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低声笑了,“我从前总是怨他的,可到底,他是我父亲,我更爱他。在知道了他的初衷后,我更加恨不起他了,却开始体谅他的苦心。人呐,当局时,总是被迷的,眼见耳闻都不一定为实。唯有时日久了,方能体味个中滋味……”他感叹着。
人呐,当局时,总是被迷的,眼见耳闻都不一定为实。唯有时日久了,方能体味个中滋味……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脑海中一晃而过阿房的影子。
他不曾说完,只顿了顿才接着道,“现在,我也是个马上要做父亲的人了,故而我更能体会父亲曾经的一片苦心。荣华富贵又如何,说到底,不过过眼一世罢了,好好儿活着,和家人一起,日子不贫偶能去游玩一回,平安踏实的一世,便算不负此生了。”
言语间,我总觉他有些老气横秋。
“你还这般年轻,就说什么如此老沉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过法罢了,兴许有些人,这一世还就是希望轰轰烈烈的过呢。对吗?”我只笑着调侃了一句。
他摸摸脑袋,憨憨的笑,“这倒也是,不过今生,便如相国所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说着,他捡起桌上的竹简,重新整理起来,“到底这些竹简上刻下的文字也是可爱的,每每读着这些文字,我心中想法又多几分,情绪也愉悦几分。这样,倒也挺好。我爱这些文字,也喜记录这些文字,因而在相国府谋了这一份差事,也挺好的。每日将一些事情刻录入简,趣致又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看他欢喜的样子,便知他对这一行是真心喜欢,倒也不枉当初王龁将军一片苦心了。
他自顾自忙着,旁边吕月已找了自己喜欢的书,默默的看完一卷了。我见着这儿书目繁多,也挑挑拣拣的看了起来。
“夫人,夫人身份尊贵,为何时时以男儿身现于人前呢?”王文昌一手扫着灰尘,一手摊开竹简问道。
我凝神,“到底我还是个女儿身,总该不方便的。”
“有何不便?圣人云,有教无类,如若当真是一心求学的,男女身份又有何影响的?相国府中要么便没有女客,要么有一个女客,必是比寻常男子见识都渊博些的。夫人如若也拘泥于男女身份的差别,倒是有些酸唧了。”王文昌嘀咕着,一时之间也忘却了礼数。
我被他这句酸唧惊了一回,但转念想,他若也如寻常儒生一般克己守礼,倒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王文昌了。
“如若是寻常人家或是贵胄之女,出入相国府倒也不稀奇。可我的身份,毕竟特殊了些……”我无奈的回了句。
他叹息了一回,终是不再与我说话了,只专心做自己手里的事。
我在相国府待到腹中饥渴难耐,方放下手中竹简回了青鸾宫。虽是第二次见着王龁,却也被他背后的故事所折服了一回。心中百般滋味,细细品味着,一路竟也无话。
倒是画眉,一路上嘀嘀咕咕的,和赵无风闹得紧。赵无风只笑着,也不同她吵,不管她如何挑弄,他只无所谓的一笑,似是不介意的模样。
我是经历过情爱的人,怎的会瞧不出,画眉对赵无风是有意的。只不过,赵无风却似个呆子般,还未能解画眉丫头的风情。
放下帘子低声笑罢,且随他们俩闹去,再不管了。
青鸾宫,入了冬之后便分外沉寂起来,夏日的浮华喧嚣不再,徒留一宫瑟瑟。
我回去的时候,恰巧见阿房站在秋千旁,光秃秃的梧桐树吊着两根粗粗的麻绳,底下拴着一块地板,没了丫头们的繁花雕饰,这秋千也失了生机般,整个院落毫无生气。
她的身姿又是那般消瘦的,挺着个大肚子,身着一袭褐色衣衫,呆呆的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甚至呼出的热气都是薄薄的一层白,在这死寂的冬,毫无违和。
听见脚步声,她动了动,终是回转身来,见是我回来了,阿房只淡淡的又别过脸去,“我道是谁呢,原是栖桐夫人。到底是个爱往外跑的,怎的,也不怕这大冬日的地滑,滑了自己孩子?啧啧,好歹是有身孕的人了,怎生不注意些?”
