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都闯过来了。本宫不信,本宫会倒在这里。”
暗夜微垂,长信宫中一片寂静,茅草在墙角青铜饕餮香炉中吞吐着香气。
吕后重新睁开眼睛,将软弱褪去,拾起骨子里的坚韧、刚强,声音清冷,“苏摩,将永巷中那对母子带进来。”
“诺。”
穿着洗的发白的麻衣的孩子,脚上鞋履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站在富丽空旷的殿堂之上,怯怯的看着上首华丽威严的女子。
“怎么看上去这么瘦弱?”吕后皱眉问道,“今年几岁了?”
苏摩忙笑道,“太后可是忘记了。这孩子是今上三年三月的生辰,今年五岁了。”
“是么?”吕后淡淡道,“看起来可怜见的,若不是知道,谁见了都会以为才三四岁吧。过来。”
男孩向母亲方向瞧了瞧,得不到任何提示,又看了看上首的女子,终于慢慢的走过去。
吕后握住他枯瘦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阿娘叫我团子,永巷里的其他人都叫我小山。”男孩虽然害怕,话语却说的极清晰。
“山?”吕后沉吟了一下,“你可知道,你姓什么?”
男孩的面色猛的暗沉下去,许久。方嗫嚅道,“我没有姓。”
吕后唇边浮起一点冰凉的笑意,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记得,“你以后姓刘。大汉皇朝的刘姓,就是你的姓氏。”
她起身,走到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的绿衣女子面前,“你就是那位袁使女?”
“……是。”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我大汉皇长子的生母。岂能是这样的懦弱女子。将孩子留下,你自个退下吧。”
“太后娘娘,”袁萝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面前的尊贵女子,露出一张并不年轻的面容。永巷这些年来的艰难生活,将她磨砺的太过于粗糙,丝毫不见二十余岁女子的青春。
当此是时,一驾普通的青布牛车正从宣平门驶入了长安城。
白衣青年登上亭来。拱手拜道,“侄儿见过叔父。”
戚里一间宅子庭院中的广亭上,玄衣中年男子回过头来,笑道,“贤侄来了。”
“贤侄刚到长安,”青年朗声笑道。“还没有安定下来,便过来拜见叔父。还未多谢叔父遣人相告之恩。”
……
从廷中高台往下望过去,是长安棋盘密布的民居。再往南。是巍峨的长乐未央二宫。朱红色的雕栏画栋,矗立在风雨之中,静默而沉郁,宣示着属于大汉帝国最高的威严。
“这长安城,”玄衣男子轻轻吐口。“真是山雨欲来啊。”
刘邦建汉之后,以同姓诸侯王拱卫汉廷。诸侯王成年就国之后。非皇帝征召不得入京。每一次也只能在长安驻留一段时间。诸般严格限制,便是为了制约诸侯王以行悖逆之事。
诸侯王过去臣服安顺,不过是因为刘盈以嫡子身份继位,君臣名分已定,而他这些年来治国颇有章法,没有可以挑剔的败德之处。这才彼此相安无事。但此时匈奴犯汉,皇帝却因病重,大半个月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年轻的大汉帝国,形势骤然间变的诡谲起来。
“……可是皇叔,太后娘娘那可是杀伐果断的人物。想当初,淮阴侯那样的人物,也终究处置在她的手中。”滔天的富贵在眼前,齐王刘襄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只是终究存着对吕雉的忌惮。
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子,能够束手就擒么?
“怕什么?”刘濞端然笑道,藏住了眼中的蔑然。开解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封国之中安安稳稳的等着,皇帝的位置能掉在你头上?太后再强悍,终究只是一介女子,若真是个人物,如何能先前在乡里容得你大母及先父,后来当了皇后,也只能让着戚夫人,直到她儿子登了基,才将一腔怨气发作出来。淮阴侯,淮阴侯倒也真是个人物,他不是败在吕雉手里,而是败给了萧何。如今,太后一无儿子做倚仗,二无萧何曹参做臂助,两个相国,陈平是个谨慎的,只会做壁上旁观。只余一个老朽匹夫安国侯王陵,你还拿不下么?”
“皇叔说的是。”刘襄咬了咬牙,定下决心。
“齐王侄,”刘濞若有深意道,“你记得,我们不是犯上作乱,而是维护刘氏一脉尊荣,这也是当初先帝分封同姓诸侯王的用意。”
“如今刘盈失去了踪迹,太后手里唯一能紧紧握着的,便是她藏在长乐宫的皇长子,但是因为她这些年的心思,皇长子在两宫以及朝廷中名声都不显,这是她的手段,也是她致命的软肋。到时候,我们以这个把柄威胁她,借着天下之势,将她逼下台去。”
“善。”刘襄承诺道,“若襄他日真能登继大宝,必不会忘了吴王叔的好处。”二人相视而笑。
“送齐王回去。”
刘濞目送齐王的背影消失在后门之外,唇角带出一缕讥诮的笑意来。问身边的黑衣侍从道,“都安排好了么?”
