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余武卒在江边摆开了一个硕大的横阵,一个营居中靠后,两个营居于左右,位置靠前。
中军就是主阵,大旗之下,是穿着青色武官袍服,戴红色铁盔,手持障刀和盾牌的秦东阳,左侧的一营,是同样装束,手持两只短矛的葛家兄弟。
另一个营,则是手持两柄障刀的刘益押在阵前。
所有的武卒,皆穿红色短袍,戴笠帽,少量的武卒有铁盔,多半是刀牌手,站在队伍最前。
前排的武卒皆在红袍外罩皮甲,由于价格昂贵,且民间数量稀少,只有不到二百人的武卒穿着皮甲,而且多半是半身甲,只能保护上半身,对腰部以下没有防护。
江岸边成了红色的海洋,武卒们手中的刀枪在闪烁寒光,星星点点,时明时暗,似乎令人如在梦幻之中。
落日残阳之下,江边火光四起,贼众们的呼啸呐喊声压住的江水流淌的声响,犹如加强的江风,也似鬼怪嘶鸣,在镇上到处响起锣声,那应该是铺兵,更夫们提醒百姓及早逃避。
但南安百姓又能往何处跑?
往福州府城的侯官县的江边也有喊杀声和火光,西边的水口和谷口也一样混乱,往北方逃倒是一个办法,但仓促之间,拖妻携子在夜里逃命,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不容易下的决定。
在江边的团练武卒们,一时间俨然成了定海神针。
看到武卒们在江边列阵,并没有放弃镇子的意思,很多人都镇定了下来。
林定一,张明亮等大商家都站在镇口,他们的马车已经套好了,各有都有护卫在身边等候着,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带着主人往北边奔逃。
绕道几十里逃往南安县城,大约也就安全了。
“一时半会怕还不碍事。”张明亮对林定一道:“看样子秦都尉还是舍不得江边的港口码头,那可是几千人花两个月时间造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秦东阳。”林定一的脸色很难看,江边的栈桥码头和仓储区是各家凑钱修筑,花费已经超过十万贯。
对福建路来说这也是一笔巨款,连大府杨世伟和知县张天胜都过来观摩过,毕竟这一片地方聚集了几千人,治安,瘟疫,都是大问题。
看到码头工区井井有条,卫生保持极好,所有工人都吃的饱,穿的暖,杨世伟对徐子先和各大商家的观感都是很好,连带着对南安商会也赞誉有加。
这一片地方,要是被袭来的贼众给毁了,不要说徐子先,连林定一等人也象是要吐血般的难受。
“然而多半白搭……”张明亮苦着脸道:“一千五百武卒,未历战阵,只训了四个月不到,武器一般,铁甲不到十领,皮甲二百领,想和三千多近四千匪盗刀客交战获胜,除非是奇迹。”
“但愿有奇迹。”林定一喃喃的道:“现在奇迹还少?”
