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刘芷,听见偏殿侍从呼喊皇后娘娘到的声音,连忙起身,退后一步,屈膝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刘芷便随着乳母的动作好气的回过头来,见过阿母,十分喜悦,伸出手来要阿母抱。
张嫣抱起女儿,在女儿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记,心中却不自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刘芷小的时候还好,但过了百日之后,她总觉得,女儿的反应有些迟钝,有些事情,总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有些时候却又十分迅速,对形象和色彩有着极为敏感的认知度,能够记住最近见过仅仅一面的人,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挥舞带颜色的事物,她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并且眼睛随之转动,咯咯的笑;但若有人从她背后走过来,她却要迟个一刻半刻,才能看见。就如同刚刚她进殿的时候,
她身为椒房殿的女主人,在自己的殿堂中行走,自然不会使用全套皇后仪仗,但饶是如此,进殿的时候,身边侍婢伺候,打帘宣声,动静依然不小,刘芷却没有惊闻回头,直到见到乳娘起身行礼,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瞧见了自己。
这样想起来,还在更早的时候,信平侯府惊变,满府的大人都吓的不轻,刘芷身临其境,却丝毫不觉惊吓,在赵元弄痛了她之前,尚能咯咯欢笑。
……
张嫣的心慢慢沉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道,“张嫣,你不要害怕。”有些事情,无论好坏,只有面对,才能开始解决。
她逗着刘芷玩了一会儿,直到刘芷有些疲倦了,方将榻上被衾拉扯过来,盖在刘芷身上。伸出手,在刘芷面前,击掌拍了两个巴掌。
“啪,”“啪,”
掌声清脆。
刘芷感觉到了掌风带起来的波动,于是抬起头来,眼见得阿母在自己的面前,咯咯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又欢畅,十分无邪。
张嫣抿嘴笑了笑,将双手绕到了刘芷背后。重新拍了两个巴掌。
“啪,”
“啪,”
掌声依旧清脆,刘芷却维持着刚刚的神情,一双神似刘盈的凤眸狭长而微微上翘,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依旧笑的天真无邪,带着点什么都不懂的欢畅。
张嫣的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
……
刘盈从未央前殿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椒房殿的宫人都站在内殿帘外,看着寝殿深处的方向。面上焦急而又忧虑。
殿中帘幕低垂,琉璃珠安静的串起垂落,织成一副剔透的风景。听不到一丝动静。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沉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荼蘼道,神情亦有些茫然。
“今日皇后娘娘本来挺开怀的,早上起来,便过来看大公主,和大公主在一处玩了一会儿。忽然就阴郁下来。将大公主抱到寝殿里坐着,奴婢等人本来没有在意,但是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去,奴婢奉午食进去,娘娘却不答话,也不让奴婢进去。奴婢这才急了,贸然将,大家请回来。”
刘盈的眉头就深深的打了一个褶子。吩咐道,“下去吧。”
他掀帘入殿,见殿中帘幕低垂,宫灯没有被点起,因此天光有些暗淡。他一时间瞧不见阿嫣所在的地方,却听见刘芷咯咯的笑声从寝殿深处传来。于是顺着女儿发出的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见殿中南墙之下,素来是阿嫣摆置自己的爱琴的,因为琴案厚重,便格外遮的后面的空当暗沉一些。张嫣此时便抱着刘芷,坐在琴案之后阴影里,侧颊上的神情呆滞,也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坐;了多久。
“阿嫣。”
他唤妻子的名字。
张嫣过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明艳的杏核眼动了动,微微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刘盈的心便咯噔一下,倏然沉了下去。
他也算是看着张嫣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茫然的模样,从小到大,她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也是朝气蓬勃的,像一丛生命力旺盛的鲜花,从来没有过如今这样的情状,如同一潭静水,隔绝了涟漪。
“阿嫣,”他也就越发小心翼翼,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嫣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重新垂下去,露出洁白如象牙的一段颈项。
“阿嫣,”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阿嫣,我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跟你一同度过。”带着一点从记忆深处如出一辙的温暖,不知怎的,竟让她茫然的心绪能够微微平静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刘盈,问道,
“舅舅,你说,好好日后怎么办呢?”声音微哑,带着点软弱的声气。
