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燃尽,昏暗的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曹丕并未睡去,他一手还握着她受伤的手腕,来回摩挲。直到他低沉的声音在黑幕中响起,道:“即便是痛,我也想要你陪我一起痛。”
“不许抛下我。”他说。
***
清晨,天还是黑的时候,曹丕按原路离开。若不是因为他惊醒了任昭容,恐怕她在天亮醒来之后,会以为昨夜的一切是场梦。
“最近我不便再来,若是想见我就告知阿卉,或者尚和楙。”迷迷糊糊中,他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料他走后,任昭容反而睡得更为踏实,一直睡到日头最旺的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从未起过这样晚,连丁夫人都觉得稀奇:“莫非你到了下半夜才睡着?”
真叫她说准了。
任昭容只记得昨夜,她与曹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因为有了她的主动在先,他也会时常低下头来亲吻她,两人亲密的举动发生得顺其自然。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未有更多的动作。
任昭容的思绪飘远,应付起丁夫人也颇心不在焉。她怕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绽,只得找了个借口出门去了。
甫一出门,即见一架气派的四望车停在孙权家门口,他家的随从来回进出,搬运着一些箱子。
曹孙联姻已成,孙权确实不必在此久留了。
任昭容正这般想着,那个高大的青年身配长剑大步而出,他虽不及弱冠之龄,却已具俊伟之姿。
“我要来道别了。”孙权一眼见到她,即阔步走来,象征性地作了揖礼。
任昭容笑笑:“我竟未想到孙君走得这样快。”
“朝廷征我为茂才,不得不早日上路前往南方了,”他刀眉扬起,双目灿若明星,当下大方说道:“想来女君对我的真实身份也略知一二,孙某便不再隐瞒了——在下吴郡孙权,此番回去正是要助兄长一臂之力,征讨黄祖。日后玪一人留在北方,还望女君肯照佛一二。”
任昭容见他一派英姿勃发,再次笑道:“孙君临走时才肯告知真姓名,也算得上有诚意了。”
听了她的调侃,孙权并不在意,反而转了画风问道:“那么女君也可否告知孙某,你的真名?”
他眯了眯眼,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她这个“任氏女”的身份。
“无论你信与不信,郭照是我真名。”她坦言说道。
孙权似乎对这其中玄机不感兴趣,他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嘴角,道:“那么阁下也算把曹家的公子哄得团团转了。”
他兴许会以为自己处心积虑,披着任氏女的身份接近曹家,或是别有所图呢。任昭容也笑,只假装她不明其意,受之不起。
孙权的随从已将他的马牵了来,他见行李装置得差不多了,又对任昭容说道:“若是女君有一日来到江东,请务必告之,孙某定当尽心招待。”
或许千百年来人们临行前说的客套话都一个样儿,任昭容也未曾在意,只道:“那么,只怕此生后会无期了。一路保重。”
孙权翻身上了马,一人一马迎光而立,俱是气宇轩昂。
他坐在马上朗声笑道:“话不要说得太绝,兴许日后的某一天就再见了!”
任昭容站在马下,看着这个日后的东吴大帝,意气风发。她在心中叹道,还是不见的好。
***
孙权走后,孙玪被曹家的人接到了司空府,不日将与曹操的三公子曹彰行夫妻之礼,待到二人成年后再议其他。
“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也知道曹公,他不喜欢铺张。”夏侯兄弟来时,夏侯尚顺口提起了这事,他还指了指夏侯楙,道:“连夏侯伯父都没去,也就我们二人与子桓亲近,寻了个别的由头去了司空府上。”
夏侯楙的父亲是夏侯惇,早年跟着曹操南征北讨,属于谯沛集团的代表人物之一,亦是曹操的亲信。
若是他也没去……
“那喜宴一定无趣透了。”任昭容照旧将兔子从笼里哄出来,一边铺草一边听站在一旁的夏侯尚“嗯”道:“曹三的心思也不在娶妻成家上面,那天他的表情可是别扭得很……”
夏侯楙坐在井边,缓缓开口,意有所指:“曹三赶在曹二前面定了婚事,不知情的外人都在猜测曹公已经给子桓选定了妻子,所以才会让三子彰与孙家联姻。”
“定了?”夏侯尚摸摸鼻子,踌躇道:“可卞夫人好像在另作打算。你看她知道不知道曹公打算把昭容许给子桓?”
“按照常理,她是无从得知的。我也不知她想做什么……”任昭容发闲地编起了草环,她道:“但她是子桓的母亲,定是要为他考虑到。”
夏侯尚撇了撇嘴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若是她先一步为子桓找到个于他、甚至于曹公都有助力的女子做妻子,而……曹公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到时你该当如何,把子桓拱手让人?”