……
蒲寿臣坐在摇摆不定的福船之上,四周是涮涮流淌的江水,他没怎么坐过这样的小船,船身上人很多,叫蒲寿臣时不时的担心会翻船,强烈的晃动感使他晕眩,感觉就更难受了。
身体虽然难受,精神倒是亢奋的很。
蒲家这一次出手,蒲寿高下定决心当然是最大的原因,其次就是蒲寿臣不遗余力的劝说家族中的长老。
南安团练象是一根钉子,深深插在蒲寿臣的心口深处,刺的他呼吸困难,夜不能眠。
不把徐子先和南安团练拔除掉,这根刺就会越来越粗,直到扎的蒲家人都受不了为止。
损失的钱财只是小事,失掉的面子才是大事。
除此之外,徐子先的坊布生意也威胁到了蒲家布匹生意的垄断局面。
昌文侯府相当痛快的合作,已经显现了福建本土商人想要与色目商人对抗的大局。
这种大局对蒲家当然不利,在此之前,福建路有限的坊织工厂,要么是蒲家直接自己开设,要么也是与蒲家合作。
棉花和生丝的贸易,蒲家更是垄断了其中大半份额。
徐子先异军突起,先是放了几千单脚踏机到农户,现在又在研制大型的畜力或水力坊机,一旦成功,徐子先在坊织业占的份额就会越来越大。
以双方僵硬的关系来看,徐子先只会扩大与昌文侯府的合作关系,绝不可能与蒲家合作。
南安侯府还有开钱庄的打算,以徐子先的财力和人脉,主要是崇高的声望,其开设的钱庄银号等金融机构,会把蒲家打的节节败退。
甚至在附近几个镇,生丝瓷器精铁等生意买卖,徐子先都可以涉足,这也是宗室获得实权后的惯例。
几个镇子的买卖对蒲家来说不算什么,但蒲家害怕影响到福建路,其家族生意,一半在福建,一半在江陵,在京师和其余几个地方的分号只是象征意义更大一些。
毕竟从对外贸易和工商业来说,大魏天下,江陵为第一,其次就是福建。
蒲家也是担心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他们居然敢在岸边列阵?”蒲寿臣和徐子威一样,也是被眼前的事给惊呆了。
这是万万没想到的事。
军营区和别院的情报蒲家早就有了,团练的营区和侯府别院都整修过,修筑了厚实高大的围墙,如果固守待援,也不能说团练就没有丝毫的机会。
但现在秦东阳却是带队在江边列阵,这就令蒲寿臣相当意外,甚至有些愤怒了。
“胆子好大。”蒲寿臣阴着脸,捶着船帮道:“一会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四老爷也不能掉以轻心……”负责指挥这一场战事的林凤山,是蒲家牙将的头目之一,四十余岁,曾经是大魏的营统制,在荆湖南路剿匪不利被免官罢职,差一点被问罪斩首。虽然得脱性命,家产财富一扫而空,蒲家有钱有势,他就只能依附过来了。
林凤山是正经的禁军武官出身,眼光见解不是蒲寿臣这样的人能比。他知道麾下人马虽多,真正靠的住的就是蒲家潜藏在外的五百多牙将,多是悍勇无比的亡命之徒。而且经过林凤山的整训,军伍战阵之道好歹是入了门槛,其余的一千多江湖豪客,外路的土匪马贼,虽然强悍,个人武艺可能也不错,但指望这些人正面搏杀,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一千多近两千的混混无赖游侠儿,也就只能呐喊助威,摇动兵器充个人场,填刀头怕都不够格。
这一仗,如果对面的武卒如表现的那样镇定沉稳,未必能轻松拿下。
“林兄还是太高看敌手了……”蒲寿臣不以为然的道:“我看他们也就是摆摆样子……”
林凤山面色凝重,说道:“摆样子也好,真的沉稳也罢,最少敌阵如磐石这是真的。”
“那这一仗怎么打?”
