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小小年纪,手上还藏了好东西。
“不给也罢,只有你总惯着阿卉,才使得她越来越娇纵。”丁夫人摇摇头,并非是在与曹丕客气。
“阿卉只是年纪小罢了。幼时,阿兄也是一样惯着我。”说到曹昂,曹丕就有了正当理由。
丁夫人笑道:“就是你阿兄与我说,’丕总对阿卉有求必应,已经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了’。”说到底,曹昂与曹卉才是同胞兄妹,相比之下,曹昂对待妹妹反而更为严厉。
任昭容听着母子二人的对话始终萦绕着曹昂,暗自不语。每当谈起他时,丁夫人的面容无比柔和,没有一丝犀利的样子。曹丕也乐意与她聊着有关长兄的一切,少年原本如同穹幕的双眸,也缀上了星光。
“母亲说的极是――”一道朗朗的青年音传入厅中,三人齐齐抬头,正见他们谈论的男主角身着山鸩色直裾,头发高束着,肩披着澄澈的阳光大步而入。
青年走进来道:“我才去看过阿卉,又在吵着要甜食了,阿丕万万不可在此时过去,让她吃些苦头才好。”
曹丕抿唇点点头,二话不说地应了。
“这是昭容?”青年一回头,看到任昭容后爽朗一笑,上前一步道:“可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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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足风流三
他这么问,就算不记得,也是能猜得出的。小说
任昭容站起身,见礼道:“大公子。”
曹昂虚请她重新坐下,自己转身坐到了曹丕旁边,声音依旧健朗:“母亲今日叫我早些回来,说有惊喜,没想到这惊喜果然是昭容来了。”
丁夫人闻言笑意盈盈,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身边的任昭容。
曹昂说者无心,然而他那一句“惊喜”,同时让在座的两个人揣摩出了另一种深意。
“与大公子别后多年再见,算得上是重逢之喜了。”任昭容说的中规中矩,曹昂却当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对,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时姨母领你来,才及这株茱萸高。”
他顺手指了指丁夫人放在一旁的盆栽,约有一米之高。彼时任昭容还是个总角之童,曹昂也不过十岁左右,都是小孩子。
经他这么一指,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唯有曹丕的目光没有在那株茱萸上停留太久。曹昂说到“小时候”时,他抬目看了任昭容一眼,见她神色无异,又很快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丁夫人点点头,道:“不过,昭容如今也快到及笄之龄了,虽然还有几年,可说快也快呢。”
她又仔细端详了任昭容一会儿,道:“之前没来得及细看,这身衣服果然衬你,你们兄弟两个说,是不是?”她说着,又问向曹昂兄弟。
曹昂率先称是,道:“母亲手上不是还有几匹紫锦?这颜色最适合昭容了。还好母亲有先见之明,将衣服先裁好了,尺寸也刚合适……”
“阿兄。”曹丕不识时务地轻咳一声,止住了曹昂说的话。神色沉敛的少年不知在何时又变得不自然,曹昂见弟弟这般,了然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丁夫人也没有说什么,唯有任昭容,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巴官司。
既然今日的主角是任昭容,这晚膳也是为她接风的。当婢女们将食案摆上来时,其中一个领头的婢女还抱着一只铜壶,这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她一入内,厅中就弥漫着一股果味甘香。
“这莫非是父亲带回来的葡萄酒?”曹昂目有异色地看着婢女走上前,先为丁夫人斟了一杯透澈的绛色酒浆,又走过来为他们兄弟两个各自斟了一杯。
丁夫人颔首。
曹昂舌头打了个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举杯尝了一口,赞道:“似乎比年前那壶更有味道。”
