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苏回身,慢慢向洞口走去。那人在逆光中的剪影仿佛蓄势待发的猎豹,充满威胁。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他,却不是第一次置身他的枪口之下。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与前两次不同,现在指着她的不是狙击步枪,而是一柄手枪。
“你将‘天王盖地虎’这等名句都教给了阿甜,我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曾教给她,又该如何取信于你?”
“你错了,”他开口,以她的目力,不难看出他的枪口没有分毫颤抖,“即便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可以成为敌人。”
“来这里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走到近前,距他不过五米远。“我以为,军人天然是会保护平民的。”
她上前一步,“我还没有看到奥运会,好遗憾。你看了么?”
“没有。”吴越枪口微偏,是有一定缓冲但又可以随时击发的状态,一句“奥运会”勾起了他的乡愁。
这个地方再好,也没有他熟悉的战友,熟悉的城市,那些构成他过去的东西。一个人的过去决定他的现在,他把自己的过去弄丢在时间的洪流里。没有了过去,那他现在又是什么人呢?
吴越向后退去,偏偏枪口,示意这姑娘出来。阿阮在洞外候着刘苏,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卫夫人,刘苏,吴越。三方互相为敌,但在莺歌海这方寸之地,竟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居然显出些和睦相处的模样来。刘苏甚觉荒诞,不由露齿一笑。
她看看吴越,在这里的时间让他几乎完全拥有了这个时代男子应有的模样――原本应当是短寸的头发如今是一个寻常的发髻,迷彩换作了丝绸与麻布缝制的短打,脚蹬牛皮快靴。
但改变最多的无疑不是他的外表,而是内心。他从她可以无限信任的军人,变成了一个雇佣杀手。至少他不会再坚持从前的原则,而那些过去,是她的优势。
先行盘腿坐在地上,以示没有敌意,做手势请前军人也坐。“我知道那点渊源还不足以打消你对我的敌意。我承认,是我放出消息说阿甜在卫夫人手中,我――”
喊出“小心”二字之前,身体已抢先一步,扣住了圆脸侍女的手腕。那双曾伺候过她的巧手里,正是一柄寒光闪烁的短刀。
短刀有一半扎进吴越后腰衣衫中,而他就地一滚,已做出防御姿势,手中端着上了膛的手枪。
吴越喘口粗气:“你还真是想杀了我啊!”短刀扎进去的那个位置,是人体一击毙命部位之一。
圆脸侍女已不复柔和:“可惜给你躲开了!”他衣裳下面不知穿着什么,她用足力气的一刀,竟破不开那层防御。
刘苏拧着眉,你的刀自然破不开他防弹衣。“为何突然出手?”她好不容易打消了一点点他的戒心,正要坦诚相告。好好的气氛全被这一刀破坏了,前任军人此刻杀气腾腾,她已挽不回局面。
阿阮奇怪地看刘苏一眼:“姑娘,我是楚姨养大的啊!”你引来了这个杀神,他亲手杀了燃楚,这个仇,夫人可以无视,我又怎能不报?
糟了!她将无咎一个人留在了客房!
莺歌海的侍女们,如今尚不知无咎“卫夫人之子”的身份,在她们眼中,他是还燃楚惨死的凶手之一。
刘苏脸色大变,内力瞬间提至顶峰,赶向客房。阿阮在吴越身前露出诡异的笑容:“姑娘,你害死了湘姨,我便杀掉你最重要的人――没错,我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我看你为他害过相思――一报还一报,这才公平!”
吴越蹲身:“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事……”
。。。
………………………………
第88章 雁归来
白衣美人面无表情,但语音娇柔,莺莺呖呖:“阿言,你竟还活着呢。你那妹子,可真是……足够心狠手辣。”
“怎么?”发现曾经熟悉的同伴全无应有反应,云破月一哂,“我刚刚可是救了你的命呢,你就这般待我?”
她言辞中透出熟稔,令无咎判断她的确认得先前还是“阿言”的他。
但她没有善意。“你说,若我以你为人质,令她自毁武功,自残躯体,她会怎么选?”
无咎平平板板开口,“自然是杀了你。”我想不起来自己的武功,却没有忘掉基本的道理:若她听从了你的威胁,我们两个都会死;若她不管我,一意杀掉你,至少我们能活下来一个。
“果然是……心、有、灵、犀啊。”云破月一字一顿地戏谑,当初她和阿影以刘苏为人质,威胁阿言杀了她,彼时刘苏也是说了一番类似的道理。
无咎心头一动,将含青剑还给自己后,苏苏仅有的武器便是那只从不离身的匕首――灵犀。当真是,心有灵犀么?
云破月便看着他露出个清朗柔和的微笑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活像大白天了鬼,又像第一天认识眼前这个人――能笑成这样,此人一定不是阿言!其实是刘苏找来的替身罢……
要试探是否是替身,云破月有最简单的法子:“阿言,潋滟托我向你问好。”曾经那样重要的人,即使如今有刘苏在侧,她就不信他会忘得一干二净。
潋滟,单单一听便满是风情的两个字,被无咎不通风月地忽略掉。他起身向外走去,而后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才现出奔行中的身形来。
她飞扑至他面前,迅速扫视一番,见他并未受到伤害,才问:“适才可有人对你不利?”
