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郎山走进帐中轻声唤醒他时,吴玄只觉懵懂昏沉,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榻前愣怔了半响后,又不禁摇头失笑,便随着郎山走出了牛皮帐篷。
夜sè苍茫,云星横空。部落zhong yāng的草地上摆放着数十张呈马蹄形排列的本sè坐案,中间一堆篝火翻滚跳跃,坐案对面则是黑压压的揭羌族人,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席地而坐,时而高声呼喝时而欢声大笑,一队头裹彩sè头帕身穿彩sè袍服的羌族少女正踏着轻快地节拍翩翩起舞,气氛热闹喧嚣。
郎山引领着吴玄走向了侧面甬道,穿过整整齐齐的桌案,边走边笑道:“揭羌好久没有如此热闹哩,光肥羊就宰了三只,看,快架上了。”说罢,用手一指。
吴玄一看,广场zhong yāng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便吊在了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骤然窜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他原本以为是简简单单的小宴,却不料场面如此宏大,便低声询问郎山:“贵部落今天可有喜庆之事?”
郎山解释道:“羌人有客必迎,无论冬夏都会燃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也是祖先的久远习俗,像我们揭羌地处偏僻,一旦有客人来,那就是全族大喜的ri子。”
吴玄释然点头,他以前曾孤身游历天下,走遍了五湖四海名山大川,投村借宿之事多不胜数,从未见到有主人如此古道热肠地欢迎客人,不禁感概中来。
甬道中间是三张略高的坐案,其中左右两张坐着扎赤木和一白发披散的老人。见吴玄到来,扎赤木急忙站起,殷情地让他坐在中间案前,算是迎客礼的尊位。
坐案上排放着一盘酱干牛肉,一盘绿油油的野菜,外加一罐羊肉炖萝卜。一个少女轻捷地飘上前来将案上的陶碗内注满了浓稠的马nǎi酒,嫣然一笑后又飘然离去。
扎赤木站起身来,举起双手“啪啪”击掌两声,待族人们安静下来后高声道:“各位揭羌族人,今夜篝火喜庆,是为了欢迎客人吴玄公子,吴公子神威了得,竟降服了那匹雄峻非凡的天马,咱羌族人佩服这般勇猛之士,来,大家干此一碗,敬吴公子。”
今ri降马之事已在部落传开,在场众人见降马之人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少年,不由一片啧啧称赞声,端起手中陶碗轰然一片地喊道:“敬吴公子。”
吴玄霍然站起,双手捧着酒碗深深一拱:“多谢诸位厚意。”言罢,仰头便汩汩饮尽,辛辣的酒味夹杂着浓香的nǎi味在口中弥散,胸中已是一片火辣。
周围牧人纷纷喝彩。扎赤木一捋连鬓大胡须,哈哈笑道:“从云,这马nǎi酒味道如何,可否比拟你们中原的各种美酒?”
吴玄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酒液,笑道:“中原美酒内蕴深厚,而马nǎi酒豪迈奔放,自当是各有千秋。”
扎赤木又是一阵淋漓大笑,似乎对吴玄的回答颇为满意,指着旁边白发披散的老人道:“这是我族族老,认识认识。”
吴玄忙对着老人长身一礼。族老是部族中最年长者,老人白发如雪枯瘦如柴,脸上的皱纹几乎都挤到了一块,点头示意后开口道:“后生是齐人?”
吴玄道:“齐人,不过从小在西陲之地长大。”
“噢,那后生这次是要去齐地?”