任昭容也端起杯尝了一口,酸酸涩涩的,味道也不浓,但比起中原地区的谷酒,已是极为新鲜了。
曹丕很快喝掉了一杯。
除了葡萄酒,丁夫人还命人准备了羊炙。当婢女们端着羊炙奉上,鲜嫩的烤肉香与孜然的辛味萦绕鼻尖,似乎一路钻进了胃里。
曹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母亲,你小心被父亲知道。”
首先这葡萄酒就不是什么廉价物,数十年前,朝中有个叫孟佗的人得了一斗葡萄酒,将它送与张让。张让是当时掌握大权的宦官,以他为首的十常侍只手遮天,掀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党锢之祸。正因为张让权势滔天,得了孟佗的好处后,才命他做了凉州的刺史。
一斗葡萄酒的价值,不言而喻。
曹操掌权后,曾下令禁酒。一是因为天灾不断,饥荒蔓延,珍贵的粮食不可再被用去酿酒;二也是为了节省开支,以充军饷。
他年轻时虽然也是洛阳名噪一时的纨绔子弟,然而自初平末年,他于青州起兵后,也见识了白骨露於野的人间疾苦。也是因为他白手起家,真正在董卓的冷箭下拼过来,不同于袁绍那样家世显赫、储备丰厚的诸侯,才会如此提倡节俭。
由于曹操的一举一动都代表政治意味,并且带有极高的示范力。他不得不身先表率,一而再地推崇节俭之风。饶是如此,下层官员也偶有攀比奢侈的现象发生。故此,就连位居三公之一的曹操家中,也不过一日两餐,粗饭青菜。
远的不说,就说曹丕的生母卞夫人,每日只着棉麻衣裳,一只首饰都不曾有。两餐中基本都是清汤煮菜,米糊粗饭,连荤腥都少见。
正是因为卞夫人在内高度配合曹操的工作,才得他青眼有加。不像丁夫人我行我素,宁与曹操反着干、该吃什么便吃什么。不过羊肉也是少见的精美之物,再更早的时候,甚至还可作为赏赐之物。其中炙烤的做法,又极为费时费力。
身为当家的主母,丁夫人也知道曹操的节俭并非作秀,他是真的穷。
供养着皇帝的费用,连带着宫廷的开支,都是由曹操承担。撇去这一大支花销,他的军队也要用钱来养。这个年头,平民百姓连野菜都没得吃,军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每次出征,在外的天数都是掐着粮饷的余量定。若是不能在限定的时间内,速战速决,攻下城池,一切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丁夫人不是不知道,按理说,她也应该如同卞夫人那样,能省则省才好,可她就是不想。
“他知道就知道了。整个家都是我在管着,想宰头羊又如何了?”丁夫人将酒杯往食案上重重一搁,引得曹昂也在心底重叹一声。
他哪里是在乎羊,都是忧虑父母二人,怕他们又因为某个荒谬的契机大动干戈。身为曹家的大公子,他顾虑的比一个妇人还多。
这边母子两个,一个冷脸生闷气,一个强颜欢笑满腹忧愁。任昭容与曹丕夹在中间,最为尴尬。除了喝酒吃肉,便是吃肉喝酒。
难为他们两个的吃相都很斯文,曹昂心中苦闷,不经意间的吃法极为豪爽。宴虽是丁夫人设下的,她仅吃了几口,羊炙都让曹昂兄弟两个分食了。
“昂儿,代我送昭容回去吧,她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饭毕,丁夫人也恢复了几分和善,嘱咐了曹昂一句。
任昭容本就等了许久,想说她可以自己回去,然而曹昂已经从席间站了起来,他嘴角噙笑,看着她说道:“昭容,走罢。”
高大健美的青年站在门边,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他的话被任昭容当作半句命令,连忙朝丁夫人和曹丕行礼告辞,转身跟上曹昂。
曹丕身形一动,似也要起身告辞,上座的丁夫人开口道:“丕儿,我这里还有些安邑枣,你拿回去与彰儿他们分了吧。”
“彰儿”是曹丕的同胞弟弟,曹操的第三子,也是卞夫人所生。听得丁夫人这样说,曹丕当即道谢。
此时曹昂已走到门前,有突然停下了步子。
“对了,”他转过身,从腰间摸索出一样物什,朝着曹丕一抛:“丕,接着。”
曹丕反应极为敏捷,双手抬起一接便接着了。任昭容站在曹昂身侧,也未看清他扔了什么,一切发生得极快,只见曹丕低头摊开手掌,看到那物什后,双目中又是亮晶晶的。
他先前喝了酒,白皙的面颊上透着米分,柔美昏黄的灯光立在他身后,还不及少年眸中星光明亮。
“多谢阿兄!”他抬起头,冲着曹昂谢道。
“你是我弟弟,谢什么。”曹昂浑不在意地笑笑,这才转身走了。
任昭容虽有些好奇曹昂送了弟弟什么,却只能在出门前听见丁夫人替她问了一句:“你阿兄赠了你什么好东西?”
