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所点了点头:“看来上次那三十板子少了点,延华,这件事便交给你们兄弟办。你弟弟好歹是执笔,告诉他一声,怎么罚无所谓,只是莫要纵了这风气。”
赵延华得逞一笑,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阿璐病重,若此时再施惩罚,恐怕命便要保不住了。魏长卿情急道:“掌事三思。阿璐此次确实病重,王掌事您这道令一下,又何异于夺人xing命?”
“若他死了,只怪他命贱。”王元所一脸漠然。
“若阿璐死了,您以为您就能逃得掉官府的审问么?”魏长卿道,“就算您可以脱掉罪责,那赵氏兄弟必定要背上这黑锅。”
坐在旁边的杜芝舫合了折扇,低眉道:“掌事三思,魏公子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拿一奴才的命,换赵氏兄弟的命,不划算。”
王元所神sè几番变化,最终一脸yin郁道:“处罚免了,大夫不许叫。”
魏长卿知道,此时对于阿璐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一路赶回浣雪阁,郭奉请的大夫果然在门外进不来,此时已然是傍晚。
阿璐的房间里,陆子逸一个人守着。屋内焚着艾草十分闷热,陆子逸便拿折扇为阿璐扇凉,他只有下棋的时候才会用这柄折扇,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寒雪白梅明月夜。棋坛的人都道这柄名叫“瑾华逸明”的折扇,陆子逸从不轻示与他人,然而,如今这柄折扇却是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纳凉。
“如何了?”魏长卿皱着眉头,关切地问。
陆子逸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看命数罢,方才烧得厉害,亏得你洛玉轩的卞娘送来了一些冰。只是终究无药,硬撑着罢了。”他见郭奉在旁边心甘情愿地陪着,凄苦一笑道,“倒是难为你了,本该和你下完那盘棋的。”
郭奉听了,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手道:“无妨,无妨。”
“天sè晚了,你赶快回去准备罢。过几ri,你师傅便回来了。”即便心中有多少苦楚,陆子逸依旧宁和微笑,平易近人。
郭奉点了点头,眼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只是陆子逸并未发觉,然而,这样的细节却被魏长卿捕捉到了。魏长卿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子逸方才的话或许只是关心,但是在郭奉看来,会不会是一种生疏的语气呢?
“长卿君?”陆子逸在唤他,“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好好休息。”
魏长卿摆了摆手。看着子逸干净而透明的笑容,不禁暗自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好笑,怎么会有人去曲解这样明朗纯和的善意。“我不累,我陪你坐会儿。”
陆子逸微微叹然,犹如傍晚草丛中那一株株紫桔梗:“阿璐……”他顿了顿,“阿璐他是白璟的亲弟弟。”
魏长卿几乎吃惊地看着陆子逸,这个事实对于他来说,显然太过突兀,然而对方确是一脸的认真。
“白璟、白璐,骁勇将军白安的两个儿子。”陆子逸并未理会魏长卿的诧异,继续道,“白璟是嫡出,白璐则是庶出,白璐的母亲是杨应龙之表侄女。当年将军援军朝鲜,杨应龙却在四川反叛,当时白将军颇有声名,也有许多朝臣对将军心生妒恨,不ri,圣上便收到了弹劾白将军的奏折,说将军与杨应龙暗通款曲。
关外领兵,功高震主,向来是皇室最为忌讳,眼看将军一生将要毁于小人之手,白璐的母亲便决意母子殉命以保将军。白璐的母亲虽然死了,但是白璐却被将军暗暗保了下来,改名换姓,成了白璟身边的仆从。”
魏长卿看了看在床上静躺着的白璐,这个如瓷娃娃一般冷漠的孩子,到底在这样的压抑下如何生存下来的呢?两年前,陆子逸自称白陆,恐怕并非李焯所说‘陆子逸执白不败’的原因罢。