吴玄微笑道:“对,在下修业结束,正yu前往中原。”
族老一捋白花花的胡子,慢悠悠道:“听说最近齐地也不太平,后生远行在外,可要当心啦。”
吴玄拱手致谢之际,却猛然发现老人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左腿,隐约可见右腿齐膝而断,露出了红sè的结疤和虬结的伤肉。
族老拍了拍断腿:“后生不用奇怪,这腿,战场上丢的。”一席话说得赳赳高声豪气干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扎赤木插话解释道:“七十年前,大齐上将军蒙骁进军西凉,咱羌族和齐军打了几仗,族老便是在那时候负伤致残。”
吴玄默然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当年西凉还是匈奴和西戎诸族的牧马纵横之地,这里既有高山平地,又有沙漠草原,地域广袤无垠,游离于中原之外却又和中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西凉的蛮族骑兵只要穿过河西走廊越过陇山,便距离齐国京师齐阳只有区区数百里,而这数百里又恰恰多为泾水渭水之间的平原河谷,易攻难守,最利于骑兵纵横冲杀。
当年圣武皇帝统一中原定都齐阳,即位国宴上歌声弥漫,钟鸣乐动,舞姿轻柔,笑声喧哗声连绵不绝,满殿一片“大齐国运,如ri方升”的煌煌赞颂。
跟随圣武皇帝征战多年的文臣武将们无不颂扬皇帝的无上功绩与威赫武德,满怀期待地准备在这个大一统的太平盛世上勾勒出各自的功绩。
这其乐融融洋洋喜庆原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谁料酒过三巡后圣武皇帝却置爵于案,喟然一叹道:“西凉、河套之地尚未收复,犹如利刃加胸不能安枕,朕何敢言其乐?”
一时间大殿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堂朝臣面红过耳羞愧低头。辽东王李忌率先叩拜在地正sè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自当提大齐雄师扫平匈奴,收复边地。”
丞相上官连也深深一躬到底:“臣亦忠君之事,惕厉奋发,率领群臣布德政于天下。”
群臣纷纷跪伏在地:“忠君之事,惕厉奋发,解陛下所忧。”
圣武皇帝霍然站起,大笑击掌:“善。”
无论圣武帝当时故意如此还是偶然所感,然则取得的效果确是让人叹服。帝国的文臣武将们一扫夺取天下后的悠然自得奢靡骄纵,投入到了安置流民、整修水渠、开拓荒地、招募兵员、打造武器等诸多事务中,而辽东王李忌也在北北疆边地与匈奴大战十余场,虽未取得决定xing的胜利,却也使得匈奴骑兵不敢随意纵马南下。
七十余年悠悠而过,大齐逐渐强盛。二世皇帝襄文帝下诏上将军蒙骁领军十五万进军西凉,大军隆隆出发压向西陲,铁甲生辉矛戈耀ri,红sè旌旗连绵数十里不绝。
蒙骁与盘踞在西凉的草原诸族大战七场,场场大胜,除了匈奴仓惶逃回漠南,其他部族无不在其铁骑下胆战心惊。
蒙骁在中军大帐中与来见的草原族长们约法三章:其一,齐军不滥杀不驱除;其二,西凉诸族无条件臣服;其三,按时向大齐纳贡。于是,大齐设立凉州,西凉收复。
一番思绪幽幽而过,吴玄不禁神往于前人的赫赫功绩,恍然抬头,却听见优居正对扎赤木大咧咧地嚷嚷道:“咳,族长,听说大齐这次派了一个年轻娃娃来当护西羌中郎将,是真的吗?”
“对,叫什么?哦,蒙羽,就是这个名字。”扎赤木用力一拍大腿,转头问一旁的吴玄:“从云可知蒙羽这个人?”
