜血,再次昏迷过去
我慌了手脚,掐她的人中,撬开她的嘴又灌了姜汤,她才又渐渐苏醒过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竭尽所有所能地照料小诺。小诺在我的这个小帐篷里将息了三天,才算平复,渐渐恢复了神志,身体状况也好了起来。而最后,她还是不能不回她所在的公社。时日一久,如果被那些居心叵测的当权派抓住什么把柄,我们的处境就更加危险。
离开前夜,小诺哭泣相告:她唯一的亲人老母,如今也不在人世当她顶着这项“坏头头”的罪名被发配到内蒙劳改之时,也是她的老母亲悬梁之日隔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尸体都有味了她于人世所唯一拥有的,便是孑然一身而已。
热泪涟涟的小诺表示要以身相许,报答我的营救之恩。但我万万不敢。我不敢也不愿如此:救她完全应该,扪心而问,我更觉得小诺在我心中是那样的美丽善良、无辜而干净的女子。七年时间不长,如果真有缘分,我们会有相聚的日子。我说我决意等待我们两人的命运都好转、解除了“劳教”身份时,我才有资格和你相好。我相信我会等到明媒正娶你的时日,我希望小诺你也挺起胸膛坚其心志等我。
小诺这才明白我的心迹,痛哭着说她遇到了真正的好人。寒风凄凄,我二人长夜对泣,苦泪如泉。
我和小诺所属的两个公社相距很远,小诺回去后,便再无消息。两个受苦的人彼此惦念,却没有联系的可能。这以后,我曾几次被召回场部奉公差,但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小诺,心里沉沉揣着怀想,揣着思念,我却不敢打听,更无从打听。
一年多之后,我清楚记得那是1970年的元旦。又是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别人都放假了,我却被又一次奉召到场部,这次被召,是让我去抄写一些大批判材料。说是要马上向下面分发的。从清早到傍晚,整整抄了一天,回到住地已经很晚很晚了。
我一进帐篷,却发现被窝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一个小小的襁褓,一个小小的女娃娃正呼呼大睡。襁褓里塞着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
“若晨:孩子半岁,取名茫茫,罪者作孽,孩子无罪。请你千万千万将她抚养长大,日后报仇。小诺拜托。”
在襁褓中沉沉睡着的那个小娃娃,便是你茫茫,我亲爱的小诺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你的胸前塞着二十二元钱,那应该是小诺她仅剩的所有财产。包袱里,有两套替换的旧衣服,还有一把古老的铜剑和一只蓝花布包袄和同色的兜
………………………………
第24节
肚,一张纸条中特别注明:这是孩子外婆的遗物,请在茫茫长大后交给她。
这一切,便是小诺交代给我的在她那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年零几个月的日子,她都是怎样熬过来的啊我惊惧非常,特别是“日后报仇”四字,更让我心惊肉跳。
我立刻将这纸条毁了。
此后的第三天,多方打听,我终于探听到:在距此百十里之外的一座毡房,半夜三更着了火,毡房里有两具烧焦了的尸体,一男一女。那个男的,据说是当时一个经常下来检查工作的什么头头,那女尸,经人辨认,就是班小诺当时传说纷纭,有说是失火,也有的说是那个女人有意点的,她本来是个劳改分子,蓄意报复,因为恨那个常常来找她便宜的头头,乘他喝得烂醉时纵了火
听到小诺的死讯,我犹如五雷轰顶我终于明白小诺为什么要将你交付于我是因为你的母亲,班小诺,她当时已抱了必死之心死志已萌的她,唯一不能放下的,便是你在凶险的世间如何存活,在当时当地的情况下,我是她唯一能够放心给予重托的人。
我马上意识到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上头会追查孩子的来历、我与小诺的关系、甚至这桩离奇纵火案是否有我的参与,一旦我被怀疑与此事有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茫茫,你的命运将极为凶险
左思右想之后,我来到牧场为牛马铡草的铡刀前,将自己的右手腕一刀铡断
调查组果不其然地来到这里,却发现我右手已废,身边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我与纵火事件的关系便已经无形中消除了。
在被询问到“班小诺的女儿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时,我拿出了你母亲当时留在这里交由我保管的小收音机茫茫,在这时,我又一次认识到你母亲的聪慧,她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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