“自然是咯。”白衣美人语气中笑意盈盈,脸上却如冰雕一般毫无表情,“若不是我,你还见不着活生生的他呢。”
“多谢!”刘苏道起谢来毫无心理障碍,倒是云破月滞了一下。“破月姑娘来做什么?”先前围攻千烟洲时,她当是接到过召回讯息的,不奉召回援,却盘桓在这里,实在可疑。
云破月娇声道:“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给先生卖命。”她不再说下去,话头一转,“想必你还不知道,我先前,去了金城。好巧不巧的,认识了一位胡姬。”
她去金城做什么?怎的又与潋滟有瓜葛?
刘苏正狐疑间,云破月话头又转了回来:“我虽不喜欢先生,却与阿影甚是要好。她死了,我便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不算过分罢?”
对于花弄影之死,刘苏毫无愧意。不过云破月要这般算账,她并不反对。
“你胜不了我。”云破月精擅阵法,与打斗上头,却是大大不如刘苏。
“若加上我呢?”沉稳浑厚的男声,中年男子便立在距她不过三丈处,先前被云破月以障眼法掩住了身形,此时如云开月出,慢慢显现出来。
刘苏慢条斯理寒暄:“卫先生,别来无恙乎?”越是危险,她语速越慢,与在无咎跟前的清脆爽利全然不同。
她种在卫柏体内“画梁春尽落香尘”的禁制仍在,即便卫柏不顾后果强行突破禁制出手,也只能发挥六成功力。但加上精通阵法的云破月,刘苏后退一步――她没有胜算。
“无咎,去找吴越,请他来帮我。”吴越不一定帮她,却只能一赌了。
无咎不动,抽出含青剑与她背靠背站在一起,“你还有我。”不要每一次遇险,都将我排除在外。不要宁愿向敌我不明的吴越求助,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不要支开我,独自面对危险。
我不想做一个无用的、只能眼睁睁看你单独拼杀的废物!“苏苏,你若赶我走,我会很生气。”无咎若生气,后果很严重!
刘苏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那么,你千万小心。”无论是阿言还是无咎,她都无法拒绝他,更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突然间,眼前景色变幻,浓雾弥漫,极致的静谧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知道云破月的阵法已然发动,无咎便立在自己身后,她无法感觉到他,但知道他会陪着自己面对刀山火海。
她对阵法的经验并不多,仅有的一次还是面对潋滟身边“十部乐”。但那种合击之阵,与云破月几乎拥有改天换日力量的大阵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她不敢轻动。时间流逝,浓雾稍稍消散了一些,现出一袭流光溢彩的紫色锦袍来。那般艳丽张扬的颜色令刘苏惊了一下:“师父?”
浮戏山主背对着她,漆黑的发披散在肩上,绝代风华。刘苏暗道:这阵法竟能令人看到自己心中所想的事物么?师父啊师父,你可千万莫转过脸来。即便知道你只是这阵中幻影,对着你那张脸,我必然下不去手打散的。
天不遂人愿,或者说,阵不随人愿,李琅琊轻笑一声,缓缓转身,露给她一个侧脸。肤色白皙如玉,浓眉斜飞入鬓,长睫卷翘,鼻梁挺直纤细,嘴唇饱满嫣红。
刘苏面无表情。心里:啊啊啊这么美!给跪!她没发现自从遇到宋嘉禾之后,她越来越多地想起并使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词汇。
美人用余光睥睨着她,声线华丽与金玉相击:“玩够了么?玩够了,便跟我回去。”
刘苏警惕,暗自蓄力戒备:“你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根本不可能对我这般和颜悦色。先前助我击败卫柏,那是因为他与卫柏有仇;可我背叛师门,几乎毁了浮戏山一半基业,他若当面,该一章杀了我才是。
你不是我师父,所以――“别用师父的脸对着我,用你的真面目,我杀起来,也好痛快些。”对着师父这个级别的美貌,还真是下不去手啊。
“蠢货!”李琅琊轻骂,刘苏惊惧地看他――师父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简直称得上慈爱了。尽管那表情极度欠揍。
“不跟我走么?”李琅琊皱眉,“我与无咎,孰美?”
刘苏扶额,比美……还真是师父的作风,云破月阵法不错么,仿真度这么高。“师父更美。我从未见过比师父更美的人,相信以后也见不到。”这是实话,论美貌,李琅琊为当世之冠,卫夫人次之,无咎、潋滟等人,更是逊了一筹。
“那么,跟我回去。”第一美人的身份得到毒舌徒弟的肯定,李琅琊心情好了一丝,耐心多了一分。
刘苏叹气:“莫说你不是我师父,便是师父当面,我也不会跟他回去。我要留在无咎身边,与美貌无关――若为了美貌,我当初便不会逃出师门。废话少说,动手吧!”
