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仁是夏侯尚的字,他也未过问任昭容报上“假名”一事,听她随口搪塞“不愿告知陌生男子姓名”也就作罢了,谁知他们后来竟相熟起来。
作为一个邻居,孙仲显得过于热心。见丁夫人与任昭容孤儿寡母,就主动顺手将粗重的活计做了,譬如打水搬柴扛面之类的杂事。任昭容道谢之后,他便道,因为那次在城郊的树林中,她帮了他,也救了他的马,故此来往以表感谢。
他那匹俊美的马如今正生龙活虎地呆在马厩里,夏侯尚第一次见时,还发出不绝于口的惊叹。
果真男人爱马,就像女人爱首饰一样。
夏侯尚惊叹完了,也担心长此以往,邻里都会对这个俊伟不凡的年轻人和美貌的少女产生暧昧的猜测,只好借着曹卉的名头时常来跑腿,挡下孙仲干了不少活儿。
夏侯楙还因此嘲笑他说,早知如此,又何必与那孙仲走得这么近?
夏侯尚一脸菜色,恨恨道:“你知道些什么!”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清闲得很。”夏侯楙大笑着走远了,又留下夏侯尚一个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说到底,还是因为曹丕。至于夏侯尚替曹丕约下与孙仲比箭,也是动了脑筋的。曹丕赢了,就是在任昭容眼前长脸面;若是输了,他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娱乐了众人,让辛苦了这么多天的夏侯尚也高兴高兴。
赢则收益可观,输则亏损双倍。
至于他和孙仲走得近,也是有原因的。
任昭容还试探过他,可知道孙仲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夏侯尚道:“哼哼,他就是孙坚的次子孙权,化名为孙仲么……怕是也不介意别人猜出来。”
“说不定他只是以为我们萍水相逢,随口一糊弄罢了,我不也是如此么?”任昭容不以为意。她第一次见到孙权时,就曾直觉……这个人,她兴许知道。
南方人,又生得不像中原人,容貌英俊,气质出众。加上他精于骑射的铁证,很难不令人联想到那句“亲射虎,看孙郎”的孙郎。
“不过,他若真的是孙权,看起来怎么也有二十几岁,实则却与你同岁。”任昭容神情异样地同夏侯尚讨论着,还因自己将孙玪错认成孙权的女儿而心虚。
“嘿,不过我看他马上也要举孝廉了。”夏侯尚咂咂嘴,自己倒是不着急。
这时男子二十成年,政府却未规定一定得年满二十才能出仕。不过十几岁举孝廉的人都极为优秀,值得令人刮目相看。
“我只是在想,他那个随从会是谁?说不定就是当年同孙坚四处征讨的旧部!”夏侯尚的梦想也是做一名大将军,他也因此而密切关注着当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孙家的人虽是对手,却是值得尊敬学习的对手,与他来说都是前辈。
何况能跟随孙权的,一定是孙家的亲信,除了早年随孙坚打战的旧部,别无他选。
至于孙权的侄女……十有八九会成为曹丕未来的联姻对象了。
孙玪大抵也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在第一次见到曹丕时,才会用那样令人不适的目光看着他。
听丁夫人的语气,曹操现在仍在与孙家和谈,只是被南征张绣之类的杂事耽搁了。等他回来,将事情谈妥了,孙玪就得以曹氏未婚妻的身份在留在许都,不再回江东了。
夏侯尚对此的看法是:“阿丕肯定不会娶她的。”
“胳膊拗不过大腿,曹公只要哼一声,他连还嘴都不敢的。”任昭容语出惊人,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事实如此,她又为何如此刻薄?
“你未免太小看他了!”夏侯尚损归损,必要时候还会跳出来维护曹丕的声誉。他并没有生任昭容的气,黑亮的眼睛中精光一闪,他当即拍手道:“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什么赌?”
夏侯尚像是早就思量好了,答得飞快:“赌阿丕会不会娶孙玪,堵他敢不敢拒绝曹公。”
任昭容迟疑了一下,又问:“那,赌什么?”
夏侯尚沉吟片刻,下了个中规中矩的赌注:“若是你赢了,夏侯尚听你差遣,肝脑涂地;若是我赢了,若是阿丕回来同你说了什么,你得答应他。”
这个赌约不怎么刺激,也无伤大雅。
“好。”任昭容想了想,左右曹丕也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现在他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得说。毕竟他走时的态度那样冷淡,回来之后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儿。
殊不知,她竟一时大意,被夏侯尚这个笑得一脸无害的少年给算计了一把。
打这之后,夏侯尚时常在暗地里提醒她,莫要忘记这个赌约,更不能反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任昭容自然没想过反悔,只是见他如此神经兮兮,她心里也有些犹疑。
“昭容,我听闻阿丕就要随曹公的大军回来了,咱们……”夏侯尚试探着提了一句,他还没说完,任昭容即借故出了门,顺手拿起一个篮子往街上走去。
曹操大败张绣的喜讯传回许都,众人毫不意外,同时也企盼着大军归来。这几日里,夏侯尚极为兴奋,就像临过年的老鼠。他愈是激动,任昭容就愈是紧张。
她踱出门,瞥见邻居家的门大敞着,院中空无一人。脚下迟疑了一拍,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里,孙权从屋里走了出来,像是要出门。
“孙君要出去?”任昭容顺口打了声招呼,见他点头道:“玪病了,我去给她拿些药。”
孙玪病了?