“人多当然是照人多的打法……”林凤山微微一笑,说道:“秦东阳我知道,有名的武学宗师,不过百人敌和万人敌不是一回事,我算是他的前辈,这一次少不得要欺负他了。”
“好,就看林兄的了。”蒲寿臣兴奋的道:“如果这一仗打赢了,林兄可以不必再继续在外头奔波,可以回蒲家任高职,俸禄优厚,我一定会向家主力荐。如果还想为武官,我会请求家主大兄出一笔巨资,替林兄洗清当年的冤枉,升官不敢说,恢复统制一职还有机会。”
林凤山是有名的统制,当年前途不可限量,在兵部都曾经知照留名,如果能恢复统制一职,留在福建路,将来成为禁军一军都统制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要洗涮战败之事,必须得朝中有御史先上奏,然后兵部复核,这一切的关卡要打通可不是易事,也就是蒲家这样财雄势大,而且在朝中有很深厚人脉的大商家才敢有这样的承诺。
林凤山精神一振,并不愿说太失自己身份的话,只是道:“事在人为,我会尽力。”
蒲寿臣连连点头,他今天没有穿惯常的白袍,一身汉人衣束打扮,这当然是为了掩藏形迹。不过其白色皮肤,深目之下硕大的鹰钩鼻相当显眼,加上蓝色眼眸和满脸的络腮胡须,当然还有身上的异味,实在也是太明显了。
三百多艘大小船只急速向前,在林凤山的指挥下,大量的船只开始分为三股,左翼百余只,右翼百余只,中阵也是百余只。
三翼彼此相连,很快进入芦苇区域,再进入江滩浅水和淤泥区,当众多匪盗趟着浑水进入干燥的堤岸区时,岸上高处的武卒团练阵中,隆隆的鼓声也是响起来了。
众多匪盗随着大小船只前冲,发出阵阵怪叫,他们很快冲过芦苇荡,在火光映射之中,这帮贼众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浅水滩上。
大片的人群先是三五成群的钻过浅滩,出现在灌木和草地之上,然后越聚越多,很快大量船只几乎都停在了浅水区,除了少数大船上的浆手留下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上了岸。
“三千六百到七百人左右。”葛存忠对身边的葛存义道:“人数正好是一倍。”
葛存义面露忧色,小声道:“如果一千五百人的团练都是我们老弟兄那样,再来三千人我们也不怕。就怕……”
“不会,不会。”葛存忠看似粗豪,其实精细的很,只是性格直率,眼里不揉沙子,但不代表他的粗豪之下就没有精细的一面。
他摆了摆手,也是小声道:“世子练兵之法甚妙,俺一冷眼旁观,武卒被调理的如臂使指,上下齐心,士气也很高,贼众犯境,是客军。这些武卒保护的是自己家乡和妻儿亲友,是主军。一边士气不低,一边是虚气,看罢,只要能顶住,咱们就能赢。”
“最好是大胜。”
“大胜也难……”葛存忠道:“看样子对面也有高人,中间是来假的,多半派杂鱼来填刀头,两翼玩真的,一翼厚重,一翼轻捷。新兵最怕被包围,一被围住心就慌了,能顶住,打退敌人,这比啥都强,以后,再找回场子就是。”
“嗯,我知会老弟兄,一会儿要稳住,不管别的营怎样,我们信字营一定要稳若磐石。”
“对喽,一会不要贪功,守住了就是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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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阵战之法
葛家兄弟商议的时候,秦东阳则是静静的看着在江滩上整队的敌人。
阵列已经排好,临时变阵不可取,新兵最怕将领不镇定,阵前变阵,老兵精锐可以完成,而新兵不行。
敌将也算是高人,看的出来。
江滩上的匪盗虽然混乱,但明显拉的很开,左右翼更充实,由于人数众多,应是虚招的中路也有千人左右,正面还是会有相当的压力。
对这种两翼兜过来,拿人多欺负人少的战法,最好的应对当然是变为一字长蛇,以方阵应对最好。
现在的品字阵防御不及方阵和圆阵,从阵法来说,秦东阳先失一着。
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品字阵厚重,互为犄角,三个营首尾相顾,是新兵为主的军队最好的阵形。
秦东阳扭头看了一眼左手,信字营在他的左后侧,有葛家兄弟和众多的鼓山盗当军官,应当可以放心。
忠字营是秦东阳自己带,五百人的营中有林存信和李福祥等成名的武师加牙将当武官,皮甲和少量的铁甲集中在这个营,秦东阳用心最深在这个营,也是当仁不让的排在品字阵形的前端。
右侧原本该是徐子先的位置,但徐子先已经往上游击敌,同时带走了相当多的老成牙将和高时来等人,义字营明显被削弱了许多,好在有刘益,武艺不在秦东阳和葛家兄弟之下,由于为人随和,刘益也很得武卒军心,希望他能有优秀的表现。
秦东阳只恨军中缺乏强弩,如果现在有几十把床弩加上过百神臂弩,几十柄蹶张弩,众弩齐发,这是禁军的特色。
现在敌人在二百步左右,床弩和蹶张弩的有效杀伤范围之内。
几轮劲箭,就能把那些乱糟糟的匪盗射的嗷嗷乱跑!