护西羌中郎将是大齐用于统领西羌部落的军政长官,与揭羌部族自然是息息相关。
吴玄略微思忖后开口道:“蒙羽是大齐近年声名鹤起的又一名将,其父是当朝太尉蒙贲,大父乃武安君蒙武,这个蒙武便是当初平定西凉的上将军蒙骁之孙。”
“呀,如此了得,全家都是大将。”少年郎山深深惊讶了。
“从云,这蒙氏究竟什么来头?连区区一个年轻娃娃,也能当护西羌中郎将这样的要职?”扎赤木想的却是另一个方面。
吴玄喟然一叹道:“中原大地人才辈出,此等少年英杰也不足为怪。”说罢,略一停顿,环顾四周众人解释道:“昔ri秦朝始皇帝驾崩之后,丞相李斯矫诏杀死了大将军蒙恬及郎中令蒙毅,蒙氏子孙也惨遭jiān人屠戮,蒙毅之子蒙仲化名逃脱,却被抓为刑徒修筑始皇陵;当时中原群雄起义,大秦江山摇摇yu坠,少府章邯率三十万刑徒大军平乱,蒙仲便在那时与圣武皇帝陈小白相遇。”
吴玄讲到这里便停住了,剩下的故事早已脍炙人口老少皆知,刑徒大军被项羽破釜沉舟之役击败后,陈小白和蒙仲逃亡幽州,并在此地崛起。其后西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两雄逐鹿,陈小白率幽州之军南下,风卷残云般平定了天下。
“原来这蒙羽竟是如此来头。”郎山啧啧撇嘴,一脸惊奇。
“不知道对咱们羌人好不,可别来了一个残暴人物。”扎赤木一脸忧戚。
“鸟,怕甚。”优居重重地将碗撂在桌案上,拿起短刀剁下一块羊肉丢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残暴又如何,大不了西羌联合反他娘的,还怕那些大齐狗官不成?”
四周之人顿时轰然大笑,扎赤木却狠狠地盯了优居一眼,眼角微微一瞥吴玄,却发现后者也是一脸笑意,便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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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奇异天象
() 宴会结束后,吴玄返回帐中休息。
长夜漫漫,帐外山风呼啸,他却直愣愣地望着漆黑的帐顶毫无睡意,心中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终于修学结束回归中原,从此天地广阔任我翱翔;忐忑的是中原广袤无垠,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辗转反侧良久,他长长的一声叹息,起身挑亮了牛油灯,注视着不停晃动的火苗,他恍然醒悟,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卷裹得整整齐齐的羊皮纸,放在案上右手一抹,羊皮纸顿在坐案上平展铺开,上面的血红大字瞬间跃入眼帘:
“今形势危急,不得已将爱子弃于此地,望好心人收养。大齐历一百三十四年冬。”
寥寥数行大字,却看得吴玄心cháo迭起,泪流满面,将羊皮纸紧紧地裹在手中,心中悲苦、迷惘、酸楚……瞬时如波涛汹涌。
半响后,心情渐渐平复,吴玄细心地将羊皮纸裹好收入怀中,披衣走出了大帐,仰望漫天星斗良久无语,仿佛泥雕石刻般久久伫立。
自记事之ri起,他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老师是他唯一的亲人。老师严厉冷峻不苟言笑,教他兵书战策,教他长矛大戟。
不满十岁,小吴玄便对世间兵法倒背如流见解颇深,也能在马上挥舞着数十斤的大刀长矛纵横厮杀,但他心中却始终有一个疑问,我来至哪里,我的父母是谁?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询问老师,老师罕有慈祥地抚摸着他头上的发髻喟然一叹道:“徒儿何须自寻烦劳,既来之则安之。”
小吴玄对此话听得似懂非懂,直到有一天替老师整理书房藏简时,却意外发现竹简中夹着一张羊皮纸,见上面大字暗红夺目便好奇摊开一看,却如五雷轰顶怔在那里默默流泪。
记得老师曾说过他是大齐一百三十四年出生,那这封未署名的血书很可能是由他的父母所留下。
小吴玄偷偷将血书揣入了怀中,忐忑地度过了许久,却发现老师依然是毫不知情,便渐渐放下心来。从此,他细心地翻阅老师的游历札记,查阅到一百三十四年老师在幽州之地停留几近一年。
十二岁后老师让他自己孤身结庐自修,吴玄便乘游历大江南北之际前去幽州查访,除了证明这羊皮纸乃幽州一家有名的文案商贾制作外,其余终人海茫茫一无所获。
“看来,还是先去一趟幽州为妥。”吴玄默默打定了主意。
