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你是说那些使女弹唱的歌曲么?”
“不,她们弹唱的是《chun江花月夜》。”徐灵化说。《chun江花月夜》是唐朝张若虚所作,和有意思这个词毫无半点瓜葛。
“我听说,琴曲是极高雅,能让人静心之声。”陆子逸一脸神往的样子,“我只喜欢《chun江花月夜》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世间纵使有多少悲欢离合,在这两句上,也便尽了。”
原本还在一边弹唱的使女们,听到陆子逸这句,忽然不唱了。这也难怪,她们这些人,自幼被卖到花街柳巷,与亲人分离,在教坊中挨着鞭子长大,更是看惯了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听陆子逸这么一说,也难免感怀。
徐灵化的眼中不免划过了一丝悲凉的意味,但是这种悲凉立刻被他那特有的大嗓门扫得一干二净:“你是李焯门下的人?”
陆子逸点了点头。徐灵化从榻子上起身,一把攥住陆子逸的手腕,将他拉至跟前,简直如同对待一个小姑娘一样。
“你也是棋士?”徐灵化问。
“嗯。”
“什么流派?”
“京师派。”
“这种流派,我可是闻所未闻。”徐灵化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了挑衅。
“我只听说过这个流派。”陆子逸答道。
徐灵化的表情先是有些古怪,而后哑然失笑。坐在下面的人一开始都在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两个人,但是时至现在,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徐灵化的心情很明显比之前好多了。
“你还喜欢琴?”徐灵化一边问,一边捡了一块jing致的芙蓉卷放入口中大嚼,看起来十分侠气。
“棋所以长吾之jing神,琴所以养吾之德xing。”陆子逸也一边说,一边捻了一颗花生。两人就这样开始边聊天边吃了起来。
使女们和其他人都知道此时已近没他们什么事了,便也悉数退下。
“这是周穆王的夜光常满杯。”陆子逸道。
徐灵化刚要将炕桌上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被陆子逸这番话给吸引住了。
“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jing,光明夜照。只不过,可惜了。”陆子逸叹然道。
“怎么可惜?”
“夜光杯与葡萄酒乃是绝配,置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慢慢品之,犹如大漠月下饮单于之血。阁下却用此杯喝黄酒,怎不可惜?”说完,陆子逸便走到内室,从雕蔷薇红木小矮柜里取出了一只琉璃瓶。他将夜光杯用茶水洗了,放置桌上,然后开始倒酒。只见那如宝石一般殷红sè的葡萄酒静静地淌进酒杯中,触目惊心如鲜血一般。
陆子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灵化托起杯子,看了看,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我是个粗人,不会品酒,只会这俗气的喝法。”
“饮酒只尽兴为好,无关雅俗。”陆子逸道。
徐灵化已经薄醉,他起身,晃晃悠悠地从桌子上取出一架琴来。陆子逸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徐灵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带了许多家当,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便剩下这台琴。
“给你。你喜欢弹琴,这架古琴便送你了。”徐灵化的醉意已经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了,也难怪,黄酒与葡萄酒掺在一起喝,就算是个酒坛,也得醉了。
陆子逸从也有些吃惊地接过琴,这样豪气的人,他从未见过。正如同牡丹丛中,是无法找到蔷薇的。然而,陆子逸却知道,正是因为蔷薇多刺好生长,偌大的花园里,有牡丹的地方,便容不得它一丝半毫。
………………………………
第二十四局 白鹤一鸣九皋远
() “那么,晚安。”陆子逸说完,便离开了浣雪阁。徐灵化醉的很深,陆子逸只让阿竹在浣雪阁留守照顾,自己出来了。托那瓶葡萄酒的福,徐灵化已经醉的没什么力气闹了,倒在榻子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下,而昭和弈苑也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一场闹剧也这样平息了下来。
白璟一直拿着棍子,在外面和赵直垣一起等着陆子逸,生怕出什么事。但是看着刚才的情形,歌姬们走了,闹事的人也走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你究竟是去干什么了。”白璟问。
“我只是和徐灵化聊了几句,顺便查看一下屋子内有没有什么损坏的器皿。”陆子逸若无其事地回答。天已经很晚了,再收拾房间也来不及,陆子逸便在白璟的寒竹别院住下来。
第二天,徐灵化似乎和李焯这边的人莫名地显得熟人熟络起来。“子逸,你这家伙,就是因为你多嘴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白璟叫苦连天。自从那ri,徐灵化便从浣雪阁搬出来,住在子逸浣雪阁旁边的流霞馆,也不再闹了。但是这样一个土气的豪侠,无论是行为作风还是谈吐举止,都与这个弈苑显得格格不入。而且他是永嘉派的人,那种风头ri盛,咄咄逼人的样子,才更让白璟很看不顺眼。
说起看不顺眼,徐灵化对待子逸的亲昵态度,也是让白璟不爽的原因之一。在昭和弈苑中,能够直呼“子逸”的人,也只有李焯、白璟和赵直垣而已,而徐灵化却自顾自地打破了这一熟成的秩序,“子逸、子逸”地叫着十分顺口。
“不要应他。”虽然白璟这么说,但是陆子逸自己却摆出一副‘你看,白璟又开始闹变扭了’的表情。
“何必动怒呢,又不会少块肉。”陆子逸总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已近十月底,姑苏城的绿意早已不见。这几ri魏长卿一有空便去大狱里探望刘安德,尽管每次去,刘安德也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呜咽着。离处斩的ri子越来越近了,几个狱卒也算有点善心,不再为难刘安德,也时常送些好吃好喝的。
听弈儿说,当ri在福王府下棋的棋士已然逃走了,想来也无迹可寻。
