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有人递给徐灵化一个台阶,魏长卿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向前一步,正sè道:“之前王掌事所说,有一点,我觉得略微不妥。陆公子棋艺绝伦,自昭和弈苑成立以来,一直位列一席,无人相抗。王子腾的棋虽然jing妙无双,却也逊sè一路。况且子逸一直以您为最大的追逐目标,平时也经常和长卿提起您的种种。王掌事却说王子腾是子逸的竞争对手,就连我也觉得好笑呢。”
徐灵化听到此处,也不免笑颜逐开:“说到这里,长卿也是子逸很在乎的对手之一。想来他也并没有要杀王子腾的动机。”
“如今看来,竞争对手太少,也是有好处的。”旁边一直蔫蔫不语的赵直垣也开始说笑起来,气氛仿佛缓解了许多。
陆子逸并不做他话,也只是淡淡一笑,眉目濯濯,隐婉如水。魏长卿知到,子逸现在是在担心白璟。他看了看旁边的李焯,李焯只是轻微地向魏长卿摇了摇头。二者都是格外聪明之人,如今权宜之计,也只好让白璟受些委屈。
正如所料,白璟被禁足,等到官府来人把尸体抬走,众人才作鸟兽散。
走到半路,魏长卿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陆子逸的身影也停了下来,转过身两人目光不经意间相撞。
颔首,温然。
“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
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相视而笑,复而,又几乎同时静默转身,离去。
事情似乎在说说笑笑中了结了,魏长卿却还是忧心忡忡,人命如草芥,此事一出,昭和弈苑还是人人自危的。
“魏公子留步。”远处一清濯之声叫住了魏长卿。
是白璟的贴身随侍,阿璐。魏长卿道:“请问白师傅有何吩咐?”
阿璐福了福,道:“爷让我来传个话,多谢魏公子方才为陆公子解围。”
魏长卿也不禁哑然失笑,只道:“分内之事罢了。”到底是师出同门,白璟虽受了委屈,不仅没有怪罪自己不为他辩护,反而对他为子逸维护加以感激,能做到如此的,恐怕也只有挚友和兄长了。想到这里,魏长卿不免对白璟又敬爱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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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局 让他一子不为奇
() 风暖月凉,浣雪阁的杂草早已悄悄从墙角探出了头,院子里只有蝈蝈聒噪的低鸣。陆子逸独自一人斜倚着汉白玉护栏,旁边放一只红酸枝木雕梅花御题诗文具盘,上面摆着酒壶,一只虎斑玛瑙兽耳杯,和一只犀角雕螭龙纹杯。陆子逸拿起犀角杯,斟了少许酒凑近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杯好酒,不必饮,便知醉。
“真是好酒。”陆子逸叹道,“闷罐子,再不出来可就没你的份了。”
不远处的树影微微颤动,闷罐子猝不及防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陆子逸放下酒杯,天真无邪地笑着:“因为你的式神(1)在附近啊。”陆子逸指了指草丛,“只有秋天的蝈蝈才会鸣叫。”
闷罐子依旧是那幅万年不变的表情,今晚,他换下了那身满是尸油味的乞丐服,穿着一身灰黑sè的羽织和梅子青sè双宫绸的中衣。只是他的身后依旧背着一个麻编织的箱子,上面插着鬼风车。
闷罐子随意地坐在玉阶之上,执起那只虎斑玛瑙兽耳杯,慢慢将杯中之酒饮下。
“谪仙楼的月下尊?”
陆子逸点了点头,又斟了一杯,道:“上次的罗汉局多谢相助,要不然我还真是无法脱身呢。不愧是yin阳师周墨昀,易容之术果然出神入化。”
闷罐子面sè依然,平板道:“举手之劳,况且容貌能学,棋学不得。我已经尽力学你的棋风了,但是还是被沈渃朝看出了破绽,还好,他没说什么。对了,先不说这件事,倒是这次,王元所似乎和你们杠上了。”闷罐子轻轻拭了拭嘴角,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忧虑。风翻衣袂,灰黑sè的羽织仿佛被夜sè染就。
“若只是京师派与永嘉派的恩怨,倒无所谓。说到底,还是和密扇案有关。”陆子逸叹然道,“王元所是国舅爷的人,自从我上次让你把密扇偷出来之后,国舅爷一直在怀疑是弈苑里有人捣鬼。眼瞅着弈苑里亲近太子一派的是李焯师兄他们,王元所定是要有一番作为。”
闷罐子道:“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天天去福王府陪弈,李焯他们保太子,你也跟着蹚浑水,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么。”陆子逸一副苦恼的样子,但转而便换做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其实我自己也没弄清楚呢。”
闷罐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夜风乍起,凋零的梨花乘风而兴,陆子逸的衣袖飘然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有那么一瞬间,闷罐子恍惚感觉到,这个人是与世隔绝的。有人说,地极之北的冰雪,千年不化,世间果真有不会融化的冰雪么?如果有,他真想看一看。
“听说你去了国清寺?”陆子逸倚着冰凉的玉阶,随口一问。
闷罐子点了点头:“去和野雪大师论禅道而已。”
“野雪师傅么,想必是难缠的对手。”陆子逸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都聊了些什么呢?”