“孙女君的病要紧否?”
孙权轻轻摇首,随她一起走到街口,道:“只是肠胃不适,水土不服。”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许是前些日子吃面吃得多了些。”
原来是消化不良。
“听闻南方吃黍多些,在北方确实不太好习惯的,等你们回去时,孙女君也就不药而愈了。”任昭容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一片新绿,最阴寒的冬天已然过去许久了,孙权他们也在许都停留了数月,不知还要多久才回去。
任昭容走在孙权身边,还不及他肩膀高,她听得上方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孙权说道:“就快回去了。”
这句话很快被鼎沸人声淹没,他们才走到许都的主干道,就见到前方摩肩接踵,似乎很热闹。
细碎的马蹄声层层叠叠,群众自觉地站在街道两边,让开主道,仰视着才得胜归来的军队。
人们目不暇接地看着一队一队的士兵从面前走过,竟也不觉得无聊,还一个一个地向后看去,似乎在盼望着谁快些到来。
孙权同任昭容都觉得这些普通的军士没什么可看的,然而他们一时被人群堵得走不开,还听到旁边的人议论:“听说曹公和虎贲营都在后面哩!”
任昭容闻之一滞,她四下望了一眼,然后轻咳一声,打算叫孙权从后面的小巷绕远路出去。她一咳,孙权就侧头看她,她一抬眼,却看见坐在乌驹上的少年,他一身戎装,神情漠然地跟着大军缓缓前进,不出多时就走近了这边。
她看见曹丕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藏。
不经思索地绕到了孙权身后,借着对方高大的身材挡住了自己。
……只是不想被误认为她也同那些百姓一样,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罢了。
………………………………
第30章 燕歌行十
曹丕随着大军向前走,很快消失在了街头。:3wし随后跟着的是曹操的精锐部队虎贲,待他们走过去之后,人群也渐渐散去大半。
在曹丕回来之后,夏侯兄弟和曹卉一连消失了数日,曹丕本尊更不见踪影。隔壁的孙权也没有动静,孙玪的肠胃不适很快康复,再见她时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一日清晨,丁夫人才起身梳洗完毕,而任昭容也刚刚热好了早饭吃的粥和饼,两人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听得有人敲门。
任昭容放下碗,起身去开门,以为是曹卉他们又一早来到。
谁知她一开门,看见来者,险些没拿稳手上的门栓。
“曹公……”她后退一步欠了欠身,门前的曹操岿然不动,眯着狭目打量了一下简朴的院落。任昭容又向一边让了让,曹操这才一脚踏入。
“姨母在前厅。”不等他发问,任昭容便主动交代清楚。
曹操“嗯”了一声,却不马上就走,而是对她说了一句:“子桓在外面,你带他四处转转。”
子桓?
任昭容怔了一下,才记起这是曹丕的表字。他们曹家的孩子取字都早,十几岁便起好了,像曹昂是子修,曹丕是子桓。
她知道曹操是要找丁夫人谈事情的,她理应回避。
轻轻地带上门,她屏着一口气,甫一转身,就见个瘦长的少年清清冷冷地站在晨曦里。
曹丕负手而立,就站在街头的柳树下,旁边拴着两匹骏马,应是他们父子俩的座驾。
此时街上无人,任昭容迎着他清寂的目光快步走上前,他虽然一句话未说,看着她的眼神却像是在催她快点似的。
“二公子吃过早饭了?”她的视线从他的下巴慢慢移至他清瘦的面容上,这几月的军旅生活定不好过,他脸上的婴儿肥都一并消了。宛城之战留在他脸上的伤疤,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去,像一道浅薄的阴影停留在他面颊边,徒添一丝野性。
曹丕只答了一句“没有”,眼风淡淡一扫,干巴巴地等着她说下一句。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任昭容照着他的意愿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见他点头,道了一声:“好。”
他似乎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去处,解下缰绳,就要拉着她上马。
“你我共乘一骑。”他解释了一句,却也只是解释而已,不容她拒绝,就已被他拉上了马,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身后的少年似有若无地环着她。
淡淡的迷迭香回荡在清新的风里,香气悠远。
曹操的马跟在他们后面,极为乖巧,可惜无人敢骑。
任昭容许久未骑马了,这个年头的马一没有马鞍,二没有马镫,难受的很。何况这一次是跟人共骑,她更加不习惯了。原本想悄悄调整一下坐姿,换个更舒适的位置,曹丕拉着马缰的右臂却趁机一揽,将她向后捞了一把。背靠上他的胸膛,轻微地摩擦了一下。
鼻尖萦绕的迷迭香,已分不清是来自谁身上的了。
曹丕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不急不缓地驱着马慢慢向前走。路过一个低洼时,胯下马儿轻轻一颠,任昭容本就无处安放的手在此时下意识地拉住了曹丕的衣袖,地面趋于平稳时,他也没撒开,顺而将自己空置的手放到她手里,让她拉着。
她拉紧他的手,同时低唤一声:“二公子……”
他像是听不见她的唤声似的,借机低下了头,微热的气息顺着她的脖颈,一路溜到衣领里。他时不时地扫着前方的路况,迫使自己不去欣赏眼前的“美景”。
“父亲为我取了字,子桓。”他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复直起身子。
“子桓。”看透他的心思,她改口唤道。
曹丕牵着缰绳的手动了动,险些调转方向,带着马背上的人儿策马回到司空府里去。