夏侯楙瞪他一眼。
他说的话兴许就是最坏的情况了。那个“而”后面的话,指的大概就是丁夫人的态度了。
“我怎么会?”任昭容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再说子桓不会容忍自己被让来让去的。”
夏侯楙闻言朗声大笑,揶揄夏侯尚道:“你看,昭容比你还要了解子桓。”
“可我也不是全然说笑的,”夏侯尚别了他一眼,认真思忖道:“如今朝中的局势仍旧复杂。年初董承等人密谋铲除曹公的事迹败露,就足以说明反对他的人有不少。”他说着说着,忽而有些尴尬,道:“许都内忧外患,若想站稳脚跟,联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今年年初时,许都与皇室之内发生了一次政治大清洗,国舅董承密谋除去曹操,事情败露之后,其党羽皆被曹操处死,震慑朝野。
夏侯楙挑眉,道:“可那些反派臣子都被剪除了啊,不然曹公怎么能安心地去攻打刘备呢?”
“或许刘备也是密谋者之一,只是他深知敌我力量悬殊,遂走为上策了。”一旁听着的任昭容忽然开口,面上挂着浅笑看着两个少年大吃一惊。
“你怎知道?!”夏侯楙一手抓住井沿,着实吓了一跳。
任昭容扯扯嘴角:“猜的。去年陛下不是赐给这个刘备一个皇叔的头衔?这次密谋的主要人士可都是皇亲国戚,怎能少了他?何况我还听说此人深受民意,风评甚佳,正适合为皇室收买人心。虽然董氏已被诛尽,但刘备仍逃脱在外,若是他还有什么陛下的信物,随意勾结一支势力讨伐曹公,便是师出有名。”
“这其中弯弯绕绕的,我竟从未想过。”夏侯楙怔然。
夏侯尚笑呵呵地说:“不过有一点当教你猜准了,董承的密谋,刘备的确参与了一份。”
这一场政变来得快,去得也快,曹操手腕老辣,处理得隐秘而迅速,根本来不及让外面的百姓窥知一二。若非她的猜测一句比一句准,夏侯尚也不会如此轻松地透露出来。
“如此曹公才会马不停蹄地去打刘备了。”夏侯楙颔首。
“这当然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天下诸侯并起,其中比曹公实力雄厚的人物触目即是,就拿离我们最近的袁绍来说,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啊。”任昭容轻声说道。就眼下的情形而言,曹操想要取胜几乎是不太可能办到的事,可愈是这样,她就愈是好奇兴奋。
因为他将会是最大的赢家。
“不论如何,经此一事之后,曹公对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不放心了。子桓与我说过,曹公有将女儿送入宫中的打算。”夏侯尚长叹一声,道:“只是可怜阿卉,她近日又在担惊受怕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她惊得慌了神。”
董承的密谋中,另有他的女儿董贵人在后宫中牵线搭桥。事败之后,董贵人亦死于宫闱之中。曹操想安插自己的女儿进去,却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给皇帝送女人毕竟和与孙家联姻不同,送幼女进宫是断然行不通的。
如此一来,年纪最大的曹卉又处于一个极为危险的位置了。
“楙,”夏侯尚侧头,提议道:“阿卉心仪于你,明眼人都看得出。你何不求夏侯伯父,让他替你把这桩婚事求下来?”
“这……”夏侯楙似乎有些为难似的。
任昭容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了一下,看来夏侯尚今日是故意将话题引导到董承密谋,又连接到曹卉身上,为了给曹丕当回说客,他也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不过怪不得他如此费力,夏侯楙似乎并不想娶曹卉呢。
“你可仔细想好了,等她进了宫,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夏侯尚斜瞄了夏侯楙一眼,对方却只有苦笑。
“伯仁,”任昭容适时开口,化解了片刻的尴尬,她好似闲暇地看着夏侯尚,笑着提起:“我也听子桓说起,你好像有了心仪的女子。”
她说这话不过信口胡诹,不过夏侯尚听了还当真不自在了一瞬。
“他心仪的女子,名为曹欢。”夏侯楙终于逮到机会反攻一次,毫不犹豫地将夏侯尚的老底泄了个干净。
“是子桓的姊妹?”任昭容下意识问道,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的妹妹都比夏侯尚小许多,夏侯怎会是恋童癖?
夏侯尚扯着嘴角笑,英俊的脸上露着一丝腼腆。他估摸着任昭容知道了他算计她的事,也就任由着夏侯楙兴致勃勃地向她“泄密”。
“并非子桓姊妹,”夏侯楙娓娓道来:“曹公早年有个部下姓秦,不幸死于乱军之中,剩下一对儿女孤苦无依。曹公将他们收养了来,并将他们改姓为曹。兄长曹真与子桓交好,妹妹曹欢今年方十四……”
眼见他越说越细,夏侯尚横他一眼,道:“谁让你说那么多了!”
“昭容早晚也会见到的,你瞒着她作甚?”夏侯楙回睇他一眼,又与任昭容道:“下次可让子桓叫他们一并出来,曹真生得勇猛,又好骑射,力大无比,子桓都比不过他。”
三人正聊得开心,忽地听见一阵敲门声,任昭容上前开门,见着一个身量中等偏瘦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头戴方巾,双目狭小,其中一只目光涣散,毫无神采。再看他的衣着,只是普通的文士打扮,袖边衣角十分熨帖。
“不知阁下是?”任昭容本以为此人是找错门了,谁知他揖了一礼,道:“在下沛国丁仪,前来拜会丁夫人。”
丁夫人也是沛国人,她是知道的。
再次打量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她详问道:“敢问阁下是丁夫人的何人?”