总不会是西域的石蜜,或是安邑的枣吧。
她正这般想着,走在前面的曹昂缓下了脚步,回头来问道:“我记得昭容也是属兔的?”
凉夜中有风,司空府上也没什么人,只有庭院中的丁香随风送来幽幽的香气。曹昂与任昭容虽俱为年少,也摆脱不了孤男寡女的意味。回房的路虽短,但说些话也好。
他起了个头,任昭容边应道:“是。”
“那就对了,果然和丕一样大,他也是属兔的,不过生在年初。”曹昂又转回头去,哈哈笑道:“不过丕小时候吵闹得很,不及现在半点乖巧。他刚生下来哭声极响,吵得整府上下都不得安宁,只有我不嫌他烦。后来父亲气急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怒叱一声之后,却是再也不哭了。不过我当时抱着他,也吓傻了。”
曹昂今日兴致极高,聊起弟弟当年的糗事,可谓是滔滔不绝,听得任昭容也随他的笑声弯了弯唇。
难怪他刚才用了“也”字,还记住了她的属相。
原来曹丕与她一般大。
“大公子与二公子感情真好。”她是由衷地羡慕。
曹昂闻言倏地转身,惊得任昭容猝不及防,她才倒吸了半口凉气,又见曹昂朗朗笑开了。
他纯净的嗓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道:“不如昭容也随丕弟喊我阿兄吧!”
………………………………
第4章 足风流四
午后,曹府一隅的厅室中,曹昂背靠着书堆,随性坐着。乐…文…一手搁在立起的膝上,拿着兵书研读。良久,他看完一卷,抬眼一瞥。
自家弟弟就坐在不远处,与他不成形的坐姿不同,曹丕板板整整地坐在书案前,背也挺得笔直,全神贯注,正在提笔书写策论。
曹昂探过身去一看,见曹丕的字规范秀气,行文流畅,有理有据,不禁夸赞道:“等父亲看了,又要夸你了!’丕儿进步不小!’”他学着曹操沉稳的嗓音,惟妙惟肖。
聚精会神中的曹丕猛地听见曹昂开口,笔下一顿。他扭头看向长兄,一时恍惚,还真的错以为是曹操在说话。
“又发呆了。”曹昂抬手在他头上重重一放,拍得他灵魂归窍,浑身一颤。
曹丕恢复了常态,调回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写了大半的策论,小声说道:“希望父亲看了满意,下次能带我随阿兄一起出征。”
曹昂看着弟弟垂下的眼睫毛一愣,放在曹丕头上的手又使劲揉了揉,笑道:“你急什么,今年才多大?还记得阿兄我第一次随父亲出征时,都一十有五了。”
他今年也不过十□□的年纪,曹丕比起他来,又小了许多岁。
“就是那一年,我看见阿兄骑在夏侯叔叔送的白马上,心生羡慕,才在家中苦练骑射,为的就是能早一日像阿兄那般,随父出征!”曹丕抬起头,瞳色幽深,语气坚定。
然而曹昂听了他的话,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眼见弟弟严肃的脸开始染上红晕,他才收敛了些,眼底仍带着笑意说道:“我记得,我记得。那时你才五六岁,还没有马腿高。”
“阿兄!”