“回王爷的话,上青门的一个城门卒是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刘濞点点头,“等到皇长子庙见之时,我们就连夜出长安,从武关出关中,直回吴地。”
……
刚刚建立未满二十年的年轻的大汉帝国。此时犹如黑夜下的水面,混沌不清。局势变的分外诡谲起来。
——共4765字,2011年5月13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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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这里,简要介绍一下大汉的符玺制度和调兵制度。
秦汉时期,仅皇帝、皇后、太子三种人的印章称玺。皇帝有玺无数,但具有实用价值的不过六枚。卫宏 《汉旧仪》中说,“玺皆白玉螭虎纽,文曰: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凡六玺。皇帝行玺,凡封之玺赐诸侯王书;信玺。发兵徵大臣;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天地鬼神。皇帝之玺用于赐诸侯王书。天子之玺用于征召大臣,这俩玺由皇帝自佩。其余四玺则存符节台保管。但事实上,在汉朝初年的时候,皇帝身边重要的玺只有三个,而不是后来发展成熟的六个。颜师古注引《孟康》曰:“ 汉初有三玺。天子之玺自佩,行玺、信玺在符节台。
这就是我在之前第三卷一八二章中,介绍的刘盈出宫之前的安排。在此之前,无论是天子三玺,还是虎符,都是由符玺御史掌管的(大家可还记得。现在的御史大夫赵尧,在升职之前,干的职务就是这个符玺御史)。
刘盈玩了一个手法。就是另立符节台,将御史寺掌管符玺的职责独立出来,转到符节台去,并以心腹舒昇为符节令。但是,在所掌符玺转移的时候。刘盈只将皇帝行玺,皇帝信玺交给了符节台。将虎符另托,而天子之玺带在了身边(这也是后面一个情节的伏笔)。
那么,我们再来介绍一下汉朝发兵制度。
西汉最初的时候,发兵制度是比较松散的。刘邦在四处征战中,一道诏书,一道羽檄都可以征发军队。但是后来立国之后,发兵制度便渐渐严格丰富起来。文帝二年,初与郡守为铜虎符,竹使符。调兵用铜虎符,其余征发用竹使符,各分其半,左与郡守,右在天子。文帝前,惠帝朝的发兵制度,我没有查到相应资料,这里也有一定自己揣测,大家不必太当真。
虎符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信陵君窃符救赵,偷的就是这个虎符。并不是文帝时首创。在文帝时候下发到郡守手中,在我猜想,刘邦立国稳定之后,文帝之前,大汉也是有虎符的,只是数量没有文帝时候那么多(一个郡一对虎符的话,大汉一百多个郡,汗,符节台要保管一百多个虎符啊。)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中藏有“西汉堂阳侯错银铜虎符”一枚,可见,西汉虎符并不是只有郡守持有。
按照最严格的汉朝发兵制度,发兵必须是玺书(或诏书)、虎符(或符节)齐全无误,且有当地主要官员在场的情况下,才算完全合法。虎符是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而玺书明确带兵将领的战事任务和权限等。
其中,以玺书发兵所用之玺,为“皇帝信玺”,即刘盈留在符节台的两枚御玺之一。(此玺极为重要,与虎符并用可征调全国兵马、与竹使符并用可以任免全国官吏)。
符节在有些时候也可以调动军队,但是权威性远逊于虎符。军队见到玺书虎符必发兵助战,只见到符节则没有必须发兵的强制性。举例子来讲,当初武帝在外的时候,卫太子谋反,以节令军队发兵,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受节出兵,就可以看出来。
在之前,“刘盈”病重不能视事的情况下,吕后作为太后暂时出面掌政,她的命令,在这段时间,可以暂时代替玺书。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吕后以玺书及符节调动了巴蜀材官。但是,要调动之前刘盈安排在上郡的颍阴侯灌婴的军队,就必须要虎符,才完全合法。汉元帝时,西域副校尉陈汤擅发西域诸国兵马击匈奴郅支单于,光有符节还不够,仍需“矫制”(伪造或假传皇帝制书。“制书”就是玺书)。
最后,大家可以猜猜,刘盈将虎符放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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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三:袁萝
“阿嫣……”鲁元从睡梦中醒过来,犹自气喘未定,冷汗涔涔的从背后落下,浸透了衣衫。
身后,丈夫的气息环过来,穿着中衣的张敖拥着她安慰道,“满华,不怕,不怕。”
“敖哥,我梦到阿嫣了。”鲁元拉下丈夫的手,急急倾述道,“我梦到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她看着我,眼光怀念而难过,跟我说,‘阿母,珍重。’”她眼泪落下来,“我真傻,当时居然没有看出来,她是在向我告别。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娘亲。”
“胡说。”张敖抚着她的泪眼,安慰,“满华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不然,你去问问阿嫣和偃儿,他们谁会说不是。”
“阿嫣,阿嫣——”鲁元泪落如珠,“不知道,陛下和阿嫣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次,张敖沉默了好一会儿。
“满华,”他小心翼翼的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撑住。”
鲁元霍然回头,“你是什么意思?”
