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辽西稳扎稳打,在徐子先的记忆中一样惨败,但对当时的人来说还算是能接受的方案。
能把东胡主力吸引到辽西平州故地交战,总比东胡人随意从边墙入侵要合算的多,这个方案更容易得到朝官和地方文武官员的支持,而刘知远的计划就是彻底的疯狂,绝没有成功的可能,一旦失败,亡国就近在眼前。
王直对徐子先的想法不感兴趣,他很直接的道:“方少群是聪明人,知道将刘知远的北伐计划一说,我定然不会再追随。但我当时还很奇怪,刘知远怎么能确定绕过韩钟,将北伐之事推行开来?天子怎会冒朝堂大乱的风险行此事?后来此人又点出你来,我恍忽有些明白,但还是不够明白……这事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引子。”徐子先沉声道:“刘知远是要把我和徐子诚捆绑在一起,与韩钟勾连上。左相,右相一起联手,留我二人至今谋储君地位,一旦确立,必会侵削天子权柄,甚至废帝!这种局面一旦形成,天子连宝座都坐不稳了,他当然会全力支持刘知远!”
“原来是这样!”王直目光炯炯,两手紧握椅把,说道:“可是谁都知道,你是右相扶持上来,和左相关系不睦,甚至有相当大的仇怨。”
徐子先呵呵一笑,说道:“和左相那点争执冲突,相对储君大位如何?况且我是和林斗耀有冲突,与左相并没有直接翻脸成仇,一旦以储位相诱惑,天子会相信我真的一心想回福建去吗?”
王直沉声道:“还真是横逆之来,无可抗拒啊。”
王直倒是奇怪眼前这个年轻的南安侯的态度,不急不徐,沉稳中还带着轻松神色,如果换了徐子诚这样的宗室子弟,被点明有眼前的大风险在,怕是早吓的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了。
宗室子弟天生就是政治人物,不可能没有一点政治上的敏感性,愚蠢如徐子诚其实也会明白谋求留在京师的风险极大,但其和刘知远一样,被未来的巨大收益冲昏了头脑而已。
徐子先对王直道:“大将军将何以自处?”
王直道:“我只能回海上,继续为盗了。”
话语中不乏苦涩,但这是最佳选择,要知道王直被招安是刘知远一力主持,其北伐之议成功就是韩钟失势之时,但王直怎么可能再追随其后?刘知远就算获胜也只是一时得利,其后必定被清算,王直也跑不掉。
如果刘知远失败,韩钟获胜,王直还是落不了好。
这种情形之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抛掉身上的左卫大将军,静海军节度使的官袍,回到大海之上,虽然不必再处于夹缝之中,可此前的努力也就全浪费了,而且王直将死于平岛,没有可能回明州养老了。
王直只是奇怪,方少群为什么要特意点出徐子先,难道眼前这个后生还能有什么逆天之法,解决眼前的死局般的困境难题?
徐子先突然一笑,他对王直道:“大将军是不是不甘心?”
王直点头道:“当然是不甘,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在海上几十年,数次有性命之忧,都是果断放弃要到手的重利,这才保住了性命。后生,我知道你也不甘,但和性命相比,别的事都没甚要紧。”
王直的招揽之意相当明显了,他也是很看重眼前的青年宗室,沉稳,果决,有心机手腕,徐子先现在的选择只有逃离,逃往福建是没有意义的,京师诏命一下,不管是谁支持徐子先,都只能转变立场,否则自己都在劫难逃。
只有和王直一道,逃往海上为盗,这才是唯一的保命之法。
王直就是奇怪,方少群看的出来自己对徐子先的欣赏,特意叫自己来招揽徐子先,救这个后生一命?
怎么看,方少群都不象是这种关心他人性命的性格?
徐子先道:“如果大将军真的不甘,是不是敢和我冒一下险,搏一把?”
王直讥嘲道:“兵变?富贵险中求?”
徐子先摇头道:“不,大将军能回明州,我能回福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王直道:“怎么搏?我们加起来六百人,能在十余万驻军的京师,做出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所以我要先去见一个人。”徐子先略显疲惫的道:“成或不成,就看这个人的态度,看其是不是能痛下决心,和我们站在一边。若是争取不到,那在下只能和大将军去平岛了。”
“好吧,我在这里等着。”王直道:“不过要快,以我的经验,当你察觉有危险时,危险很快就到,今晚关闭城门前,我们要么发动,要么就离开,绝不可有丝毫侥幸。”
“晚辈明白。”徐子先道:“我的人在睦亲馆,距离朝天驿不过里许,一旦发动,两家将士可以在短时间内汇集,到时候千万不要犹豫,迟疑……”
王直放声大笑,脸上睥睨万方的豪杰之态尽显无余,他斜眼看着徐子先,说道:“小子狂妄,我纵横海上与人搏命时,你父还是襁褓幼儿,你到在这里教训起我来了!”
徐子先抱拳长揖,一笑而出。
王直当然不甘心,他费数年之功才得到招安的机会,怎么想因为刘知远一人而前功尽弃?这涉及到王直交班和养老,另外保幼子平安的大局!
