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倏然凝住,两人对视,最终凄凉地承认,他们仍是互相不信任的。就如刘苏曾分析过,赵翊钧与娘子的互不信任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她与他的互不信任也造成了无可弥合的裂隙。
“若有需要,告知宫人便是。”他带来了几名宫人,力图使她在却非殿也能过得舒服一些。他迈出却非殿大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现,他还穿着厚重华丽的袍服,应当是刚刚下朝。
刘苏不说话,宫人不敢乱动,静静立在她面前等候吩咐。如今的情形,远远出乎她们意料——料想中,官家应当大发雷霆,姽婳将军则是痛哭流涕乞求谅解。然而女将军坦然得好似害太子差点丢了性命的并不是她。
“给我纸笔,我要写家书。”刘苏终于开口,宫人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有一个离开却非殿,前去明光殿向掌事女官侵晓报知此事。其余人等则各自寻找了事情来做,试图收拾出一两间可以住人的房屋来。
半日之后,短短的书信被放在了官家案头。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想要打开书信观看,又犹豫了片刻。直到阿蔡进来轻声提醒:“按着官家的吩咐,已是换了几人过去了。”白日里那几名宫人方才打扫了宫室,便被换走。官家知道姽婳将军很能赢得宫人的喜爱,也因此不敢放任宫人与她长时间接触。
最终,他展开那一封并未密封的书信,越是读下去,神色便越是怪异。
这一晚,刘苏睡在却非殿中,略带霉味的空气仍是萦绕在鼻尖,她却下定了决心。
她的书信,是写给宋嘉禾,鼓励她与吴越成婚。然而其中间杂着一些只有她与吴越能够认识的文字,“带我走!”
若是这封信送到东海,吴越必然会来救她;若是……信被赵翊钧截下,长久不去信,东海必然会起疑心,仍会有人来带她走。
刘苏微微冷笑,端看赵翊钧敢不敢将她的书信送出去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在这宫廷里头待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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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崔娘子
南阳新熟的荔枝,快马运送到长安,一骑红尘,直入大明宫中。网绯红的荔枝果以碎冰镇着,分发到各个宫室中――明光殿、清宁宫、清思殿三处最多,婕妤处也会送上一些。得益于永靖朝宗室稀少,宫中妃嫔亦有限,高等级的宦官宫人也可以得到一些赏赐,尝到这难得的贡品。
阿蔡轻手轻脚将鲜果摆上案头,官家正读一份奏疏,头也不抬地道:“无忧,荔枝。”
明光殿后殿内空气凝了一凝,阿蔡屏住呼吸,不敢则声。官家怔忡着看向暖阁的方向,那处高床软枕依旧,似是下一刻那人便会笑盈盈从里头走出来,双眼亮晶晶地同他分果子吃。
长安城中,溽热方散,微风习来,家家户户开团圆宴。不同于民间的热闹,宫中放京师宫女还家团聚,家在外地的宫女不免思念亲人,群聚太液池边,放灯为戏。
官家免了她们的伺候,仅在清凉殿内开了一台小宴。与宴者,仅官家夫妻二人,并襄王赵翊钧而已。
天子宴席,必有雅乐。今日天华帝赵钤免了乐工的侍奉,令其归家团圆。是以此刻呜呜咽咽,自清凉殿水边竹坞传来的细细乐声,竟是襄王倚在栏杆边吹笛。
清凉殿中奏玉笛,帝都八月落梅花。隔水听去,笛声愈发清亮动人,官家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打着拍子。忽而肩上一温,皇后为她加了一件披风。
皇后崔氏,宫中民间皆称“娘子”,此时将美貌端庄的脸靠在官家肩头,微微叹了口气。
一曲奏毕,赵翊钧手执玉笛,回到殿中。却听官家道:“宗室凋零,如今我赵家,竟只剩下这几个孤鬼了。”
“承钧!”皇后嗔一声,见官家只是微笑,遂向赵翊钧道:“阿铎愈发精进了。”
赵翊钧坐下,拈一片寒瓜吃了,回道:“原是大兄教我的。大兄造诣远在我之上。”
皇后便推官家:“怎的我竟不知你好乐?”立逼着赵钤为她奏一曲才肯罢休。
官家笑指赵翊钧:“你就出卖我罢!”命宦官阿蔡取烧槽琵琶来。他幼时好乐舞,于此道颇有灵性,精擅笛与琵琶。然即位之后,国事忙碌,且恐小人妄图以乐舞一步登天,便将昔日爱好尽数撂下了。
如今皇后想听,他自是要满足她的愿望的――她在最美好的年华嫁与他,他却始终未能给她一个孩子。自己时日无多,她却还有多年好活,除了委托弟弟好生照料她,他也该给她留些美好的回忆才是。
烧槽琵琶通身嵌螺钿,在多枝灯温暖的光下,氤氲出一片珠光潋滟,与皇后额前金色珍珠交相辉映。唯琵琶头部呈现火烧痕迹,似是缺憾――却是这缺憾,成就了它清越绝世的美名。
官家起手弹拨,仅两三声试音,便可见功力。口中笑道:“许久不弹,生疏了。”手却一刻不停,转轴拨弦,便调好了音。少年时代学会的指法,竟一刻也不曾忘记。
“《霓裳》还是《绿腰》?”官家含笑问皇后,眼里是重伤后殊为难得的神采。
这两首曲子都需配合乐舞,皇后哪里舍得他这般劳神,便道:“《春江花月夜》罢。”
手指划下,琴弦铮然作响,竟一开头便是一轮阔大的轮指,紧接着清清冷冷,一轮明月自海潮中升起。江流宛转,月照花林,月光流泻如青空飞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紧接着,玉笛相和。横笛清冷、琵琶热烈,却出乎意料地融洽。愿逐月华,愿逐月华流照君。官家注视皇后,眼中深情令她霞飞双颊。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阿铎,待我去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我只愿你守护住我赵家天下,也护住被我辜负了的她。
斜月沉沉,浓雾初起,琵琶声低下去,笑渐不闻声渐悄。皇后扶住力竭后坐不稳的赵铎,泪水夺眶而出。你如何忍心,抛下我独自煎心月月复年年?
