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群有些愕然,他头一次听宗室中人如此评价宣宗。
自太祖后,仁宗和文宗是名声好,施政一般,其余诸天子也多半平常人,只有宣宗是被视为承上启下的英明君主,宣这个谥号也是美谥,拨乱反正,使王朝中兴者,方可用此谥。
汉宣帝,唐宣宗,都是英雄刚毅的君主,与大魏宣宗被世人并称,不过以徐子先的看法,大魏宣宗也就罢了。
汉宣帝在汉武乱国之后,加上有霍光这样可以主持废立的权臣在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后拨乱反正,心机手腕都是一等一的上乘。
唐宣宗更是在宦官掌兵,朝廷内耗和地方藩镇为祸的乱局之下,一缕缕将朝政,地方理顺,可惜继位太晚,也好丹药,否则唐朝说不定能于其手中再兴旺起来。
本朝宣宗,也就是祖先留的底子厚,由他折腾罢了。
“我意也是相同……”方少群不由得不附合了一句,接着指一指底下的白虎旗,说道:“第二次遗失是武宗年间,武宗自云中出塞,先北后西,所领俱是精骑,迂回万里,突袭北虏部落数十,烧毁牧场不知凡已,斩首就有过万级,如果不是不修文治,实在不该只谥一个武字。”
“武宗比宣宗强的多……”徐子先道:“武宗之时,北虏有复起之势,阿里不哥汗统一各部,控弦六十万,已经成中国大敌,若不是武宗重骑兵,十余年间北上多次,十荡十决,北虏被武宗伤了根本,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来,怕是中国之患,犹过今日。”
“君侯的见解,真的是与时人不同。”方少群眉毛挑了一下,笑道:“不过又是与在下相同,实在想叫人痛饮几杯。”
“明天吧。”徐子先指指底下,说道:“虽然是土鸡瓦狗一群,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喝酒?”
“有何不可?”方少群狂狷之气起来了,从怀中掏出银壶,笑道:“这是最烈的烧酒,在下没有别的喜好,就偶尔用这酒排解心中的郁郁之气,君侯要喝不要?”
“既然有现成的,当然是要。”
春寒料峭,四周是最深沉黑暗的夜色,庭院中是大片的无头尸首,今晚做得这般大事,徐子先说不怕也是假的。
也就是有敢拼死一搏的心思罢了。
这是在石桥一役,江滩一役之后锻炼出来的胆气,换了别的宗室子弟,横逆来时,能不尿裤子就算有胆气,拼死一搏,带着一百多人杀进大参府邸去?
不在事前沟通王直,韩钟,那杀刘知远也是自寻死路,莽夫之行。
沟通了王直,韩钟,王直明显也不会真的拿命出来拼,护一下韩钟,算不得多大的事,王直很可能平安无事出京,仍然当他的海盗去。
韩钟原本就是待死之身,一搏之下还能损失多少?
只有徐子先是真的在拼,如果不拼这一场,真的被押到江陵关押在江陵,南安侯的爵位不保,官庄不保,团练解散,一切都落花流水,和昌文侯府的婚事也肯定告吹……这是必然之事,昌文侯府愿意接纳和支持徐子先,最要紧的还是徐子先展现出了实力,两家有合作的基础。
真的圈禁高墙,就算陈文珺愿意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等候,陈笃敬和陈正志也支持,陈笃光,陈笃中这些人又怎么会同意?
世家大族,有时候家主也做不得快意之事,就如大魏天子一样,说起来是权柄操于天子一人之手,其实天子要用人施政,能绕的开政事堂?
陈笃敬就是要支持徐子先,也得考虑族人的感受,考虑传承百年的昌文侯府会不会毁在自己一个人手里?
