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议和文书,没有抬头称呼,没有落款时间。
怎么看起来都有点荒唐,甚至像赝品,可双方为了追求对等,也只能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从一开始,这张议和公文就是用来撕碎的。不管是柳淳,还是朱允炆,都没打算遵守。
柳淳是希望缓口气,整合各方人马,现在朱棣手下的藩王快十位了,兵马分成了许多山头,从南到北,彼此之间,差别巨大,有辽东的蒙古士兵,有云南的土司好汉……不加以整合,如何能发挥出战斗力?
而且再这么下去,整个靖难军都有被见缝插针的危险,搞不好就会崩解。
至于朱允炆这边,更想用时间来恢复元气,整军再战。
双方各自有算盘,议和的大方向确定了,但是细节迟迟没法最后敲定,两路大军也难以悉数后撤。
这就给了朱棣天赐良机。
他送给盛庸美酒和肥羊之后,盛庸立刻回敬,为了礼尚往来,朱棣竟然找了一支鼓乐队。请了许多的民间艺人。
有表演腰鼓的,有唱老腔的,甚至还有西域的胡姬。
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就来南军大营。
盛庸眼珠子都掉下来了,“燕王是何用意?”
这次是朱能来的,他已经渐渐摸到了王爷的心思。
“盛将军,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弟兄们都不容易。好容易息兵罢战,大家伙放松一下,听听鼓乐,欣赏老腔舞蹈,这有什么不好的。”
“不好!很不好!”盛庸红着眼睛,怒斥道:“我看你们是居心叵测,要瓦解士兵斗志,居心不良!”
你丫的还真说对了,可盛庸忘了,在他的军中,还有个玩闹呢!
“盛将军,将士们的确疲惫不堪,军营之中,多有怨气,让他们放松一下挺好的。”李景隆笑呵呵道:“我说朱将军,礼尚往来,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派人过去啊?”
朱能欣然道:“没说的。”他抹了抹下巴,很认真道:“我们军中有不少南方的将士,都很想听听花鼓戏,听听昆腔评弹……要是能送来一些人,那可是感激不尽。”
李景隆欣然答应,朱能离去。
盛庸是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压不住李景隆,就把铁铉请了过来,之前铁铉一直在洛阳,负责粮草。
他刚刚已经接到了圣旨,要暗中留意李景隆,必要的时候,把这家伙直接拿下。
铁铉有了依仗,丝毫不把李景隆放在眼里。而李景隆虽然打仗傻一点,但这些事情门清儿,他陪笑道:“铁大人,燕逆要离间我们的军心士气,固然要防范,可我们也能如法炮制。堂堂朝廷官军,面对贼寇,还没有一点底气吗?如果能说动燕逆将领,或者分化诸位藩王,让他们倒戈投降,即便是议和之后,燕逆也没有办法。我们几十万大军,寸功未立,就这么回去了,朝中的言官会放过我们吗?”
“俺李景隆不怕,最多回府闭门思过,我好歹还是个国公,可你们二位不一样啊。好歹要为自己打算,这大将领兵在外,难免受人嫉妒,回朝之后,各种非议,简直比什么都厉害……说起来,我就想到了家父……他老人家死得太惨了!”
提到了岐阳王李文忠,李景隆还抹了抹眼泪。
铁铉和盛庸互相瞧了瞧,还真别说,他们也有这个担忧,不立些功劳,实在是没法交差。
“曹国公,你觉得能瓦解朱棣的军心吗?”
“能啊!咱们人多,多派人说书唱戏的过去,再让咱们的人乔装商人,去跟朱棣部下互换有无,拿财帛贿赂,言语瓦解……我就不信,朱棣能扛得住!”
铁铉深吸口气,脸上露出了喜色。
李景隆这个办法倒是真不错,毕竟朱棣非要弄什么变法,很多士绅都说西北已经成了恶鬼横行的地狱之地。派人过去,没准真能说服一些人弃暗投明!
“那好,就这么办了!”
……
双方互派使者,从最初的艺人,到后来的商人,最后朱棣干脆提倡请双方将士,在一起比赛弓箭,赛马……盛庸欣然答应,朱棣想展示勇武,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一定让你瞧瞧,谁更厉害。
盛庸和铁铉都不是好对付的,可这俩人也有弱点,盛庸只专心军务,而铁铉则是极度鄙视变法,根本不了解,靖难军中的许多变化……这下子他们可吃了大亏。
到靖难军这边的艺人,被安排到了军营居住。
他们进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干净!