“什么怎么办?”刘盈愕然,“他是朕和你的女儿,出身尊贵,有富饶封邑,一生无忧无虑,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嫣便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来,在刘芷的耳边道,“好好,你阿翁来了。你要是能听见的话,便回头跟阿翁打一个招呼吧。”
刘盈沉默了好一会儿,寝殿之中,便只有夫妇二人微重的呼吸之声回响。
许久之后,他蹲下身来,从女儿的背后轻轻唤道,“好好。”
刘芷纹丝不动,凤眸微扬,眼角如同阿翁刘盈以及大母吕氏一般,有着上翘的弧尾。睫毛长长如同刷子,宁静而安谧。
刘盈复又沉默了一会儿,颤抖着伸出双手,抱住刘芷。
刘芷“啊”的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抱起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于是咯咯欢笑挥舞着藕节一样的手臂,吐出一个泡泡,笑的眉眼弯弯。
刘盈眼眶一热,连忙避了过去,不让人看见瞬间掉落眼眶的泪珠。
刘芷是他和阿嫣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曾倾尽了一切心力期盼,并且守着出世的孩子。她天性乐观,很是爱笑,虽然有着一个娇气的母亲,自己却极为好带,很少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他希望她人如其名,一世皆好,却没有料到,到最后,然遭遇到这样的噩运。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他们流泪的。
自己的女儿,自出生伊始,便听不到世间缤纷悦耳的声音。据说,这种天生征兆是大夫根本无法下手医治的,因此,也就注定了,好好终其一生,都将静止在无声的世界里,听不到欢笑,闻不得鸟语。
而他身为她的阿翁,大汉的皇帝,能够主宰很多事情,却独独在这间事情上,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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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数):
其实我很不想写一段情节,但是很早以前大纲就此设定,如果改动,会牵动后面情节,只得坚持了下来。
写的时候,很是伤心。
最初设定这样的情节,灵感来自于两年前,我还刚刚上研一的时候,听的一节学校讲座。当时本校研究生要求听满十个讲座,某一天,我和室友看见了食堂外头有一个讲座公告:关于优生优育主题。
当时觉得很雷,但是时间空闲,于是跑去听了。
z教授在这场讲座中这么讲:胎儿的发育最重要的是在前三个月,大部分的神经系统与器官都在这个时候发育完成。当时我正在构思本书的大纲,心里头就想,那么,阿嫣在孕期前三个月那般操劳,走遍了上万里路的情况下,如果孩子依旧发育完全正常,是不是我太给她开金手指了?
出于对主角的怜惜,我给阿嫣的长女好好选择了一个最不影响生活的疾病,即失聪。在汉代的古早之人眼中看来,失聪就相当于一辈子都成为废人。但是在现代,这样的孩子可以从小的时候学起,一步步的开始学会说话,继而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当然,这其中会很辛苦,作为唯一一个坚信会成功的人的张嫣,作为好好的母亲,她为了这个女儿,付出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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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覆水(下)
落日的余晖将椒房殿的朱梁画栋渲染成一片金色的色泽。
张嫣从殿中出来,见满殿寂寥,从人退的干干净净的,刘盈独自一人负手站在殿阶之侧,看西天将坠的夕阳。满天红霞铺成一道绮丽光彩,有一种沉醉的美感,将逝未逝的凄美。张嫣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觉着这样的夕阳压在刘盈的肩上,分外沉重,似乎有一种不堪负荷的感觉。
刘盈听见了身后妻子的脚步,苦笑了一下,开口道,
“当日给好好取名,希望她一生兰芷芬芳。”
“我希望她人如其名,一生安好,所以力越众议,在她甫出生不久,便加封她为长公主,本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如今看来,却适得其反,也许反而因了福气太盛,她承受不住?”
又或者,
他回过头,看着妻子青春朝气的侧脸。
她皎若芙蕖,美艳无双,是他年轻的一生最绮丽的一场梦,他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不敢去触摸。但阿嫣陪在他身边久了,终究无法抗拒,害怕这个精灵的少女从此后从自己的生命中隐去,于是毅然伸手,挽留住她飘逝的背影,逆了最初的想法。
如今他们饱经苦难,终究夫妇琴瑟相和,本以为就此雨过天晴,山长水好,却陡遇波折。而爱女好好的天生失聪,是否又是因了他们冥冥中终究还是违了天意,这才招致报应。却不肯直接惩罚他们本身,反而应在了无辜好好的身上?
“才不是。”
张嫣蓦的叫道,声音极为激动。
对于丈夫此时心中的不祥想法,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征兆知晓,只是从心中有着一种模糊的感知,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于是本能的唤他的名字,想要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的。”
眼泪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模糊视线。
张嫣扑在丈夫怀中,肩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秋风中的落叶,不堪重负,泪水浸润了刘盈的衣襟,也将他的心浸的酸软。喊了一声“阿嫣”,凝起神来,想要微笑着拥抱妻子。如同无数次往日一样的擦去她的泪滴,却张了张口,最终发现,只能失语。
身为一个母亲,张嫣在自己的孩子遭受厄运的时候。自然是最最伤心的。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安慰为孩子伤心的母亲呢?