丁仪笑道:“在下是丁夫人的族子,家父与她是堂兄妹,仪当称她为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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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燕歌行十九
丁仪的确是丁夫人的族子,是她堂兄家的长子。?丁夫人嫁给曹操之后,丁氏一族之内仍持续往来,只是丁仪却没有机会再见丁夫人。他此番来到许都,是因为受到了朝廷的征辟。
说是朝廷,其实不过就是曹操罢了。
“那么你已经去拜会曹操了?”丁夫人挑眉。
听闻她直呼曹操其名,丁仪顿了顿,答道:“是,昨日才去的。”
任昭容在这时端了茶水进来,丁夫人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道:“那么看来他对你很满意。”
丁仪不骄不躁地笑了笑,证实了丁夫人的话。
任昭容将水杯递给丁仪时,他极为有礼地接了过来,并对她微微一笑。
“这是你小姑母的女儿,昭容。”丁夫人重新看了看丁仪,向他介绍道:“你们二人若愿意,可以兄妹相称。”
按辈分算,他们的确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妹。任昭容颔首道:“丁兄。”
丁仪也正式回之一礼。
任昭容借此机会仔细看了看他,是个模样周正的士族子弟,身姿并不出挑,面容却很温和,只是不知是哪一出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姑母,侄儿自此前来,还有一项要务,”丁仪正襟危坐,斟酌了一下才道:“侄儿离家前,叔公曾叮嘱侄儿,说若您不愿意继续留在许,可以回谯县去,但一定要请您三思而后行……”
丁仪的叔公,就是丁夫人的父亲无误了。身为曹操的老丈人,丁父这话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连任昭容都听出来了,丁父是以退为进,明里暗里都是希望丁夫人能继续留下来,最好想通了回到曹操身边去。她一个独身的女人回到谯县去能做什么呢?
丁氏一族往上数三代都曾在朝中做过高官,丁夫人的祖父更曾位列三公之一。只是到了丁夫人的父亲这一辈就没了杰出的人才,不过她的堂兄丁冲与曹操私交甚笃,而丁冲的儿子就是丁仪了。
世家大族极为看重子侄的仕途官运,而小的士族家庭为了提升家族的地位,更看重这一点。眼见丁仪年纪轻轻就能接触到权力中枢,不可不谓之前途无限,如若丁夫人能留在曹操身边,那么对丁氏一族都是极大的助力。
丁夫人似笑非笑道:“我不回去。”
至于丁仪,他自然不希望丁夫人回老家去的,当下一听丁夫人答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目露喜色,且松了一口气。
“侄儿过几日再来看您,还请您和昭容女君保重。”丁仪懂得见好就收,他没有步步紧逼,适时起身告辞。临去前,还不忘与任昭容告别。
丁夫人客气地送他离开,她站在门前,看了看从墙外飘进来的枯叶,回头看向任昭容,后知后觉地道:“丕儿好像许久没有来过了。”
任昭容不知她是何意,应道:“是。”
丁夫人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身向回走,轻飘飘地感叹道:“那个孩子,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吧。”
“和他父亲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姨母,您是说……”任昭容紧跟上她,问道:“司空又来过?”
“那倒没有,”丁夫人答得不紧不慢的,道:“只是他来与不来,都没什么区别。”
她说到这儿,脚下一停,转过身像天边望去,除了一两只昏鸦百般聊赖地站在屋檐上,就剩几片染了颜色的云彩了。
“昭容,你不觉得这四处太静了吗?”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屋,留下任昭容一脸复杂。
自从孙权一行人搬离之后,这附近也都突然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都跟着搬走了似的。
她转念一想,慢慢悠悠地踱出了门,四下一看,隔壁昨日还堆积着杂乱的落叶和尘土的门前,现在已经一片整洁。
自从孙权走后,这儿就再没住进过新人。丁夫人方才的暗示,好像是在说她们住的周围被肃清过似的,现在看来,是丁夫人多想了。
任昭容走上前,见门没锁好,便抬手敲了敲。
片刻的功夫,门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过来开门,她遂抬头,门一开,一张清秀的面庞露了出来。
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大的少年,长长的乌发束在脑后,有些松散。身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厚氅,几乎拖到地上,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符合他尺码的衣服。少年一脸睡意惺忪,像是刚起来似的。他半抬着眼皮看了任昭容一眼,眨了眨眼睛。
“是谁?”低沉且熟悉的声音从少年身后响起,任昭容一听,嘴角不由得一动。
少年侧过身,向旁边一让,站在后面的曹丕赫然出现在眼前。
曹丕见了任昭容,并不意外。他微微弯起嘴角,语气不似刚才那样低沉,道:“先进来再说。”
说罢,他上前将她拉了来,又极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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