她言语里尽是鄙夷,对我充满敌意。
我不屑与她争吵,徒步只欲回去暖暖手,不想画眉丫头沉不住气,听着阿房一番冷嘲热讽,当下火气来了,便怒了,“我家夫人福气大着呢,去哪儿都是安稳的。不像某些人,走到哪儿都要怀疑有人会陷害她,当真以为自己是红颜祸水,人人只有诛杀你的心了,却不想红颜祸水却也先得有个颜呢!”
“画眉,不许胡闹。”我语气平静的叮嘱道。
阿房似是与画眉呛上了,画眉这般随口骂了一句,她倒是真来了脾气的,只指着画眉的鼻子就骂,“贱婢,你该好生关着自己的嘴的。说到底,你不过陪嫁的媵女罢了,你有何资格说教我?”
“我是没有资格说教你的,可到底这青鸾宫是我主子的宿宫,若不是我主子宽宏大量,容许某些人哭着喊着要搬过来一道儿住,我今儿也不会在这里撒泼不是?”画眉字字带刺,句句直戳阿房的痛处。
阿房的面容却是微微一滞,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怔了片刻后,疾步奔回自己的侧殿。
我以为她是被画眉刺激着了,只骂画眉道,“你何时也学着这般刁钻了?一张嘴儿,如今都赶上白薇当初那德行了,到底她还是个主子,怎的,你近日是否也皮痒了?华阳宫学的一切规矩也尽数忘了?”
画眉扁扁嘴,不置可否,却也定了句嘴,“是她过分在先的。”
“那你也不该以下犯上!”我面容微怒,瞪了画眉一眼。
说起来,阿房这张嘴也是愈发惹人不喜了。可我到底不是她的主子,我是管不着她的,更管不着她的嘴,她爱如何说道便如何说道去罢!
我腹空得紧,也不再与画眉多作纠结,匆匆入了主殿捂手用膳去了。
正吃得香,便见偏殿的打碎东西和哭闹的声音传来,不多时,茵陈丫头便抹着泪哭哭啼啼的出来,跨着步子一个趔趄,稳了稳身子,又捂着脸跑出青鸾宫去。恐怕,是受了什么委屈了罢?
我的感觉向来是不准的,本以为茵陈丫头是受了委屈去外头哭一场,不想片刻后便见茵陈领着黑脸的阿政回了青鸾宫,还未踏入宫内,阿房便用帕子捂着面,哭搡着出来,“阿政,我不要在这青鸾宫待下去了,这儿到底是嫌弃我这乡野女子的,夫人也说是我沾着她的光了。阿政,这宫里人都瞧不起我的,我何苦还在这儿受人脸色?你还是带我回甘草宫罢!”
彼时,我正喝汤,闻得阿房此语,几近噎着自己,只与画眉对视一眼,竟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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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少年天子颇意气
我心内一阵懊恼,画眉在我耳畔嘀咕道,“啧,明明是她自己作死在先的,现如今又跑去大王耳畔吹枕边风了,主子,现如今你可看清楚了?曾经咱们的一片好心,她可全然是当做驴肝肺了。”
“够了!”我低声凶了画眉一句,“当日若不是你逞一时口舌之快,如今她也不会闹得这般。”
画眉自知理亏,委屈得将小嘴儿一扁,只默默地收拾起桌子来,再不答话。
倒是杜鹃在一旁呢喃了句,“走罢,走了才好呢,省的连累我家主子在这边受她折腾。”言语间,杜鹃脸上尽是厌恶之色。
杜鹃从一开始便是厌恶阿房的,对于我将阿房接进青鸾宫一事,亦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无奈我是主子,她不得不听我的话,却也因不喜阿房,又去华阳宫告了状。
“夫人她这般无礼对你吗?”阿政的声音不大,似是有些生气的在问阿房。
我虽不心虚,可到底面对的是阿政和他心尖尖上的人,心下未免难过。
憋不住却还是偷偷觊了阿政一眼,他搂着阿房只瞪了我一眼,阿房脸上则带着喜滋滋的笑。
最后一口汤喝到喉头,却犹如被堵住了一般,哽着良久不得下去。我放下碗,“精卫,我有些不舒服,扶我进去歇着罢。”
不看见才不会碍眼,她阿房是阿政掌心宝,被阿政宠着疼着,可知阿政亦是我心头肉,他如何看待我,才是我最关注的啊!