秦东阳不无遗憾的想着,武卒中的弓手并不少,每个营有三十刀牌,二百矟手,二百七十人的弓手,这个配置,矟手和刀牌手的人数稍多,按大魏军制,该是十刀牌,一百矟手,四百弓手,遇战则床弩,硬步弓,神臂弓,也就是手、弩,加上腰张弩,蹶张弩,这些强弓硬弩进行全方面的远程打击。
从理论上来说,这种远程火力覆盖式的打法相当先进,对付大魏历史上的敌人,如西羌,北虏,还有西南夷,生苗,都是无往不利。
但对甲坚兵利,步骑战术都相当出色,也拥有数量极多,质量也相当强的射手的东胡人,这种战法就相当吃亏。
敌骑来去如风,时不时的以重骑突袭魏军后侧,最终从侧翼弓手以重骑突入,再以轻骑追击,大魏军的几次惨败,都是与敌骑优秀的战术相关。
但眼下这个局面,如果有大量的硬弩,那局面就相当有利了。
秦东阳深吸一口气,不论如何,仗总是要打下去,世子寄厚望给自己,他希望自己不会辜负世子,也不能辜负眼前的这些武卒,这些日子来,这些武卒每天都接受比禁军辛苦十倍的训练量,为的就是保护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对的起世子下发的俸禄饷钱。
秦东阳深为痛恨的就是自己没有能力,替弓手们搞到更好的制式硬弓,搞不来床弩和各种硬弩。
但没有弩又如何?
最少在现在,秦东阳没有听到抱怨,武卒们更没有因为缺乏甲胄,硬弩,强弓而士气低落。
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在想着保护自己的家人,而人同此心,听着身边武卒们粗重沉闷的呼吸声,秦东阳突然也是放下心防,略微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天时地利人和,自己这边并不缺乏,虽然敌人数量众多,但秦东阳还是觉得,胜利的天平始终是向自己这边倾斜。
……
对面的敌人终于整完了队,但看起来还是乱糟糟的。
一个队都排不齐,拿矛的,拿矟的,拿刀的,乱七八糟的挤在一起,长短兵器看起来象一团团混乱的灌木丛,长短不一,叫人很担心他们会砍伤刺伤自己。
还有很多稀奇古怪,只在传说中的兵器也是一应俱全。
刘益柱着两柄狭长的障刀,身边的武卒已经在开口嘲讽那些江匪,他也并不去管,自己这边提振士气,何苦去打压?
就算刘益自己,看到那些长棍,短棍,狼牙棒,短斧,宣花斧,鬼头刀,还有各种长长短短饰着红缨的长枪,各种形制的大刀,何尝又不是莞尔一笑呢?
“世子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有人轻声嘀咕着。
“世子也是奉命去击贼。”另一人道:“难道你怀疑世子?”
“当然不是。”先前说话的武卒道:“世子要是在我们营前头,我这心里就安稳不少。”
“世子会赶回来的。”一直没说话的刘益扭头看看众多武卒,咧嘴一笑,说道:“你们跟他几个月了,不了解他?若是世子赶不回来,俺就把手里的两把刀给吃了,连刀把也不放过。”
这番话引得不少武卒笑起来,原本相当紧张的情绪无形中也是缓和了不少。
不管怎样,义字营是徐子先一手调理统带,这个营的武官从都头到哨官,队官,伍长,几乎每一个他都认得。
甚至五百多武卒,徐子先也能认得多半人,都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叫出名字。
武卒们当然希望徐子先此时在队伍中,能够率他们迎敌,他们当然也不是怀疑徐子先畏战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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