现在王直精力尚健,可以镇的住部下,再过几年又如何?万一平岛发生变乱,不仅王直自己难保性命,就算是王直年幼的儿子,怕是也要死于刀兵之下。
海上群盗有传承百年以上的,历次盗首年迈或意外身死,总是会有难以遏制的内乱发生,哪一次不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王直除了担心自己死于非命,还得担心自己的儿子被杀,彻底断了他的香火,没有机会他只能黯然回平岛去,一旦有机会,他当然会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在这上头,王直的利益与徐子先完全相同!
出门之时,徐子先对那个方少群已经有了强烈的兴趣,这人真是多智而近妖。估计是刘知远的北伐计划暴露之后,其人知道事不可为,而再知道刘知远设计韩钟和徐子先之后,又知道王直与徐子先打过交道,短短时间就想到办法,知会了王直,同时点出了徐子先,使两股力量能够合二为一。
方少群当然不是叫王直带着徐子先跑路,而是希望这两股外来的力量能搅动京师风雨,破掉眼下的死局!
“真是多智而近妖……”徐子先第一次对某个智士有深深的敬畏心理,这种人就是先秦两汉时的智士,纵横家一流,果然多智近妖,可怖可畏。
徐子先当然不会知道,方少群苦思一夜,以致鬓角早生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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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求见
韩钟出政事堂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刘知远在几个门下舍人的陪伴下,至内东门小殿面圣的消息。
一般来说两府的宰相和执政们不会奏请独对,这是祖制中的一部份,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宰执不独对渐成传统,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违背。
这是为了防止某个宰执违背政事堂的集体决断,单独将重要国政上奏天子,这是文官与皇权的较量之下,形成的一种默契。
当然在现在两府内斗的情形下,刘知远不尊守这种规定也不算太出格的行为,但毕竟消息不通,令得韩钟心生警惕,大感不安。
在韩钟身边仍然是大量的官员围绕着,象是一大群苍蝇,嗡嗡飞舞,令得韩钟心烦意乱。
但韩钟还是面带笑容,对这群“苍蝇”和颜悦色。
左相的权力基础就是对朝官们的控制,进而影响到整个朝廷的运作。
天子久欲换人,而投鼠忌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韩钟一个人的进退影响到整个朝廷的运转。
韩党官员在朝堂之上有近半人数,只能逐渐换人,等韩钟自行退职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刘知远独对去了?”政事堂东侧不远处就是枢密院,下值的左相和枢密使张广恩“凑巧”碰到了一处,按礼制张广恩退让一旁,由韩钟仪卫先过,两位宰执在路上当然要寒暄几句。
这也是除了派人送口信或是写信之外,张广恩和韩钟最好的见面办法。
“这几天风声不对。”张广恩掀动白眉,说道:“我总感觉心中惴惴不安。”
“你有这种感觉,就说明真有不对。”韩钟面色平缓,只有眼角深处亦有紧张之色,他道:“昨晚开始,天子数次召见几位侍中老臣,再召门下舍人,这还算好,今晨起,召中尉李健,午前,召金吾卫卫尉石遇吉,郎中令陈常得,左郎,右郎,俱奉诏入宫。刘知远请独对,天子立刻驾临内东门见面,你知道是谁领刘知远入宫?”
“谁?”
“期门令徐子威。”
“果然是不对……”张广恩道:“真的是对咱们磨刀霍霍,要杀过来了?李恩茂昨晚到我府上,说北伐之争到眼下这种地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我还训斥了他一通……”
“枢密副使陈獾已经持符召见各厢都指挥。”韩钟闭一下眼又睁开,说道:“说是要商议计较北伐京营禁军出兵之事,各厢都指挥和军都指挥都奉命至卫尉衙署,就是刚刚的事。”
张广恩眼中显露杀气,但很快又颓然闭眼。
天子若是明显介入,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会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为臣子的,除了束手待死外,真的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我真不信……”韩钟终于显露出了痛苦之色,他道:“我替朝廷算是当了十年的家,诚然错失很多,奈何就能走到今天这步?”
张广恩道:“何不上疏赞同北伐,以破此局?”
“现在不光是北伐的事。”韩钟道:“此次刘知远奏请独对,怕是还有别的事情,可惜内东门锁了,根本听不到消息传出来。”“怕是传出来就晚了。”
“也只能等消息。”韩钟道:“我倒不信,天子能令京师内乱,弄到燕京血流飘杵?”
若是刘知远有什么举措,张广恩和麾下禁军将领自是能理直气壮的站在韩钟一边。若是天子也和刘知远一起动手,张广恩想想也是气沮的很。
当下抱一下拳,张广恩道:“若相公不测,我只能与相公同赴黄泉,到时候路上再说吧。”
话语中不乏悲观,失望,但也是事实,如果真的是以兵变方式解决韩钟,六部寺卿中韩系官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和韩钟交好的张广恩也是事实上的政治同盟,到时候当然是非死不可,没有被赦免的可能。
张广恩自己也是心乱的很,大政潮引发的兵变往往难以控制,很可能弄到玉石俱焚,全家被杀也并不奇怪,为今之计,只有将几个年幼的孙子赶紧送出去,放在关系较远的亲戚家里,这样可以避免被屠戮一空,断了家族血脉。
张广恩上轿之时,犹自长叹,大魏开国二百多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难道真的是亡国在即?