“只是终究是人命天定,白璐母亲的死,虽感动了圣上一时,却终究是无用。圣上为止天下人之口舌,表面上将白将军大行封赏,却暗地下了一道密旨,将白安赐死。”陆子逸的语气冰冷地让人害怕,“不过白璟却因圣上当时内心愧疚,被留了活口。后来,事风过了,白璟便也唤白璐为阿璐了。”
听着陆子逸所说的那一句一句的事实,魏长卿也默然了。平ri,阿璐与其他仆从并无半分区别,白璟对阿璐的一句一词,也并未现端倪。白璟瞒的滴水不漏,想必当他唤“阿璐”的时候,心中亦有诸多的不忍。
“兄长。”不知什么时候,阿璐在昏睡中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即,那两片干白的薄唇又轻轻地合上,发出微弱的气息。
子逸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一般,叫来阿竹道:“快去从厨房端些吃食来,粥或汤羹,都好。”
没过一会儿,阿竹便端了马蹄羹来,递给了陆子逸。陆子逸轻轻地舀了一勺羹,举至阿璐嘴边。
“慢着。”魏长卿忽然按住了陆子逸的手臂,回身对阿竹道,“上次给你家公子带过来的银馔具劳烦你去取来。”
陆子逸了然,放下了碗。待到阿竹将银勺子、筷子等物取来,魏长卿只拿羹勺舀了舀马蹄羹。
“应该无毒。”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勺子。
“公子快看。”阿竹突然叫了一声。只见勺子刚才还是白银光亮,忽然渐渐地变得青黑异常。马蹄羹里有毒。
陆子逸反应机敏,冲出屋子,便问在外院做事的几人:“方才有谁进过厨房?”
只见一个老头子颤颤巍巍地道:“方才赵执笔来过,说是要查看浣雪阁平ri的餐饮是否有不妥。老奴便让他进去查看了。”
“赵延年!”陆子逸低声愤然道,原本清秀的眉目,夹杂着一丝恨意。
魏长卿一把按住陆子逸,生怕他做出什么事,并安抚那老人道:“你先下去,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之后,便将陆子逸拉进屋,关上了门,语重心长道,“此时断不可去王元所处兴师问罪。”
“为何?”
魏长卿略微沉吟,而后道:“如今徐棋圣信王元所,你若非要和他闹得天翻地覆,只会让徐灵化与你的芥蒂更深,王元所自然喜闻乐见。方才我去了王元所处,原本他命令赵氏兄弟惩戒阿璐,最后他却还是决定收手。想必,王元所已经知道此事不宜下重手。他知道,阿璐的死对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难道是……”陆子逸皱了皱眉,“是赵延年自己的注意?”
“不错。”魏长卿道,“由此可见,赵延年虽然为王元所办事,却是个没脑子的,咱们忍得这一时,到时候给他来个秋后算账。”
灯光照的屋子里明暗不定,仿佛是庭院中的小花,借着夕阳的余辉,试图灿烂如昼,却在风中飘摇。
这时,阿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脸喜sè道:“公子,白爷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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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局 直待春去苦尽时(中)
() 白璟回来了。浣雪阁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为此高兴,这意味着阿璐的病或许有救了。
“白爷虽然回来了,外面的侍卫却不许他进来。”阿竹道。
“无妨。”陆子逸起身道,“阿竹,你去从花大婶那取一卷丝线来。长卿,你和我把阿璐抬到外院。”
魏长卿立刻反应过来,陆子逸这是要让白璟悬丝诊脉。悬丝诊脉只在唐代有所记载,贞观年间,长孙皇后难产,民间名医孙思邈被召入宫中为皇后诊脉。为避免冲撞皇后玉体,孙思邈只牵一红线,于门外诊脉。孙思邈医术高妙,诊脉之后只在长孙皇后手指上施了一针,长孙皇后便顺利将胎儿生产了下来。
传说虽如此,但魏长卿知道,这样的医术绝非一般人之所能。白璟虽然年轻时做药材生意,但是将门出身的他,医术究竟能达到何种地步呢?