这个担子太重,就如天子要考虑大魏,昌文侯陈敬笃也行不得快意事。
不管是被拿捕诛杀,或是被圈禁高墙,这都是徐子先接受不了的局面,只能奋力一搏,哪怕鱼死网破。
还好,终于是搏出了一片生机,支撑到明早,一切就尘埃落定。
徐子先举起银壶,拧开瓶盖,大大喝了一口。
底下的刘益见到了,好一阵羡慕。
酒闻着香,入口也不怎么辣喉,只是如一条火线,绵延向下,很快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果然是好酒。
方少群接过壶,自己饮了一口,笑着对徐子先道:“眼前郎卫两千多人,真要放手一搏冲进来,怕是难挡。”
“带队的是徐子威。”徐子先看了一眼,笑道:“换了别人我还有些忌惮,等准备翻墙逃命,躲藏一时,换了此人来,无忧矣。”
徐子威还是七八岁时就能举起百斤左右的石锁,自幼在宗室中就以武勇闻名,长而习武,一柄长矟舞的虎虎生风,寻常三五禁军好汉,也不是这位赵王嫡子的对手。
但也就是如此了。
比起徐子文的好谋无断,徐子威只当得起色厉内荏这个评价,看着胆气过人,武勇非常,其实就是一个银样腊枪头,表面光彩而已。
外壮而内怯,无谋也无断,这是仙霞关兵败后福州人对徐子威的评价。
仙霞关一战,有东胡兵三万余人,归附汉军两万余人,当时蒲寿高虽然有反叛的打算,但还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徐子威统领的是福建全路倾尽财力打造的三十个军的禁军,加上二十个军的厢军,五十个军十余万人,兵权尽在其手。
而其畏首畏尾,有人劝他出关门与东胡兵交战,被徐子威严词斥责,胡兵突袭而至,仙霞关周围百里皆崇山峻岭难以翻越,是衢州,饶州,往建州的咽喉要道,胡兵重兵将至,一日数报,徐子威都是不愿相信东胡兵能迅速突破浙西防御,将报信人接连斩首,斥为胡人细作。
后来突现大股铁骑,徐子威心胆俱丧,只留少量兵马守关,自己率主力后撤,说是要去驻守建州,以为后援……
再雄伟的关隘,没有劲兵把守也是无用,胡兵一日之间,突破十余里的狭窄山道,连破四关,等出现在建州时,整个军心崩溃,徐子威只率千余人奔逃往福州,十余万大军不战自溃,表现的还不如张虎臣和刘益等人组建的义军。
事实上很多将士都是逃亡星散,后来陆续加入义军,义军的抵抗持续了半年左右,若不是义军抵抗,福州也早就陷落了。
福州城中还有万余禁军和数万民壮,粮草充足,还能与海上相连,与泉州,漳州都没有断绝海上贸易,金银铜的储备充足,如果不是仙霞关惨败,当时分兵四掠的东胡人,根本不可能顺利攻下福建。
有福建在,海贸不绝,可以支持江南西路和两广的抗争,天下事犹有可为。
徐子威,可谓罪莫大焉。
而不仅于此,徐子威惨败后,蒲寿高在东胡兵锋将至之前,暗中与东胡人勾结好,几千色目人在福州城中作乱,城中自相杀戮,福州当然不可守了,整个福建路的抗争,在赵王父子的主持下,真真成了叫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这样的鼠辈,挚一面大旗前来,又能如何?
“来人止步!”金简手持神臂弓与十余武卒爬上望楼或院墙,不待徐子先吩咐,就是止住了郎卫前行的脚步。
火光之下,徐子威惊疑不定,不知道大参府邸的情形如何。
“三哥,一向久违了。”徐子先朗声开口,对躲在百步之外的徐子威叫道:“小弟奉韩相公之命讨逆平乱,已经冲入刘知远府邸,其在抵抗时被将士诛杀,斩首在此……”
“你敢杀大参?”徐子威怒吼道:“罪不容诛,徐子先,你死定了。”
“死或不死得看天子,相公的意思,三哥你可定不了我的罪。”徐子先长笑一声,又道:“来人,将大参首级拿上来,给我三哥好好瞧瞧。”
“我不看!”徐子威转身道:“尔等听好了,现在给我冲入参政府邸,诛乱贼徐子先!”