从里往外,连一株杂草都没有。
士兵干净整洁,有专门洗澡的地方,甚至还有菜园,长着绿油油的蔬菜,圈里养着肥猪……和他们印象里南军杂乱的营地,完全不同。
招待他们的是一个个的百户,士兵整齐坐定,看着他们表演……等演完之后,杀猪招待,大家伙一起忙活。
香喷喷的米饭,泛着油光的肥肉片子,让这帮艺人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大家伙互相聊天,他们终于知道了,原来靖难军真的不一样,普通士兵有权支配菜金,他们吃的,都是士兵用菜金置办的。
不但如此,所有士兵都分了田,最低三十亩土地,按照军功大小,最高能拿到一百亩。除了有田地,城里还有学堂,可以让军中子弟就学读书,尤其是军户制度也名存实亡了。
过去是不愿意当兵,所以父死子继,生生世世,都要充当军户。
可现在不一样了,均田之后,军队成了保护大家成果的守护神,子弟兵,再也不是丘八大爷……许多良家百姓,争相和将士结亲。只要嫁给了军人,就能享受到一些就学和徭役的优待。
很显然,在西北,也是有差别的,只不过这个差别不是以科举功名来判断,而是以军功大小!
刘有福是个唱昆腔的老艺人,从元朝的时候,一直唱到了现在,人虽然老了,可因为唱腔娴熟,韵味独特,依旧深受欢迎。
这次他就是奉命去靖难军瓦解军心的,可三天表演下来,刘有福只说了一句话:假如年轻三十岁,他情愿意跟着燕王打天下!
不光是他这么说,许多艺人回到了洛阳,在酒馆饭店,茶摊庙会,到处讲靖难军的好处……把他们在西安看到的新鲜事都告诉大家伙。
渐渐的,在百姓中间,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又蔓延到了军中……尤其是去赛马射箭的士兵返回之后,更是把靖难军的真实情况带了回来。
在靖难军的军营住了几天,再回来一看,简直跟猪窝似的。
看什么都不顺眼,同样是吃粮当兵的,差别怎么这么大捏?
大家气哼哼的,愤愤不平。
偏巧,军粮送来了,当饭菜摆在大家伙的面前,士兵们终于忍不住了,发霉的粟米味道直刺鼻孔,米还是五颜六色的,这玩意能填肚子吗?吃了会要命吧!
跟靖难军的差别也太大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根本没法比。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一个年轻的士兵愤然道。
旁边一个老卒嘿嘿冷笑,“小子,你先问问,上面把咱们当人看了吗?”
“不把咱们当人看,那咱们还给他们卖命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是却没有人敢回答,军令如山,要是传出去,会要命的!
“快点吃吧,别喷粪了。”老卒胆子小,赶快提醒道。
年轻的士兵却没有半点心思,把碗扔在地上,径直回到了散发着臭气的帐篷,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空着肚子,胃液不断刺激着神经,他想到了靖难军中的鸡鸭鱼肉,想到了那些士兵的笑脸……难怪他们那么拼命呢,换成自己,会更加卖命吧?
一直辗转到了半夜,他终于瞧瞧爬起来,刚出帐篷,就跟老卒撞上了。
“干什么去?”
“我,我方便一下不行啊!”年轻士兵唬着脸道。
老卒啐骂道:“没吃没喝,方便个屁!”
年轻的士兵语塞,不知道说什么,老卒突然像变戏法似的,递给他一柄刀。
“别傻了,快跟着,咱们投靠燕王去!”
“就咱俩?”
老兵嘿嘿道:“傻小子,多着呢,快点,别让那些混蛋抢先了!”
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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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5章 厉害了,李景隆
真是想不到,还能死里逃生啊!”
茹瑺用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芳草的香气,带着一丝江风的鲜甜,真的空气是甜的!他大口呼吸,胸膛起复剧烈,似乎要把身体里的浊气排空,全都换成空气的味道。
他真的死里逃生了,从暗无天日的大牢爬了出来,不光是他,还有杨靖和郁新,三个人都是曾经跟朱允炆周旋的重臣。
只是他们没有兵权,和皇帝斗,完全是以卵击石,下场凄凉。
不过茹瑺等人的作为并非没有半点价值。至少他们撕开了朱允炆和手下伪善的面目,把他们的凶残暴戾,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也正因为如此,朱棣才有理由举兵靖难。
如果把靖难看做一场完整的大战,那么茹瑺等人就是前锋敢死队。
只是他们还算幸运,活了下来。
这倒不是朱允炆仁慈,而是最初柳淳遇害,朝野震惊,百官沸腾。朱允炆不敢再杀人了,只是将几位大臣以狂狷犯上为名,暂时拘禁,然后提拔东宫之臣,接替这些老臣。
等到朱棣决定造反,朱允炆又想着捉拿朱棣之后,一起论罪。
可朱棣不但没捉到,还损兵折将,尤其是练子宁被俘之后,竟然反戈一击。
这让朱允炆颇为没面子,愤怒的他想要杀掉几位重臣泄愤。可这时候方孝孺建议以劝降为主,假如能让他们投降,足以抵消练子宁的影响。
朱允炆勉强答应……再之后,接连战败,到处烽火,朱允炆几乎都忘了还有这几位大臣,假如不是柳淳提起,他们或许就在大牢里死掉了。
经过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这几位大臣身体极度虚弱,皮肤上都是红疹,咬伤,抓伤……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他们居住在潮湿阴冷的牢房,关节肿胀变形,郁新的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只能乘坐担架。杨靖的手指关节也肿胀如萝卜。昔日弹琴的一双手,只怕再也碰不得琴弦了。
看到他们这副惨相,柳淳忍不住眼圈泛红,连连躬身。
“茹大人,杨大人,郁大人,我,我有负三位大人,让你们受苦了。”
这三个人倒是挺坦然,尤其是杨靖,他哑然一笑,“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几位当初未能匡扶正道,早就该以身殉国。如今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了。柳大人,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杨某怎么会怪你。”
郁新也道:“我们都在台面上,逃不得,跑不掉……倒是柳大人,你的金蝉脱壳用得太妙了,不然我们哪有相见之日?哈哈哈!”