陆子逸和魏长卿一起将阿璐抬至外院,此时白璟已然在院外端坐。他穿着一身高襟玄sè宽袖外袍,黑发束以镶碧鎏金冠,脸上全无疲态。白璟看见陆子逸和魏长卿,温和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对二人照顾阿璐的答谢。
一线绕着阿璐的手腕,另一端被白璟牵起,院内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到云朵流动的声音。
“内外空虚,应用党参清补。”白璟收起线,幽幽道,“如今他身子虚弱,再温和的药恐怕也是虎狼之药。每ri除了参汤之外,可做一些野鸡崽子汤,加红瓜菇,生姜炖烂。平ri忌煎炒,只服流食。等到jing神好些了,方才宜用药。不过外伤的药不能停。”
白璟有条不紊地说着,陆子逸则在一边记下,不时地微微点头。
白璟离开后,陆子逸只吩咐人去买些食材,又将福王曾经赏的一盒党参取出来,命人按汤模子做了出来。
“子逸。”魏长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你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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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ri,徐灵化生ri,昭和弈苑来来往往贺寿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园子内的荼蘼花被悉数除去,“开到荼靡花事了”,这样没有什么好意头的花儿自然不会在徐灵化的寿宴上出现。如今园内凤仙花和石榴花如同烈焰一般火红一片,没有花的地方,也都扎上了绢花,远远看上去亦是美煞。
宴请的人大多是和福王、郑国舅等有关系的客人,觥筹交错间,皆是富贵权名的笑语,口中的贺词一如杯中的江米酒一般甜醇香甘。
京师派身份较低的人未能参加这次盛宴,只有李焯、郭奉和魏长卿三人坐了一桌。别的桌子上皆是杯盘交错,名茶陆陈,猜拳行令的景象,这一桌却显得略微冷清了一些。
“我来晚了,还望诸位莫怪。”声音濯如清泉,望去,正是沈大人的次子,沈渃朝。他身后跟着一个扎着方巾的青衣书生,姿容清俊,目光含瑛。
魏长卿不禁略微吃惊,那青衣书生正是女扮男装的沈渃清。沈渃清只是在沈渃朝身后笑着摆摆手,又立刻装作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般。
沈渃朝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我家府上的门客,陈清。陈清,这是李焯李掌事,一等弟子郭奉,一等弟子魏长卿。”
沈渃清笑容淡淡,略施一礼。
沈渃朝道:“陈清仰慕魏公子之名,此次特来想向公子请教一局,还望公子赏脸。”
魏长卿看了看远处的戏台,台上的开场戏正唱着《麻姑献寿》,戏台下徐灵化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魏长卿点了点头道:“长卿之幸,陈公子若不喜欢热闹,可移步洛玉轩对弈。”
沈渃清嘴角微扬,温和道:“择ri不如撞ri,清亦有此意,”
二人遂至洛玉轩,沈渃清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小荷包塞给魏长卿:“你让我做的,已经做好了。昨儿个才让人送来,害得我赶了一夜。”沈渃清娇俏地白了魏长卿一眼。
魏长卿连忙笑着作揖道:“劳烦沈小姐了,等沈小姐出了阁,在下一定削了发,跑到那国清寺里做他三年和尚,为小姐诵经祈福。”
沈渃清笑着啐道:“你乐意做和尚,我还嫌你道行浅呢。”复又问道,“让陆公子复位这事儿,可都妥帖了?”
魏长卿点了点头:“多亏你肯帮忙,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一切尽在掌握。”
“亏得你愿意为那个姓陆的尽心尽力,我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沈渃清嗔道,“我兄长素ri待他不薄,也是真心与他结交,就他架子大,横竖也不给我兄长一个好脸sè。天底下就福王对他最好?”