“名。”闷罐子一脸认真,“比如,围棋,黑白二子轮流下,所围多者胜,这便是围棋,围棋就是它的名。若你叫它芍药,人们只会反应出一种嫣红的花朵,而非围棋了。”
“可是本质并没有变,不是么?”陆子逸不禁一副疑惑的样子,“只要我愿意,在我心中可以给围棋拟定一个新名字,比如墨韵之类的。”
闷罐子道:“不完全是这样。比如王元所,你听到王元所这个名时,会反应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陆子逸的白sè暗莲纹广袖如瀑一般,遮住了半边脸颊,坏笑道:“大概是比白璟还要坏的人。”陆子逸拿白璟玩笑向来似乎忌惮。
“是这样吗。”闷罐子语气沉稳而优雅,“但是在我心中,王元所这个名字,只会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是效忠于郑国舅爷的,仅此而已。所以王元所和王元所两个名字听起来一样,但是确实完全两种不同的人。”闷罐子一提到这样的话题,便如老师一般开始谆谆教诲起来。
“但王元所还是那个人。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感不同罢了,所谓名,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束缚罢了。”陆子逸淡然一笑,高远宁静,“比如,在陆子逸这个名字下活着,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闷罐子原本端起酒杯的手,于半空中凝住,束缚,他从未想过这个词,而今ri,当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感到颇为震惊。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然而他的背影却如同佛前千年的光熙一般,挥之不去。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事情,才能作得如此苍茫忧然的感悟呢?
诚然,陆子逸明朗如月,但是闷罐子却似乎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心中隐藏的悲凉。悲凉而黑暗,仿佛子夜的cháo水一般要将他吞噬了。
闷罐子曾经听到野雪说过,他似乎很想收这个年轻人作为弟子,继承他的衣钵,然而最终却没有说服,如今也算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宿慧如此的人,不入仕,不出尘,安然于昭和弈苑这小小一隅,怕是“潜龙勿用”,只待“飞龙在天”。
魏长卿回到弈苑,不过略微休息,喝了盏蜜,便略有些倦意,然而心中却依然惊忡不安。王子腾的死时的那张脸,依旧浮现在魏长卿的脑海中,他并非死于意外。
卞氏见魏长卿神sè游离,关切问道:“公子可是在思虑王公子落水一事?”
“卞娘有何高见?”魏长卿正了正神sè,手中把玩着樱红如意百合纹红帐垂下来的穗子。
卞氏含笑道:“若想看清弈苑中的是非,只需将前朝的脉络理清便可。”
前朝?魏长卿不禁思忖起来,李焯一派是沈大人的心腹,王元所么,他曾经大力抬举国舅爷郑大人保荐的张嘉,虽未成,却也是尽了力的,想来是追随福王一党。至于王子腾,一直默默无闻,只在杨涟的府上陪弈而已,倒也没闹出过什么动静。
忽而想起了什么,遂问卞氏:“杨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卞氏答:“为人刚正不阿,力匡国本,只是,每逢东林书院讲学,必要赶回去听。”
那便是东林党人了,魏长卿也不免担心起来,自己的姨夫正是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只是自齐楚浙党掌权后,处处与东林党不和,两方也几近水火不容之势。论亲,魏长卿理应站在东林党一边,论理,他既然已经为沈大人做事,亦不能有二心。
子逸是否也曾经为自己的立场忧虑过呢?魏长卿不禁想到了这个成ri家在人前款款而笑的年轻人。他和福王交情这么好,却还是对他的师兄们有私心的。
也罢,魏长卿今天终究不愿意为此事再劳力伤神了。吹灯,入睡。
顺天府的人破案尤其快,第二天一早,官府便派人来传话。王子腾呛水,除此以外,并无任何外伤,是失足溺水而死。明明是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官府的人说的也很利索,魏长卿依旧坐在正辉堂之末,捧着茶兀自喝着。失足,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将昭和弈苑二席棋士王子腾的一生草草了结。
他看了看王元所,又看了看李焯,二人也一副无事的样子。王元所只说着chunri里沁芳亭边的碧桃芍药如何姹紫嫣红,李焯依旧是闷在座位上,嘴角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此时,魏长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昭和弈苑里,不会有人关心谁死了,他们关心的,只有活着的人。
“下个月便是棋圣的生ri,棋圣打算在哪里做寿呢?”本来今ri无事,却不料王元所提了这么一句。昭和弈苑虽然是优秀人才的聚集地,但是却很少有人把这里当做家。凡是过生ri,大多也都是在外面下个馆子,有条件的便回家里做个寿。
徐灵化犹豫了一会子,道:“去年出去下馆子,就没多大意思。”
王元所似乎摸准了徐灵化的脾xing一般,笑荐道:“依我看,便在弈苑中过。您住的流霞馆北边,就有一个戏台子,且园子内风景又好,不像那酒楼里乌烟瘴气。届时赋诗作画,弹琴下棋,都好。趁那天,再给大伙放个假,各自可挑了拿手的绝活展示一番,也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魏长卿对王元所说的,理清了个大概。王元所向来不是体恤下属之人,如今之举,恐怕是要借徐灵化做寿,广施恩泽,收买人心。