“……曹公也为你定好亲事了?”她的一句话,忽然间令他一绷。
他沉默了一瞬,才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孙策的侄女。”孙玪。眼见街上人愈来愈多,任昭容只说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吧,她就是那个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子。”
“知道又如何,”他扯了扯缰绳,拉住马,随口回了一句:“我又不会娶她。”
曹丕翻身下了马,又伸手接她下来。
他把她领到一所食肆之中,两人面对面坐在隔间之中,每人的食案上各放着米粥小菜,无人来搅。
折腾了一个早上,本是饥饿辘辘的任昭容也不觉得饿了,对面的少年倒是一阵风卷残云,很快放下了著。然后,他又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她吃,好似她脸上开满了葡萄花儿。
纵使是食欲再好的人也没了胃口。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碗,瞥见一片阴影覆了上来,再一抬头,看到原本在对面坐得老老实实的曹丕走到了她跟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无需细看也知这又是一把昂贵奢侈的物件。
“收下。”他的“命令”言简意赅,根本不像是送人礼物的态度。
他先前来给她送葡萄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接过来一看,这把短刀与他先前向她展示过的那把不尽相同,皆是白如积雪,利如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那块镶在中央的白玉如同羊脂滑腻,泛着淡淡的乳黄色。如若她没有记错,曹丕那把刀上的玉是泛着淡青色的。
“那块玉,想来想去还是镶在这上面最为合适。”曹丕语速极慢地解释道:“……那天在金玉坊看到的,我以为你喜欢。”
任昭容定了定,重新看向那块莹润的白玉,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喜欢,当然喜欢。”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谎话,却丝毫不觉得违心,反而感到妥帖极了。
“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曹丕见她目露惊叹,语气轻快了不少。
“哦?”任昭容觉得有趣,轻笑出了声。
“步霜。”他道。
拇指摩挲着凸起的弧面,滑腻的质感令人十分愉悦。曹丕勾了勾唇角,说道:“我那把刀,名为陌露。”
两把刀从名字到样式,都般配极了。
其中的寓意也在明显不过了。
任昭容收起刀,道:“可是……”
“我不会娶孙氏的。”曹丕打断她,他耐着性子坐到她身侧来,正色解释道:“我会同父亲说的,而他也会尊重我的意见。”
等到今天曹操与丁夫人的会谈结束之后,还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曹操是不缺儿子,用哪一个来联姻都可以,最大的难题是丁夫人。
若是曹操和丁夫人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曹丕那一点点旖旎的小心思也都会变成泡沫。
“你为什么不娶孙氏?”任昭容垂下眼睑,心想有些话还是问清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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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燕歌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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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玪算是出身名门的女子,相貌不错,品性应当也不差,配得上曹丕。% し
当任昭容问起曹丕不愿娶她的理由,他道:“我不喜欢她。”
他皱着眉,或许是想起了初见孙玪时的情景。他们只见过一次,曹丕对孙玪的印象谈不上好,也没有孙玪对他那般复杂。
任昭容只知道,每当他们谈论起曹丕时,坐在一旁的孙玪便目光闪烁,一面紧张,一面又想知道更多。若是她先入为主,认定曹丕将会是她的夫婿,于她而言可不是一件妙事。
因此任昭容总是不着痕迹地扯开话题,配合她的还有孙权。他似乎也不乐意鼓励孙玪对嫁到曹家的婚姻生活产生美好的幻想,但他也控制不了少女萌动而纠结的心。
也许神女有意,但襄王无情。
曹丕不经考虑便答出了不愿娶孙玪的理由,他不像是个会反对政治婚姻的人,但他的理由却如此遵循本心。
“大半生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很痛苦。”他一边解释,一边又皱了皱眉:“也很烦心。”
说得他好像经历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似的。
任昭容发觉,自他从宛城回来之后,简直成熟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低头搅了搅半凉的粥,随意说道:“可你以后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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