夜空碧蓝如洗,群星璀璨闪烁,这是少有的无月天象。chunri的夜风中仍夹着透骨的寒意,吴玄正待回身进账,却听到天空中一阵雷声隐隐轰鸣。
他愕然止步,却听见雷声渐渐扩大,犹如万马奔腾掠过草原,河汉之上隐隐电光闪烁,一颗其大如盘的青sè彗星从南方腾升而起,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长空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那强烈的光芒,横扫河汉的巨大气势,竟使星群河汉黯然失sè。
吴玄正在惊异当儿,却猛见彗星气势如虹直冲zhong yāng“填星”方位,犹如狰狞嘶吼的青龙贯穿而过,而紫sè填星被shè来的光华冲击,猛烈摇晃,其光本已晦暗不明,再一摇动,则更显惨淡无光,大有摇摇yu坠之势。
吴玄脸sè发白,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脊梁骨。
在占星家眼里,填星号称“斗数之主”,乃是帝王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zhong yāng之星,历来国家兴亡、天灾**都可以从其星象变化推敲出端倪。
他虽不jing于占星之学,然跟随那位博大jing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
自从十余年前安帝兵败yin山之后,代表着帝王国运的填星便渐渐暗淡了,天象若此,地上的大齐确实天灾连连兵祸频仍,今ri被这至南升起的妖异彗星冲击,必定预示将有大灾起于南方。
想着想着,吴玄不由叹息出声,摇头进了毡房。
京师齐阳城一间很普通的府邸内,一个白发红袍竹冠草履的矍铄老人矗立在后院高高的土山之上,刚才的奇异景象也是尽收眼底。
老人喟然一叹,笃笃点着竹杖顺着青石台阶悠悠而下,来到院中,老人手中竹杖一跺,家老已是一溜碎步走来,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老人沉声下令:“备车。”
家老“诺”了一声,快步而去。老人又慢悠悠地来到后门,一辆两马架拉的青铜轺车已滴答滴答而来。
家老跳下车辕,正要扶助老人登车,老人右手一搭车轮,利落地翻了上去,肃然端坐在六尺车盖之下,看得家老目瞪口呆。
老人对这一切丝毫没察觉,竹杖望前一指:“去太常府。”
家老应了一句,跳上车辕一挥马鞭,马车骤然发动,消失在了长街夜幕之中。
当太常胡令被侍女从美梦中唤醒时不由恼怒万分,侍女战战兢兢地说明原因后,胡令又忍不住苦笑出声,随意披了一件衣衫,他信步前往太常府正厅。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掌管国家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地位十分崇高,历来由九卿之中资望高深的大臣担任。目下这太常胡令却与资望高深毫不沾边,能居于高位事出有因——他是皇帝宠臣中书令易刁的学生。
正厅中已是灯烛齐明人影穿梭,侍女们又是煮茶又是生火,一片忙碌。白发老人正襟端坐一脸肃然。
胡令暗暗骂了一句,哈哈大笑着迎向老人:“老太史,深夜到访意yu何为呀?”
原来这老人便是太常六属官之一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令。
老太史毫无笑意,将手中竹杖撂在一边起身拱手:“下官深夜来访,是有要事禀告大人。”
“要事?”胡令见老太史一脸正sè,也自然敛去笑意。
“正是。”老太史肃然开口道:“时才老朽夜观天象,见南方有斗大如盘的彗星划破夜空,直冲帝星而来,此景出现绝非偶然,老朽预感南方之地必有乱臣贼子秘密作乱,颠覆我大齐江山!”
一席话铿锵有力,震得胡令耳膜隐隐作痛,他惊讶道:“等等,你说什么?彗星?那不就是扫帚星。”
“对,扫星主扫除,见则有战祸天灾,目下我大齐国运不振,恰逢今夜扫星出现……”
“等等,等等。”胡令用手一摆止住了老太史的正yu开始的长篇大论,似惊讶似好笑道,“老太史,三更前来唤我起床就为这事。”说罢,已隐隐有不悦之sè。
“对,老朽认为应该立即入宫禀告陛下。”老太史正sè回答,丝毫未察觉出胡令的不快。
“老太史也,陛下不是让你在家反省思过吗?如何今天又有此等事端。”胡令边说便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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