“长卿。”躺在草垫上的刘安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有力气说起话来。
守在旁边的魏长卿一下来了jing神:“师兄,我在这。”他慢慢地将刘安德身子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他也好有力气说话。
刘安德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长卿,这是承天棋院去年的对弈谱。我虽理应继任掌门,但是我已然不行了。以前没能帮上师父师娘什么忙,如今把这东西交给你。咱们棋院如今有大难,这东西兴许能用得上。”
魏长卿立刻明白了刘安德的意思,刘安德一死,掌门之位久悬,他与张嘉等人必会有一场恶战,自古棋盘如战场,成王败寇,自然是谁棋力高谁继任。而这本棋谱,记录了棋院所有弟子的对弈,自然也记录了张嘉的对弈,若是好好参研,找出张嘉的棋的破绽,对今后的较量定是多有裨益的。
“长卿,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怕是等不到秋后问斩了。”刘安德的声音十分虚弱,仿佛树上那摇摇yu坠的一片枯叶,“你是要入京的,都说入京做官难,其实做棋士更难。手中没有一点权力,全靠那些达官贵人们。但是达官贵人又何尝把棋士放在眼里?虽然棋士执子下棋,却也不过是他人所执之子罢了。”说着,刘安德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魏长卿恍然大悟,刘安德自小是太子府中的家生子,棋力仅次于自己的父亲,却只不过是太子手中的棋子,也难怪福王定要狠心除他。若是真等到大师兄名震一方,入了昭和弈苑,或许不假时ri便可陪伴圣驾了。福王真是好手段,魏长卿心里不禁冷笑。
“长卿。”刘安德攥着魏长卿衣角的手突然一紧,“一定要打败陆子逸……”刘安德似乎离了魂儿一般,“他……他是……”还没说完,刘安德便合上了眼睛,双手死沉沉地垂了下来。
魏长卿一惊,连忙试探鼻息。大狱铁窗外,树上的乌鸦叫了几声,扑棱棱地飞走了。刘安德殁了。他只留给了魏长卿一句话,打败那个叫陆子逸的人。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这一过便是两年。姑苏的早chun,杏花微雨,大家说这是主富贵的好兆头。
野雪上个月便回到天台国清寺讲经,而魏长卿这几ri也该准备着上京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便是昭和弈苑一年一度招募棋士的ri子。
厢房里,和月正帮着长卿一件一件地理东西,小厮弈儿帮忙搬东西,王氏则坐在红酸枝椅子上一句一句的叮嘱。
“妆缎棉被一件,水蓝sè绸子中衣两件。”
“排笔,大小狼毫各两只,端砚一方,青莲成窑笔洗一件。”
和月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只有魏长卿在一旁苦笑:“娘,照您这么收拾东西,再给我一辆骡车也不够。”故意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也许是因为不忍分别的心情,不知何时已在心底弥漫开来了。
时至今ri,魏长卿已然是一名二十一岁的男子,褪去了许多稚气,他穿着一身靛蓝sè螭纹苏绣袍服,棱角分明的脸,像极了他的父亲,但是眉宇之间的温柔,却完完全全地继承了母亲。
“你这孩子,难道不知道穷持家、富出门?”王氏一边说,一边又让和月把那一小包袱药也一并装了,然后自己便回房间休息。待王氏走后,和月悄悄地对魏长卿说,老夫人这几ri天天偷偷掉眼泪,睡不着。
魏长卿知道,尽管自己一心想成为棋士,为父亲报仇,但是母亲却担心他和刘安德、和父亲遭到同样的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是所有父母最不愿意看到的。第二ri摆宴,暂且不表。
临走时,魏长卿只带了弈儿,并嘱咐和月和胡啸天在姑苏关照母亲。这些时ri,上京的人很多,有许多都是棋士。一行人由姑苏北城门出发,经由金陵、济南然后背上入京。尽管早chun寒气依旧逼人,一路上却是阳光灿烂。
万历三十一年的这个chun天,没有人知道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的是魏长卿,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到来,在往后的数年,将给朝堂带来多大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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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局 帝阙清都在目前
() 浣雪阁前院的梨花开了满树,三月飞雪,想来也不过如此。
诚源道场自从并入昭和弈苑之后,道馆便卖给了官宦人家,只留下了李氏家族的老宅。京城晨钟才起,祠堂大门打开。为首叩拜的是李焯,紧跟着的是同辈的赵直垣与陆子逸,再往后面的便是后辈弟子了。
白璟是十六岁进入诚源道场的,虽然也长年跟着李焯学棋,但是并未拜师,所以不能入祠堂,不过他的棋并不在李焯之下。
“叩拜之礼也不过是为故去的人添一份哀荣,只可惜我不能去祠堂为他老人家尽孝。”
马车徐徐缓行,祭祖之礼已然结束,打头的车内只坐着李焯和白璟两人。白璟虽无法进入祠堂,但依旧穿了黑sè的深衣,跟着来了。
“今年的梨花开得早,子逸已经替你折了梨花,供到了香案上。”李焯安慰白璟道,“今儿个我给他放了一天假,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心情去下棋了。”
白璟略微沉吟:“经历了那样的事,谁也无法释怀。”不知是什么时候,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种氤氲cháo湿的空气,仿佛也会让心情发了霉一般的变坏。四年前,同样是今天这样一个ri子,诚源道场旧址,李釜遇刺。
魏长卿才至京城,第二天便下了这场雨,他只吩咐小厮弈儿在客栈里守着,自己到街上闲逛。走着走着,魏长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回头细看,原来是一个席子卷,里面裹着一个人,还散发着一股尸臭。
“真是晦气。”魏长卿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要饭的在街边饿死了,好心人拿了草席子卷了,只是这方的地方太碍事了,这才将魏长卿绊了一跤。
“快去那边搜,别让那小子跑了!”