说到底,他也同样是伤心的。
――在好好的事情上,他们是世界上最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只能在相互的拥抱中舔舐伤口,互相温暖慰藉。
“持已。”张嫣的声音依旧带着几丝呜咽。人却在泪帘中抬起头来,
“我也很为好好难过。如果能够的话,我宁愿以身替之。换的好好健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抱怨和悔恨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时候,我们最重要的是陪在好好身边,想想能够做些什么帮她。
“是了。”刘盈面色转为肃然,
“倒是我想差了。”
妻子的哭泣言语。终于将他从颓废思绪中拉了出来,重新为爱女打算起来。好好已然注定一生命运坎坷。自己既为人阿翁,与其徒然伤感,更应该做的,是努力想想有什么法子帮着好好,让她今后的一生能够过的好一些。
刘盈迅速召来太医院的太医,为繁阳长公主进行诊治。
椒房殿配殿中,太医聚齐在繁阳长公主的襁褓旁,轮流为小公主会诊。眉头打起深深的褶子。太医令高况拱手道,“启禀陛下,臣等为长公主诊脉完毕,需要会商一下。”
刘盈点了点头。
太医们便退出配殿,在长廊下的耳房汇聚,商量了一阵。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会商的。在受命被皇帝召过来为繁阳长公主诊治之前,隐约听说了公主的病情,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天生失聪在这个时代,本就是药石罔治的痼疾,繁阳长公主的疾病是从母胎里带来的,所谓太医,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只是,繁阳长公主是县官与张皇后的爱女,更是受尽宠爱,不知道如何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待到太医们终于会商完毕,重新鱼贯入殿,听得刘盈问道,“公主情况究竟如何?”声音中带着一丝殷切。
太医令高况心中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了古稀之龄,早就到了应该致仕的年纪,只是医术精湛,在太医署中德高望重,才被挽留下来,本只想着安稳度日,却不料今天遇上了这种状况。颤颤巍巍的伏拜在地,抬起头来,眉毛须发都已经雪白,“启禀陛下,臣等刚刚已经为长公主殿下会诊商量过,殿下的耳疾乃是天生,不是药石可以医治的。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刘盈的眸光暗了下去,轻轻问道,“如此,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繁阳殿下除了耳疾之外,”高况答道,“身体强健,与常人无异。只是……”他心中有隐忧,不知道是否能够说出来,面上便自然露出迟疑神色。
刘盈觑见了,便道,“高太医,若公主有何状况,还请直言。”
“也没有什么。”高况苦笑道,
想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下去的。而且,他身为大夫,对病人的病情提醒本就是责任,于是下定决心,毅然道:“臣自幼长于山野,也曾见过一些天生耳残之人。这些天生耳残之人,几乎全部同时患有哑症。”
“什么?”
刘盈霍然站起,忍不住失态振袖,“高太医所言可为实情?”
“微臣不敢欺君。”高况身体一晃,连忙重新伏拜下,将额头触在殿中地面之上,不敢抬头。
刘盈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复又听见他晦涩的声音,“可有办法调理?”
“陛下。”
高况心中也有些凄恻。说起来,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算得上是难得的好脾气。如今太医院的日子,比诸先帝在位时期安稳了不少。就如今天这样,纵然是心怜爱女,听到太医院如此无力的回复,也没有发作什么。
也就是因为知晓刘盈的心性,他才敢将繁阳长公主的隐患如实托出。若是换了先帝,只怕他也只能将此事瞒下缄默了。此时此刻,见着皇帝为爱女失态的样子。心中感慨,倒是真的有心想要为皇帝分忧,只可惜他的医术实在浅薄。在繁阳长公主的病症之上,无能为力。
“陛下为长公主着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臣等此后将专研耳疾,以期能医治好繁阳殿下。”
只是,他咽下了没有出口的话:他从医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生失聪是能够医治好的。
他的话语底气虚弱,刘盈又如何听不出来,许久之后,无力的挥手道,“卿等都退下吧。”
殿中一片空旷。宫人们觑着皇帝神色。知道皇帝心情极度不好,不敢留下来惹皇帝注目,都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刘盈独自一个人待在宣室殿。想起自己的长女。
好好她一直很爱笑,有着一双与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眼,出生半年以来,养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乖巧。宫中上下,从吕太后到椒房殿的长御侍女。都很喜欢她。却偏偏竟然罹患失聪之疾。而他身为她的阿翁,想要帮助她,却无力帮助她分毫。
多么讽刺。
刘盈的嘴角流露出一脉苦涩笑意。
他身为大汉皇帝,能够决定大多人的生死,却偏偏没有法子让自己的女儿解脱困厄。
好好还那么小,她的人生本应是一片锦绣,却在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注定蒙上了一层灰色,听不到世间缤纷的声音,说不出话语。
好在,今生,她还拥有皇帝嫡长女的身份,生母为中宫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