韩钟面沉如水,坐在大轿回府时,天光犹亮,他突然看到路边的一株柳树上冒起了新芽,那是稚嫩的绿色,一星半点,但是给人春光不远的感觉却是特别的强烈。
往常时,身居高位的宰相哪能关注这么一点不起眼的小事?柳枝抽芽,长出嫩绿的新叶,然后风也变暖和了,再下来似乎一夜之间,京城各处就满是新绿,一年的春天就又到来了。
往年时,韩钟会带着两个儿子,带着孙子和孙女们出城踏青,一般就是去西山,数百从人浩浩荡荡的往西山去,欣赏满山碧绿,在温暖的春风之中,用围幕遮拦出大片的地方,野餐之后再折返京师。
多半时韩钟会看着猎狗围猎,也就是打到一些野鸡,兔子,西山距离京师近,有几个村子就是猎户,经常会打野物到城中贩卖,山中留存的猎物不多,众多的相府仆役,元随折腾半天,也就是可怜巴巴的一点收获。
只是为了博韩钟一笑罢了。
倒是此时此刻,韩钟突然想起李斯的话来,欲再与儿孙们带猎犬出东门至西门围猎,还可再得吗?
一种深刻的悲怆感与无力感,涌上了这个秉持国政十年的宰相心头。
韩钟的性格被人称为坚强刚毅,面对天子的压迫和刘知远的进逼坚持多年,实在无可奈何下才辞官。
他的性格中也不乏猜忌与偏激,狭隘,个人操守也算不得太好,大魏在他的掌握下,官风吏治都败坏的厉害,收受贿赂从小众变成大家都能接受的行为,韩钟自己持身不正,导致吏治败坏,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而且韩钟执政因循守旧,缺乏进取和革新的精神,若是五十年前,他还算是太平守成的宰相,在东胡持续入境,大魏风雨飘摇的时候,韩钟这个宰相当然是不合格的庸相。
其任用私人,私心大过公意,对吴时中这样的名儒一言不合就免官逐出京师,其余一些有操守但不党附于韩钟的官员,也是多半被贬斥赶出京师。党争并不是韩钟的发明,但以党争败坏国事,却是自韩钟和刘知远开始。
此时此刻,韩钟当然不会反思自己的种种过失,只是心怀不甘,有一种难言的郁闷和怨恨,跟随他的元随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大轿中韩钟的心绪不佳,大轿迅速出了皇城,转向东侧的宰相府邸。
在韩钟府邸之前,仍然是有大票的官员在川流不息的进入韩钟府邸,但在京师的官员明显都是红袍之下的低层官员,只有外路来的官员应该收不到风声,仍然正常的进出于这个大魏宫城之外的第二个权力中心。
人群之中,穿着紫袍的徐子先相当显眼。
徐子先已经正式袭爵,就算未曾袭爵,他也是三品的昭武将军,获赐金鱼袋,只是他的官职和勋,阶并不配套,算是低职高阶,在官员中相当罕见,在宗室中则十分正常。
平常出来见人办事,徐子先多半穿红色官袍,他的五品官职正好是可以穿红,小科花的红色官袍,裁剪的相当合身,被缩短了下摆和改小了袖口,所以看起来比一般的武官袍服还要利落贴身很多。
今日前来,徐子先却是换上了一身紫袍,一样裁剪的相当合身,配上他高大的身材,不算英俊但也相当出众的相貌,加上久于上位的气质,出现在人群之中后就引发了广泛的瞩目和注意。
很快,徐子先的身份也被众人所知晓,他当然被第一时间请入了韩府的内花厅内等候韩钟的召见。
一般的宗室入京袭爵,有人会拜会宰相再出京,多半的人会直接离京回居处,拜会宰相的多半是身有官职在身的宗室,比如徐子先,虽然不少知道内情的人感觉诧异,毕竟因为林斗耀和韩炳中的事,左相与徐子先之间的关系相当僵硬,而徐子先有右相撑腰,似乎也不必专门到左相府邸来卑躬屈膝以求谅解。
“徐子先?”韩钟刚刚坐定,他心烦意乱,还在等着小东门的消息,拿到宾客名单后原本说一个不见,但头一个就是见到徐子先的名字,一时微觉诧异。
“他说了什么没有?”韩钟道:“有没有说来见我是什么事?”
“说了。”韩府下人道:“说是事涉内东门之事,我问到底何事,他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内东门?”韩钟几乎要站起身来,稍许平静片刻后,说道:“请他到内书房来见面。”
在等候徐子先的时候,韩钟几乎坐立不安……他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一时间联想很多,但总是想不明白。
韩钟不及方少群和徐子先都是局中人,两人也是绝顶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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