“我这三哥还真是心狠。”徐子先调笑一声,等人把刘知远的首级拿上来。
那些金吾卫的副都统制,都统制们却是惊疑不定,一时难下决断。
徐子威虽然是天子的亲弟弟,论职位只是期门令,和这些金吾卫的武官相差也不多,而在羽林郎内,期门令徐子威的威望也是远不够到能发号施令的地步。
惊疑之中,有人向前,有人原地不动,更有人向后退却。
徐子威气的脸都变形了,指一指白虎旗,喝道:“汝等真的要抗拒天子?白虎旗下,不听令者视为谋反,族诛!”
暴吼声中,所有的郎卫终于拖拖拉拉的向前了,但脚步虚浮,走一退,退两步的人,大有人在。
由不得他们不惊惧,这座宅邸的血腥气太浓烈了,惨烈的厮杀场面还是相当的明显。
熊熊烈火还在燃烧着,这种情形下,叫这些“兵样子”冲上去拼命?
不要说是一面旗,就算是天子来了,也未必能激发出这些人的多少血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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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生于安乐
徐子先此时已经接了首级在手,先叫田恒等人放了一轮弩箭,将金吾卫和羽林郎们向前的脚步停止,羽林郎们倒是都穿着几十斤的重甲,但在百步之内,没有盾牌的话,他们可没有信心拿身上的甲胄硬扛弩箭,所有人都是停顿住了,没有人继续向前。
“看!”徐子先厉声道:“今晚之事,涉及的是宰相和大参之争,徐子诚谋图储位,亦是一并被擒,刘知远伏诛,你们奉事护卫天子,没理由介入到这等事中来,还不停步?”
说话之时,徐子先也是将刘知远的首级高高举起,面目狰狞的首级在半空中晃悠,不是刘知远又是谁?
诸多的郎卫哪个不认得刘知远?
这位大参可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几乎每隔几天就到宣政殿去面见天子,一谈就是个把时辰才出来。
天子也多次驾临大参府邸,负责护卫的也是这些郎卫,对刘知远他们当然是熟到不能再熟。
毕竟是天子心许的人,未来的宰相人选。
现在刘知远的首级就是在半空晃荡着,被斫断的脖颈间还在滴落着血液,看起来令人感觉触目惊心。
几个郎卫不争气的呕吐起来,不少人都是面色苍白,扭过头不敢细看。
“这就是天子近卫?”角楼上的一群福建蛮子,这阵子在京师可是饱受歧视,特别是弹压皇城地面的金吾卫们,走在哪里都是挺胸凸肚,趾高气扬的模样,哪曾将他们这些福建路来的乡下人,南方蛮子们看在眼里?
提起福建人,当然是“蛮子”长,“蛮子”短,那种鄙视和低看一眼的姿态,真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郎卫都是身高体壮,身上的甲胄,手中的兵器,无不是精中选精的上品,走在人身前时,那种睥睨万方的姿态,也是有天子近卫们特有的傲气,谁曾想过,他们在真正的遇到凶险的场面时,居然是这种模样?
“真是不堪。”田恒闷声道:“连我们石桥初阵时也不如。”
“头一回砍首级时,兄弟们也是害怕。”高时来也道:“但也不至于害怕成这般模样。”
“新兵负责斫砍首级,还真是练胆的好办法。”
“咱们那是穷苦人,漳州城破时,死人我们就见多了。每天饥一顿,饱一顿,有机会当然要抓住。你们看看这些大爷,生下来怕就是贵人家,最少也是中产之家,一辈子没吃过苦,没挨过饿,他们哪有什么拼劲?真有斫人头的机会,怕也是能往后就往后……”
田恒的话,倒是说的人人点头,确实是环境不同,不管是南安的武卒还是漳州流民牙将,特点就都是在苟活着,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态,这些郎卫,就算不是文武大员家的权贵子弟,最少也是世代禁卫家族出身,居于燕京城中,世代生活在天子脚下,俸禄优厚,赋税压力又轻,那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杂税可不敢在京师收,更不要收向这些郎卫们收了。
为了拉拢安抚军心,对郎卫的赏赐又是第一等的,新年正旦,照例有赏赐,天子的万岁节,皇后和太后的千秋节,册立皇太子,天子即位,都会大赦天下,并且赏赐京营禁军和郎卫。
这些人确实如田恒所说,生于安乐,怎会有奋起拼命的心思和动力?