李琅琊挑眉看着这个令浮戏山遭受了惨重损失的女弟子,他身材高挑,微微弯腰才能与她平视。“蠢货!就凭那白衣无盐,也想在阵中幻化出我的模样么?”
云破月容貌清冷,望之如姑射仙子,却被他说成无盐丑女,当真是傲慢之极。
刘苏大惊:“你不会真是……”我师父吧?我师父不可能对我这么温和慈爱!
李琅琊立起,披散的黑发擦过她面颊,红唇距她额头不到一分。几不可查地停留瞬息,他微微叹气,踏着满地不知何时开出的紫色莲花离去。
“刘苏,从此以后,你与我浮戏山再无瓜葛。”从今以后,你的背叛,我不再追究;你若遇险,我再不帮你分毫。所以,傻姑娘,保重……
最后一抹紫色流光消逝,猛然有无数声音冲入耳中,打破先时静谧。流水、鸟鸣,这是阵法中的声音;剑啸、掌风,这是无咎在打斗;更有一种琉璃碎裂、冰河乍破的微妙声响,随着声音响起,浓雾逐渐消散――阵法正在崩溃。
云破月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看着无咎与刘苏: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破去她的阵法!她却不曾察觉,早在阵法运行之时,便有人轻描淡写走进阵中,毁掉了阵眼,却维持着阵法运行。直到那人离开,这大阵才支撑不住,片片碎裂,布阵者也受到破阵之力反噬。
这是浮戏山主为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尽管他“疼爱”的方式委实与众不同,非常人所能消受――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无咎身上数处渗血,见刘苏毫发无伤的模样,心头微松。阵法一破,他没了顾忌,剑光大盛,攻向卫柏。
刘苏跟上,紧紧配合着他的剑招。他们从未配合过,却拥有难以言喻的默契。
长剑短匕,含青灵犀,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用法。他出剑,一往无前;她防守,密不透风。她轻叱,灵犀直取卫柏双眼;他沉默,截下针对她的杀招。
不是春藤柔弱的依附,不是绿茵无力的仰望,他们并肩战斗,就像橡树身侧的木棉,险峰周身的流水,相互扶持,相互偎依。
他们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每一次眼神交汇,涌动的都是信任与温情。
终于,刘苏生生接了卫柏一掌的瞬间,无咎将含青刺入他的胸膛。那一刻,他的眼神冷厉如电。
那不是无咎的眼神,一个猜想在刘苏心中破土而出,迅速长成。
云破月扶着卫柏,卫柏露出释然的表情:“这一次,你们堂堂正正战胜了我。”这一次,我真正心服口服,你们确有成为新一代宗师的实力。
但这些话未能入那两个人的耳,她颤声:“阿言,是你回来了么?”
他低头,摸摸她的脸,眼神温柔:“是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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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铁与火
“阿言……”她悲喜交加,扑上去吻住他。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得手忙脚乱,舌尖触到她满面泪痕,味道苦涩。他心头一悸,回抱她,回吻她。
她又哭又笑,不断呢喃着他的名字。他气息不稳,用力更用力地抱她,直想将她化作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云破月目瞪口呆,良久,轻咳打破那两个人旁若无人的气氛:“喂,我还活着呢。”
刘苏大为窘迫,她虽与阿言亲密,却从未在外人面前有过这般举动。嗔怪地瞪阿言:我便罢了,你怎么也把持不住,当着外人的面便这样?
他眼神平静下来,无辜地看她。刘苏心一沉,“无咎?”
“嗯?”他对她笑得纯真无邪,阿言没有这样的笑容。刘羁言的人格昙花一现,现在在她面前的,又是无咎。
他抿抿唇,对她低声撒娇:“疼。”他在适才的打斗中受了伤。
刘苏将泪意逼回眼眶中,环抱在他腰间:“无咎刚刚,很厉害。”她思念阿言,也爱着如今的无咎。无论阿言还是无咎,只要他在就好。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无咎闭眼,掩住复杂的光。他是阿言,但他宁愿自己是无咎。只有无咎,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抱她、吻她、与她住在一起,享受无与伦比的亲密。
刘羁言的身份有着太多羁绊,他不愿做她的兄长,只想以无咎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所以……对不起,苏苏。
刘苏为无咎包扎伤口,见他痛得泪光闪闪,便听下来,向伤口上轻轻吹气。
卫柏重伤,云破月将其送往卫夫人居所。
天色渐暗,灯火在楼台中浮动,巫山夜雨悄然而至,细密地润湿头发与外衫。
刘苏道:“无咎,吴越一定又藏起来了,怎么喊他出来呢?”巫山的雨从来不会使人警惕,只会无声无息地冷入骨髓。他敌我不明,但她始终抱有一分善意――这般夜雨,他受不住。
无咎想了想,亮开嗓子喊:“吴越,吴越!”回声不断,惊起夜栖的飞鸟。
刘苏大笑,也跟着喊:“吴越,吴越!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她声音中蕴含内力,可以传得更远。只要吴越还未离开莺歌海,就必然能听到。
栖身冷雨中的吴越自是听到了这独特的叫法,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厢无咎与刘苏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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