张敖在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匈奴如今大举来袭,这种时候,偏偏,发兵的虎符不见了踪迹。天子失踪,大臣们各有自己的想法……也许……”
“虎符……”鲁元根本没有听着丈夫后面的话,只沉吟着。
益寿馆中,刘盈面上淡淡的不经意的神情忽然浮现在她的心中。
“我记起来了。”她猛然站起来,“陛下临走之前,曾经托了一个匣子交给我保管,说是若我遇到为难的事情,便可打开一看。”
张敖听的一怔,随即,狂喜而释然的色彩在他的目光中绽放出来。“快些拿出来看一看。”
鲁元赤着足下榻,从箱笼底部取出沉香木匣,啪的一声推开盖子。
黄色绫缎之间,以错银篆书“与颍阴侯灌为虎符第一”于颈肋之间,半个平头翘尾的青铜伏虎虎符静静的躺在其上。正是众人遍寻不至的调兵虎符。
前元七年秋八月甲戌(初七),吕太后以玺书虎符,发上郡兵,以颍阴侯灌婴为大将军,迎击匈奴。
“今有袁氏女萝,贤淑惠中。育有皇子,册封为少使,即日起迁入含光阁。皇长子山,为上长子,恭顺体孝,更名为义,策为襄成侯。制曰。可。”
宫装女子跪伏在地上,待听完最后一个字,才将长袖展开,在身前伏下,同时以额触手,“太后恩典。妾昧死敢辞。”
黄门将诏书递给起身的袁萝,笑意吟吟,道。“恭喜了,袁少使。”
“谢过阿监。”袁少使力持雍容,然而突如其来的欢喜让她维持不住自己的神情,漂亮的宫装越发衬托出面上肌肤的粗糙。黄门的脸上便有些黑,勉强笑道。“奴婢告退。”
待帮着将家具搬入含光阁的内侍退出后,宫婢乌兰喜极而泣。“夫人,咱们终于苦尽甘来了。”
“是啊。”袁萝瞧着阁东的方向,笑的辛酸而又阴沉。
那里一片亭台绵延,是后宫中最大繁华的宫殿——后殿椒房,据说,天子卧病之后,便在椒房养病,张皇后衣不解带,伺候在天子病榻之前。
那是她的夫君,却偏偏在他弥病之时,自己才能够走出长乐永巷,重见天日。
在最初的时候,她只是长乐宫钟室的一名小小的洒扫宫女,既没有出众的家世,也没有美貌的容颜,甚至一双女子的手,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长满了厚重的茧子。本以为一生不过就是在深宫之中消磨年华,日复一日的将钟室洒扫干净,直到三十五岁那年,遣送出宫,并不曾生出奢望。命运却在前元二年的那个夏夜,与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那一年,大家在长乐宫中幸了她。
很多个月以后,她才知道,那一日,太后继杀害了赵隐王之后,又一次将先帝宠姬戚夫人杀害。为此,大家与他的母亲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对母亲的极度失望化作为对自己的不满,寄情声色犬马,而她,是他走出母亲宫室遇见的第一个宫女,也是他那段时间宠幸的无数个女子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太后并不希望未央宫有庶皇子出现,每每在大家宠幸宫人之后让人送去一碗红花汤。但,可能是因为大家宠幸的宫人多半是未央宫人的缘故,当时身在长乐宫的她,侥幸的被人忽略。过了一个多月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愕然的发现,自己的天葵已经许久未来,而送红花汤过来的长乐宫监寇安,也终于推开房门来到她的面前。
当时,是怎么躲过这场浩劫呢?
她想起来了。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苦苦的哀求寇安。寇安却面色冰冷的站在她面前,无动于衷。就在她终于绝望,以为自己会同那些同样不知名的宫人一样,还没有看见孩子就失去了的时候,听见寇安轻轻伏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明儿便自请搬去永巷吧。”
寇安回到吕太后面前,禀道,“袁使女已经饮下红花汤,胎儿应该落掉了。”
吕后漫不经意道,“知道了。”
在长乐宫永巷,她孤零零的产下了当今天子的第一个皇子。没有人祝福,没有人安慰,那个新生的男婴瘦小的像一只猫儿,发出细弱的啼哭,他没有阿翁,没有大母,没有亲人期待落地,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母子二人被整个大汉所遗忘,若非寇安这些年来一直若有若无的照顾,只怕根本不能在荒凉凋敝的永巷宫掖中活下去。直到匈奴的烽火叩破了大汉北地的边关,年轻的皇帝卧病不能视事,才终于被命运捉弄,推到了政治前台。
八月辛巳(十四),定襄城破。
癸未(十六),雁门失去了联系。
短短一个月内,边地十数个郡县陷入战火。匈奴铁骑踏遍大汉萧关以北的土地。
华美庄严的长乐。吕雉走在驰道之上,偌大的宫殿,雕檐凤藻,午夜梦回的时候,没有一个内侍。只听得“砰”,“砰”,“砰”的声响,似乎极为细微,又像是敲响的巨大,从殿阁深处传来。
“是谁在那里?”吕雉扬声问道。
四周一片静默。却无人回答。
揭开漫天的帷幕后,碧绿的轻纱的轻縠,女子停下了舂米的石杵。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而娇媚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