眼下的事,拼也未必怎样,不拼的话,性命无忧,按资排辈也有升迁的那天,就算一辈子当个普通的郎卫,生活质量都比在京师外的小官都舒服,这些人,哪有拼命的动力?
几支弩箭,就阻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由来可非无因。
“不要听他们奸言挑唆,大参入内东门小殿,陛下可是亲自部署抓捕韩钟……”徐子威继续吼叫着,可惜已经无有几人听他说话。
天子是要扶刘知远,拿掉韩钟,那又怎样?
现在韩钟还活的好好的,石遇吉,陈常得根本没有拼命攻打相府,这边刘知远已经死了,事情已经相当明显了。
终于有个厢都副指挥冷冷的对徐子威道:“期门令和南安侯的私怨,我等可是管不着。天子派我等出来是救援刘大参,现在大参已经死了,下一步怎么办,当然是请示天子指示,若真的要诛南安侯,天子再派使者持节前来,我等还敢不奉诏么?”
徐子威颓然退后,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此前派出的卫尉加郎中令,在宰相府邸面前碰壁,一无所得。
现在的他可以确定,想靠这些郎卫做事根本就不可能,如果真的要成事,当然要派出禁军,可是天明之后,韩钟入宫,天子还会派出禁军来此吗?
不可能了,尘埃落定。
徐子威恨恨的退向后方,他根本无能为力,若是勉强郎卫上前,毫无战意的郎卫能打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那一夜在江心徐子威曾经观看过南安团练与群盗交战,对徐子先的武勇和团练的精锐程度相当了解。
以眼前这些郎卫的水准,还是不要上前送死的好。
“我那三哥还算知趣。”徐子先也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不打起来是最好的结果。
“现在等天明。”徐子先慢慢坐下,舒缓酸痛的身体,略带疲惫的对众人道:“就看韩相公入宫的结果了。”
……
天子几乎一夜没睡。
在诸多内侍的劝说下,官家总算是在下半夜时小憩片刻,但宫外的寂静无声象针扎一般,令天子感觉异常的难堪。
连续派出几千郎官和金吾卫,楞是没听到一丁点的动静,郎官和金吾卫的无能,令得天子有一种自身也不安全的感觉。
这般的郎卫,真的能护卫住宫禁安全?
至晨光微明,宫门复开时,天子已经洗漱过,连早膳也不及用,急赴内东门小殿,等候韩钟的到来。
奉命还在接仙台看京师情形的内侍侯官也已经下来,京师地面渐渐恢复正常,有不少官员仪卫从各家府邸而出,准备至衙署照常办事。
很多小食店,照样开门营业,很多百姓,出门买汤饼,面汤,京师百姓的风俗一惯如此,很多人家连煤灶都不备,早上的洗脸水都是在买早点时顺道用大铜壶打了回家,一家人的洗漱都够用了。
晚上就去澡堂子里洗,要么再买热水回家用。
懒人有懒福,京师数以万计的小食铺就是提供这样一条龙的服务,从洗漱用的热水,到早晨热腾腾的汤饼,也就是面条,或是烧饼,油饼,肉饼,肉馒头,馒头,各种小吃应有尽有,有不少还是从太祖在江陵时代遗留下来的特色吃食,也是一并随迁都迁了过来。
直到今天,宗室的口音还是带江陵官话的味道,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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