赵翊钧放下玉笛,与皇后左右扶着官家回寝殿去。大兄,你说得不错,我赵家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这几个人,我不顾念,谁来顾念?
秋季外族兵肥马壮,又恰是中原王朝收获之季,是以朵颜族多挑在秋冬之际进犯。然而这一次不同的是,有代王赵壅的谋划,蛮族左贤王部大军采用迂回战术,绕开了征西将军王朋率大军镇守的河内郡,向东绕过幽州,越雁门关。
幽、云、青、兖四州,除幽云二州尚能组织抵抗外,青、兖二州素来升平,连盗贼也少见,一时间皆乱了手脚。当地属官不得不火速向长安求援。
官家与襄王对着地图计算兵力,却悲哀地发现,国朝承平多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有领兵能力的大将中,征西将军王朋镇守河内郡,提防着随时可能出击的蛮族王庭。而杜绵镇守长安之西,段明更远在西羌追着羌族联军打,一时之间无法回援。
满朝上下,竟再找不出值得信任的大将。官家挫败地叹口气:“我重文轻武,竟忽略了还有今日之事。”
襄王安慰兄长道:“须怪不得大兄。”天华帝重文轻武自有其根源,先帝末年武将势力过大,他不得不以潞王――如今的襄王――婚事为饵,联合征西将军一支势力,才得以顺利即位。因而他上台后,竭力抑制武将,重用文官,若无代王叛乱之事,想必这个晋朝天下,仍可以承平下去。
“大兄多加派裨将就是,主将,我来担当。”如今朝中能压制数十万大军的人,唯有襄王赵铎。
官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是他选定的继承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亲赴战场?然而……除他以外,无人可用。
“你与雁琼商量着,挑几个合适的人选出来。”官家揉着太阳穴,神色萎顿,“才华不重要,要紧的是稳重。”只要足够稳重、不冒进,带着几十万大军,便是排成一字碾压,也能将蛮族左贤王部赶回草原去。
赵翊钧欲言又止,依言去寻裴相,从较低阶武官中,挑选领兵之人――无论何人担任主将,总还是需要部下的。
大兄那里,唯有看阿嫂的了……但愿阿嫂能使大兄改了主意。战争不是人多就可以赢的,一个不慎,便是烽烟四起、百姓流离的结局。这天下将会是他的,自当由他来守护。
他的女门客似乎曾说过――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比起将大军交给担不起重任的人后,在长安城眼睁睁看着战局糜烂;他更愿意亲自出征,即便战败,也是男儿本色,不负天下。
大明宫中,含元殿只在大朝会及庆典时开放,天子日常处理政务皆在明光殿。因此当皇后崔氏穿了全套大礼服求见天子时,便被宦官阿蔡带到了明光殿上。
原本,为了防止出现汉高后吕氏一般的后宫干政,晋太祖赵胤曾下令“后宫之令不得出后宫”,镌刻在前朝与后宫交界处的宫门旁。但身为皇后,还有着另外的特权――中宫笺表与“朝服劝谏”。
“朝服劝谏”始于前朝文德皇后,皇后可着全套礼服,出后宫,于前朝面见天子并予以劝谏。
十多年夫妻,这还是崔皇后第一次动用朝服劝谏,连上一次官家震怒之下欲要夷淮南刺史三族,皇后也仅是用一份中宫笺表便劝阻了天子,最终淮南刺史判了枭首,三族流放而已。
是以端庄柔美的发妻缓缓走近,官家颇为兴味地看着她:“娘子何事如此庄重?”非正式场合,他通常会叫她的小名“阿荞”,一旦称“娘子”,便是要公事公办了。
崔皇后拜伏在地:“妾贺郎君有贤弟,亦贺天下将得明君!”