曹丕一脸不服气,他鲜少反驳曹昂的话,这次确实坚定立场,毫不退让:“我哪有那么矮!”
“没有么?”曹昂若有所思地反问道。
“没有。”
“半年前不也和昭容现在这般高?母亲命裁衣匠按着你的身量来做,那衣服穿在昭容身上,可不是正合适么?”曹昂优哉游哉地道出半年前的秘密,三言两语就将曹丕噎了回去。
怪只怪曹府没有与任昭容年纪相当的女儿,倒是有个现成的小公子,生得不高,也没开始长肉,拿他当模板最合适。
彼时曹丕无法,只能被硬拉着受人来回摆布。丁夫人起初没说是要给她的外甥女做衣裳,直到曹昂随手拿起一匹布,顺口说了一句:“母亲,就挑这匹给昭容做裙子罢。”
他记得清楚,那匹丝锦是曹操才得来的赏赐,浅浅的菖蒲色,纹着精致的雀纹,轻软柔和。
因此,那一天他仅凭借着这身衣裙,就将任昭容认了出来。
那匹锦制成的裙子,果然如春日半开的花苞一样,她每走一步,裙摆就似微风中的花,悄悄飘动。
但是这事仅让丁夫人和曹昂知道足矣,绝不能再泄露出去半分了。
曹丕憋着一口气,虽然清楚任昭容还毫不知情,可他一想起她,就止不住地耳鸣无措,悔恨自己那日为何要主动相告姓名。
曹昂不知他少年心事,却记得这半年里,眼前这小子如同打了鸡血似的,上午跑马,下午比剑,晚上回来还要研读经史。每天不到晌午,就得上街吃碗汤饼,回家来还要再吃一顿正餐,直看得他这个做兄长的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经曹丕这样折腾了自己大半年,骑射之术又精湛了不少,剑艺也佳。至于他的个头,也得偿所愿,长高了半尺有余。
曹昂打量着自家弟弟,见他垂目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方才有心逗弄曹丕,本以为曹丕会羞得面红耳赤,结巴着反驳,没想到这少年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全然未听见。
其实也不是,他的话甫一出口时,曹丕也是不自在了一会儿。
“逗你呢,不会告诉昭容的。”曹昂最后一次揉了揉曹丕的脑袋,把他拿绦束好的发髻都弄乱了。
曹昂这一揉,似乎是触到了曹丕身上的某处开关,使得他突然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曹丕瞄了曹昂一眼,踌躇道:“阿兄是不是要娶任家女君做我阿嫂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曹昂才想起来否认:“怎么会。”
曹丕重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半晌,他才说道:“可是阿兄马上及冠,是该娶新妇了。”
他说完后,曹昂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算算年纪,他再有一两年就要加冠了,曹操甚至早就为他拟好了表字,名为子修。
可不就万事俱备,只欠新妇了么?
“那也不会是昭容的,”曹昂好笑地看着曹丕,他若有思虑的模样,还真像自己为曹操与丁夫人操心的时候,“她还年幼,只不过住在咱们家罢了。昭容自幼失怙,你我应当如同兄长般照料她才是。”
曹丕点点头。
曹昂见他明白事理,通晓人情,不禁欣慰地点点头,谁知曹丕下一句又问了回来:“那阿兄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曹昂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急。”
身为男儿么,先立业,才可成家,不能本末倒置。他现在一无官职,二无军功,眼见曹丕的策论写得都要比他好了,他哪里还有心思娶媳妇?然而在为他定亲这件事上,曹操与丁夫人少见地达成一致,欲要早早为他定下一门亲,只是他每一次都不以为然地推脱过去,弄得曹操夫妇拿他没辙,也强塞不得,只好顺着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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