几个人放声大笑,牵动了伤口,又咳嗽起来。唯有茹瑺,他叹口气,将衣角举起,祈求道:”柳大人,帮我撕开。”
柳淳稍微用力,将麻片一般的破衣撕开,从里面竟然取出半截发簪。
“这,这是何物?”
“唉!我们三人苟活至今,倒是刘三吾老大人,他在一年之前,就已经走了。这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发簪,惭愧,我,我竟然弄断了。”茹瑺眼中垂泪,“老先生怒斥昏君,舍生取义,慷慨激昂,正气凛然。不愧是当世文宗,读书人的楷模!老先生一口浩然正气,让我辈惭愧。”
茹瑺默默低下了头,虽然他们受了牢狱之苦,可反过头想想,当初他们要是有勇气,不接假造的遗诏,直接跟朱允炆对质,或许事情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没有兵权又能怎么样?当时徐辉祖也未必能镇得住所有勋贵,而且他们若是能事前联络郭英,早做准备,而不是寄希望徐辉祖一人,也可以翻盘……很可惜,他们都没有这个弥天大勇。
只剩下一身骨头罢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对皇权太畏惧了,哪怕朱允炆只是挂着太孙的名号,就足以让他们裹足不前。
实在惭愧!
“柳大人,是我辜负了燕王的信任,我,我有罪啊!”茹瑺痛哭流涕,不停捶着嶙峋的胸口,咳嗽不断。
柳淳也叹口气,“茹大人,过去就过去了,如今王爷举兵,横扫乾坤,情况比起原来还要好很多。我们有机会大刀阔斧,彻彻底底涤荡污浊,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你们三位都是昔日的大才,还要好好养病,尽快恢复身体,等着替燕王殿下效力。”
几个人点头,柳淳没敢浪费时间,让人准备快船,送三位大人去双屿养病。
他们刚走,另一个人也踏上了船只。
正是李无瑕!
徐增寿说到做到,把她从京城接了出去。另外还有人在负责李景隆的其余家眷,只等时机,一起接出京城。
这位在书香和笔墨之中泡出来的才女,见到了柳淳,竟然做出了一个让柳淳都有些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飞扑过来,死死抱住柳淳的脖颈,将头埋在柳淳的胸膛之间。
柳淳略微迟疑,也急忙用手,把她抱住了。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不会了!”
李无瑕用力点头,哭了好一阵子,她才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柳郎,你似乎比以前更成熟,更可靠哩!”
“是吗?”柳淳哑然,“到处乱跑,还领兵打了几仗,这就是一场历练,不光是我们,还包括所有的人。”
李无瑕用力点头,“只有得失之间,才能明白拥有的珍贵。”
李无瑕顿了顿,又道:“我大哥呢?他怎么办?”
柳淳笑道:“怎么,你担心他?”
李无瑕点头,“他毕竟是我兄长,人又不怎么聪明,万一他出了事情,我怎么向死去的父亲交代啊!”
李无瑕虽然比李景隆小了很多,可看她的神情,仿佛李景隆才是弟弟似的,需要关心爱护。
“早有准备的,你别担心了,我已经把信送出去了,李景隆这家伙啊,他也就是外表憨厚,在关键时刻,还是有点庸俗的智慧的。”
什么叫庸俗的智慧,柳淳没说,李无瑕也不好问,不过李景隆确确实实在展现着……
盛庸和铁铉一起来找他,这两人都脸色凝重,跟输了几万两似的。
“曹国公,都是你出的好主意,现在军中不时有人逃跑,数量已经超过了万人,他们全都投靠燕逆去了!”
面对两个人的质问,李景隆一点也不否认。
“我知道了,我正在向陛下写请罪的折子。我承认,我治军不严,军中缺少粮草给养,将士士气低落,人心浮;我还承认,军粮不济,有那么多发霉变质,连牲口都不吃的粮食!我还要向陛下认罪,虽然我们自称官军,可将士的待遇还不如逆贼!我还要跟陛下讲,将士们即便待遇这么差,可还是跟燕逆周旋,我们没有败在战场上,我们败在了其他的方面!我李景隆是个废物,我请陛下杀了我,以儆效尤!从此之后,我大明天兵就能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了!”
……
这家伙越说声音越大,而盛庸和铁铉的老脸就越来越难看。
李景隆因为之前战败,他只是名义上负责全局,后勤是在铁铉手里,打仗是盛庸负责,现在人马哗变溃逃,可算不到李景隆的头上。他的那些话,就像是巴掌,重重打在两个人的脸上,毫不留情!
“曹国公,朝廷,朝廷用度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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