官家忍笑,快步走下御座扶起发妻,“请娘子为朕解惑。”暗示妻子向殿中角落看去,皇后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史官正在那里奋笔疾书,记录这足以光耀千秋的一幕,明君贤后,可喜可贺。
官家捏捏皇后的手:“阿荞,你说罢。”皇后便知道接下来的话是不会记入帝王起居注中,更不会见于实录和国史的了。
随官家坐到御案后,崔皇后道:“承钧,阿铎想去,便让他去罢。”他是要成为天子的人了,你不能总当他还是你护在身后的那个弟弟。
“阿铎是贤王,”官家笑得有些痛,为自己给弟弟留下的这个烂摊子,“阿荞也是贤后。”他拍拍皇后的手,“放心罢,最终的主帅会是阿铎。我只是……怕他轻敌冒进,若是帅位来之不易,他做决定前当会思虑更多。”
他很明白赵翊钧才是最适合率军出征的人选,只是舍不得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唯一同母的弟弟,去经历那种危险。他只是缺一个人来推他做出决定而已。
崔皇后笑而不语,承钧,听你这般说,仿佛阿铎还是十多岁的少年呢……可他,已是为人父的人啦,有妻有子,他会懂得照顾自己。
………………………………
第164章 犯九重
    七月初六日清晨,一位黑衣青年背负长剑,出现在长安城正南明德门前。城门方打开不久,太阳已然升起,凌晨时分的润泽与凉意迅速消失不见,很快便燥热起来。
    汗水自南门守军额头蜿蜒而下,沾湿了衣襟。但那个青年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清寒。守门军精神一振,要求勘验此人路引。
    青年长睫微垂,取出路引交给守军,守军看过无误,交还路引:“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小郎君头一次来?好生玩耍罢!”
    黑衣青年微微点头,他的确是要好生在这长安城里,玩耍一场。
    长安在南山下,远远望去,方方正正的城池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微金的色泽,尤显富丽堂皇。
    长安本是前朝都城,前朝末年黄巢作乱,几乎一把火烧了这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堂皇帝都。
    多亏晋太祖赵胤及时攻入城内,救下了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连同城内未及逃脱的数十万人性命。之后晋太祖攻杀黄巢,平定纷乱扰攘的天下,建立晋朝,仍旧定都在这意味着“长治久安”的长安。
    因宫室未毁,晋太祖厉行节俭,并未大兴土木,因此宫禁还是前朝三大内――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再加上位于都城东南的曲江苑,百年间偶有修补,也壮丽威严地到了如今。
    前朝才子有诗云“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说的就是长安城方正的坊市布局中,官员早朝之时,一线灯火的景象。
    刘苏从西北来,午后进了郭城金光门,向前两坊,便是西市。
    长安城内不许私人跑马,却有官办马车,按时刻奔驰在各坊之间,一人乘坐一次只需三枚通宝。
    刘苏到西市,寻一家邸店住下,将马寄养,自己背着裹成一长条的含青剑出了坊门,拦一辆双马拉的公车,递出三枚黄灿灿的通宝钱,入内跪坐好,向原有乘客点头致意。
    车夫亮嗓喝一声,马鞭一甩,马车便轻快向前驶去。向东过了延寿坊,左手边便是皇城,依次有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右手边是太平坊与光禄坊。
    车夫听得这姑娘不是长安口音,便要显示天子脚下的优越,因扬声道:“姑娘看好了,眼前要驶过去的便是朱雀大街!”原来马车已行到光禄坊东北角。
    刘苏揭起深蓝麻布车帘向外望去,高大坊墙徐徐向后退去,眼前豁然一亮!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仍是被这阔大的街道惊到了――朱雀大街是长安城内最为宽阔的一条街道,仅宽度便有四十五丈!
    路面是夯实的黄土,纵向分为三路,最中一路植满垂杨的便是御道,从郭城南正门明德门到皇城南正门朱雀门,一路通向太极宫南门承天门,唯有天子大典出行可用。两旁较窄的才是官员与庶民通行的大道。
    马车一拐向南去了,刘苏便问车夫:“这是怎么走的?”
    车夫笑道:“姑娘从外地来,想必不知道长安城的规矩。朱雀大道正中是御道,不可横跨。姑娘要去平康坊,咱们须得先出了明德门,再拐回城中来。”
    刘苏便不再问,淡淡看着车外壮美的都城。
    车夫心道:“不知是哪里来的姑娘,连个使女也不带,急吼吼便要去平康坊。那是什么好去处,只怕是未婚夫婿流连平康坊,这姑娘远道而来是去捉奸的罢!”
    过了延祚坊东南角,出五架高楼、飞檐翘脚、黑瓦覆顶的明德门,车夫笑道:“车里几位客人住在永宁坊,我们便不从明德门进城,索性从启夏门入城吧。姑娘放心,误不了你的路。”后一句,是专说给刘苏听的。
    马车便又向东,从启夏门入了城。因是公车,城门口的金吾卫也不加查验,挥挥手便让通行。
    进了启夏门,车夫笑道:“姑娘留神看右边大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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