魏长卿笑着安抚道:“你别恼。子逸不是这样的人,就连对这里的下人,他都是极温和的。我想,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见沈渃清缓和了,魏长卿问:“你怎么今天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哥哥转达一下不就好了?这地方人杂事多,你一个大姑娘多不方便。”
沈渃清并不急着答话,只是静静端详了魏长卿的书房,阳光透过水烟罗纱将她的侧脸照的格外柔和,片晌,她回过头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嘱托的事?”目光中透着一股灵犀聪慧。
魏长卿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却有一事相托。”说完便从内室中的小匣子中取出一只小瓶,递给沈渃清,道,“上次我在碧梧馆,发现一名叫雪妍的女子,她的匣子里有一个羊脂白玉刻‘冬’字的瓶儿,和那只翡翠刻‘夏’字瓶相仿。于是我便偷偷取了一点香料来,你看看是不是你姐姐所用的香料。”
沈渃清将瓶子打开,里面只有一点紫红sè的香料,取出用水化开,凑近细细地闻了闻。
“如何?”
沈渃清皱了皱眉:“有点像,只是这香料太少,我实在辨别不真。”
魏长卿叹了口气道:“那时我怕露出破绽,只将那瓶中香料藏在指甲中,并未多带。”
“那这件事便交给我。”沈渃清忽然提议道,她神sè坚定,似乎心中已有胜算一般。
“不行。”魏长卿果断否决,“青楼岂是你这闺中小姐能去的地方?”他见沈渃清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谆谆道,“就算女扮男装也不行。”
女扮男装一旦被揭穿,并不是闹着玩的,沈渃清的闺中清名很可能就此毁掉。那个时候,清名对于女儿家来说是格外重要的,更何况沈渃清她的门楣不低,沈大人一定意在为她寻个好夫婿的。
“你放心。”沈渃清转身,好不躲避地直视魏长卿,犹如夏ri雏菊一般灿烂明朗,带着一种自信道,“我自然是无事,况且我去比你去要好。棋谚中不是有那么一句‘切忌杀机存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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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局 直待春去苦尽时(下)
() 交代完事情,魏长卿便送沈渃清回席间。九曲回廊下,江米酒的醇香久久未散,和着火霞般的凤仙花熏得醉人。
“这不是魏长卿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转过回廊,魏长卿闻声而望,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身穿品红sè细碎洒金云锦袍服,腰束着着玄sè底子青海玉带,丰神俊朗,抿着薄薄的嘴唇,仿佛拒绝外人的一切试探。
“宁阳侯金安。”魏长卿施了一礼,用余光示意旁边的沈渃清。
沈渃清会意,只做不惊,亦道了声万安。
宁阳侯并没有太过留意女扮男装的沈渃清,只是看着魏长卿,冷笑道:“有你魏长卿在,我可不敢金安。”
魏长卿觑了一眼宁阳侯张原,他并不如几个月前那般jing神,就连身影也平添了几分萧索。魏长卿温和道:“长卿不过是尽庶民之责罢了,那些刺客皆以死效忠,就连陈公公也颇为感慨呢。”
宁阳侯在东厂安插羽翼,却在沈渃澜生ri那天悉数自刎,陈矩得知东厂有异端,自然大为震怒,回去彻查了此事。原本几个和宁阳侯颇有关系的上层,也被查处。一夜之间,羽翼尽拔,宁阳侯如今也对魏长卿略有忌惮了。
福王与郑国舅得知此事更是怒斥张原轻举妄动,再加上张原近ri才被降职,也是一天没有好脸sè给他瞧。宁阳侯张原至此,未免失意,他愤然道:“若非你小子从中作梗,我也不会受这等窝囊气。”说罢,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白铁螭纹宝剑,眼中闪露出凶狠的目光。
众人大多在前面的戏台,花园里的工仆们大多吃酒打盹,抹牌偷懒,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这样冷清偏僻的地方。
魏长卿自己也没有料到宁阳侯居然敢再这地方动手,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宁阳侯原本也是将门出身,十八岁羽林中郎将,武艺自然不可小觑。张原手中的宝剑闪着寒光,一步步趋近魏长卿和沈渃清。
“持剑者何人!”不知是谁忽然在张原后面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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