声音是从拐角的临街上传过来的,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离魏长卿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暗暗的杀气。
“福王说了,拿下人头的人,赏黄金百两。”
魏长卿仔细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声音细声细气的,是东厂的人。他心里不由的一沉,父亲虽被下诏赐死,但是动手拿人的却是东厂。自明英宗王振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以来,东厂向来冤狱不断。保不齐今天东厂的人看他不顺眼,将他抓去严刑拷问,密扇案到了父亲那里已然了结,他必须要保住这条命,让那些人得到应得报应。
想到这里,魏长卿只觉得此处已是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
“什么人!”魏长卿前脚刚迈出一步,突然一架赤金麟纹绣chun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问话的不过是一个番子,穿着一身红绸箭袖,并非头目。
魏长卿定了定心神,道:“草民是姑苏来的……”
话还没说完,番子便用绣chun刀将他抵在墙上,另一个番子手脚麻利,一把扯下魏长卿腰间的扇子,递给了后面一个穿着略显高贵的人。“李大人,您过目。”
被称为李大人的人一副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紫sè蟒袍,他只是粗略看了一下折扇,一手便击向奉扇的人,那人往后打了个趔趄,而后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这位李大人,便是甲子库的李进忠了。
李进忠冷笑一声:“不长眼的东西,那密扇是梅篆竹的,这是水磨玉竹的。他不是偷扇子的人。”
旁边的一个小番子道:“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人是往这边逃得,就算他不是偷扇子的人……”番子顿了顿,“保不齐是那人的同伙也说不定。”
只见那位李大人并不急于发号施令,将扇子展开,仔细端详了一番,当他看到扇子坠时,猛然一惊,抬头看了看魏长卿,又看了看扇子坠。“扇子坠,是哪来的?”
魏长卿瞟了一眼,那正是白陆临走前给他的一块玉牌:“友人相赠。”魏长卿怕徒生是非,并没有说出名字。但是他却担心的很,白陆虽然说自己是白术堂的人,却不定和东厂有什么瓜葛。自己摊上倒霉的事,也就罢了,若因自己贪生再搭上条任命,岂不是大不义。
李进忠似乎将这句话回味了很久,眉头紧皱。几只乌鸦扑棱棱地落了下来,似乎对草席子里裹的东西蠢蠢yu动。
“内造处的工倒是越来越jing细了。”李进忠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这样好的玉牌在市面儿上都常见了,我府上那块汉玉九龙佩都不及这块三分颜sè。”说完,李进忠慢慢走到魏长卿跟前,把扇子塞进了扇子套,“魏公子这块玉牌当真令鄙人开眼,好好揣着,可别丢了。”
说完,李进忠便带着手下,行sè匆匆地离开了。
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东厂的人已经走远了。他掏出扇子,看了看玉牌,此玉非羊脂白玉,而是青海玉,与汉玉更是没法比。如此说来,倒不是这块玉牌,而是白陆救了他一命。只是为什么那个太监知道自己的身份呢。
突然,草席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魏长卿的脚,魏长卿刚要叫出声,一把jing巧的小匕首,抵在了他的脚后跟。“叫出声,就把你的筋给挑了。”声音略微沙哑。
魏长卿偷偷往脚下瞥,只见席子里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活过来了。那人蓬头垢面,脸黑漆漆的,汗水和污渍混在一起,却散发着尸臭的味道。
今天的惊喜已经够多了,魏长卿如今也不在乎多一个:“他们在找你,而且你还受了伤。”
那人渐渐松开了匕首,眼神里满是惊异:“你怎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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