徐灵化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人,听王元所一说,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极。都道昭和弈苑两绝,白璟的箫,子逸的琴。如今他俩可不能躲懒了。”徐灵化笑得十分开心,他其实不管王元所是否真心为他祝寿,还是另有他图。他似乎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他活的很开心。这样一种简单、直接,不由得让魏长卿十分羡慕。
“说到各施其才,在下也有一个建议。”这时,一直坐在旁边的李焯说话了,“昭和弈苑的人们大多在棋艺上各展风采,也有许多人仰慕您的棋风。不如趁这个寿辰,您开个罗汉局,咱们挑选十八名一等弟子,您也指导指导他们。如今王子腾殁了,九席之位尚且缺一席,不如就在那ri择了好的顶上去。”
李焯向来是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往往能有意想不到之效,可谓是字字珠玑,锋芒不露。徐灵化向来好大喜功,为人又豪放不拘,偏偏又是个爱热闹的,听了李焯的提议,自然拍手叫好。
魏长卿察觉出了这层意思,不由得了然一笑。永嘉派和京师派都需要提拔自己的人,九席之位向来是一派荣耀之所在。李焯与其让徐灵化自己定一个永嘉派的人,倒不如用罗汉局公平竞选,京师派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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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式神,指为yin阳师所役使的灵体,其力量与cāo纵的yin阳师有关。“式神”这个名词是ri本本土原生的还是由中国传去的就无从可考了。但“式”者,侍也。式神可以理解为是“侍神”的意思,就是侍奉其主的神怪或是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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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局 昼夜冷暖非人情
() 四月一过,天气也热了起来。洛玉轩虽然清净,却也耐不住暑气。一到夏天,人最是爱犯懒,魏长卿只命人在院子里时不时的撒些水,也免去了一些下人午间的当值。沈大人虽然启用了魏长卿,但是还并未交代他事情做,如今却叫人送了好些冰过来,魏长卿虽然受领了,却也有些过意不去。
来送冰的是沈渃朝,他依旧是公子华服,说话却很是客气,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毫不矫揉造作,并不同京城里其他的纨绔子弟。正因如此,魏长卿反倒纳闷陆子逸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避而远之。
呖呖地叙了会儿,沈渃朝转了话题,道:“父亲托我带个话儿,王子腾这事儿,您别碰。如今密扇案还是没消停,福王府也为这事儿急着呢。父亲会想办法把这事儿抚平了,如今还不到出手的时候。”
魏长卿听着这话里头有戏文,便道:“圣上不是已经将我父亲赐死了么?也并未见罪于福王啊。”
沈渃朝只是冷然一笑,一边盘着一个五福捧寿的玉把件,一边意味深长道:“宠爱不等于不防,帝王再宠爱谁,摆在他最前面的永远是君臣。”
原来圣上对福王也是有所忌惮的,魏长卿只觉得喜忧参半,喜是因为福王并没有那么强有力的靠山,至于忧,一只蜷睡在龙锦连云榻旁的老虎,几乎毫无威胁,但是一只被放入斗兽场中的老虎,只会变得更加残忍。
“多谢沈公子提点。”魏长卿客气道,“上一次申嫂子的事,也多亏您提醒,我们才能及时赶到,免去一场**。沈公子消息灵通,长卿望尘莫及。”
沈渃朝知道这是客套话,也只是摆摆手,怅然道:“不过是一介闲人罢了,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倒是魏公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见弈儿和卞氏都出了屋,忽然悄声说道,“沈大人还有一事托我转告,徐灵化寿辰那场罗汉局,魏公子务必要拿下九席之一。”他的话中不带一丝凝滞,可想而知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
送走了沈渃朝后,卞氏进屋回话:“沈公子来的时候还送了一些赏玩之物。”
魏长卿随手剥了一颗南阳荔枝,雪白的果肉晶莹无暇,思虑后道:“你挑些好的,再去冰室里取一半冰,过会儿随我去看看郭奉。”
弈儿刚进来,手里正抱着一大摞书,那是魏长卿让他去市面上买的一些围棋书籍,不禁好奇问道:“去看郭公子又何苦把沈大人送来的冰也分出这么多?这时候冰可不好弄,留着让翠二娘给您做冰碗香玉(1)不好么?”
魏长卿淡淡一笑,弈儿虽然跟着自己多年,却也难免有些稚气,道:“郭奉向来是白璟身边的老人,我刚来弈苑时也多亏了他教导着,如今人前得意了一些,也该好好谢谢人家。”
魏长卿出了洛玉轩,弈儿搬着冰,卞氏又拿了些玉石摆件,紧随其后。郭奉所住之处是佩容堂,因堂内并无栽植的大树,因此每到入夏便会热上许多。魏长卿一路沿着六棱石子路走着,两边的杏花一如红霞映着,香风习习。
“听说王子腾的事,听说了么?”不知是谁的声音,从假山石的后面传了过来。
魏长卿停下步子,示意弈儿和卞氏噤声,仔细地听着。
“我大表哥在顺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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