大冬日里的竟觉得胸闷得慌,拉开柜子取了羽扇出来轻轻扇着,我都觉郁闷得紧。
外头砰砰的闹着,是阿房搬出青鸾宫的声音,我明明是讨厌她在阿政面前装作弱柳扶风模样的,可听到她搬走的声音,却也觉心下一阵空虚。
人,到底是种多情的生灵。哪怕讨厌,可只要心中曾留存美好念想,到离别时总归是不舍的。
阿房的物什不多,约莫半个时辰便搬离了,青鸾宫内沉寂下来,在这肃杀的冬,显得愈发的冷清。再这般冷清下去,怕就要赶上万安宫了罢?我默默想着。
阿房搬离,我才惊觉我是如此不甘清幽的一个人,没了陪伴便如囚笼雀般难熬。不禁想起一张纯净的脸,当下便对精卫道,“精卫,你去一趟海棠苑,让赵芡明日搬过来罢!”
精卫低声喏着,立时退了出去,寻赵芡去了。
我心内闹得慌,只抓了把竹简随意看了起来,也不知看的是什么玩意儿,只虚浮着一个个刻下的篆文,打起瞌睡来。甚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只晓得身上盖了件玄色鹤氅,便被惊醒。
睁开眼,是阿政正为我揶着鹤氅,见我醒来,他温情的笑看了我一眼,“政本怕你着凉的,不想将你弄醒了。”
竹简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阿政弯腰将它拾起放在我手边,我起身,他便将原本盖在我身上的鹤氅给我系上,撩着眼前的一缕发丝到耳后,低声道,“天气这般冷,你怎的也不怕自己冻着了。嗯?”
他离我极近,温热的呼吸打在我脸上,连同鹤氅上暖暖的他的气息袭卷而来,只教人愈发想睡了。
“青凰不冷,倒是阿政,”他为我系上鹤氅的时候,手是冰凉的,“你的手好凉。”说着,我捂住他的手。
他无所谓的模样,“政不要紧的,年轻男儿一身热血,冻不着。”
爱逞强!我心内不满的嘀咕了一句,却还是回屋内寻了件暖和的衣衫,替他加衣。
一边整理着衣襟,便听他试探性的问了我一句,“青凰,你今日如何恹恹的不得神采的模样?可是在怪阿房今日无理取闹了?”
手中动作微微一滞,我在乎的岂会是阿房,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罢了!
理好阿政的领子,我只嘀咕道,“阿房有了身孕,神神叨叨倒是正常。毕竟她在这宫内无依无靠的,会怀疑别人也难免。她尖酸了些挑我的刺,我也只作不曾听见罢了,只阿政,今儿你如何瞪了我一眼,如今又跑来讨饶,可是哄匀了那边,便来这边博欢心了?”
“你啊,就是爱吃味!”他颇为宠溺的在我额头弹了一下,“今日政瞪的哪里是你,是站在你身后的画眉!今儿的事,政都听茵陈一五一十的说过了,画眉丫头以下犯上是不应该,可到底画眉只是护主心切了些,近些日子,阿房是太过不懂事了。”
我讶异的微微张开嘴看着他,本以为他会因着阿房的事怪罪于我的,不想他虽喜爱阿房,可到底心却似明镜般,清楚得很,不仅没有怪我,反说阿房的不是起来。
阿政捧起我的脸,手指轻轻婆娑过我的唇,指尖温热抚摩过两瓣柔软,羞得我不禁低下头来。
他轻轻捏着我的下颌扳起来,火热的唇瓣紧贴而至,深深地将我拥入怀中好一阵激吻。良久,才放开我,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你可知你方才的模样多么可口?若不是你有了身孕,政真想当场便要了你。”
闻言,我羞得面红如滴血,只背过身去骂道,“不害臊。”
“政与政的夫人亲热而已,实属常态,何谓不害臊了?”他坏笑着从背后搂住我,脸贴在我的耳畔,宽厚的手掌在我小腹厮磨着。
“好好好,就只你有理,可好?”我笑道,“那如今,甘草宫内如何,阿房一个人搬过去可会习惯?如若不习惯,她想再搬回来也是可以的。右侧的偏殿,我让赵芡明儿搬来陪我了,左侧的偏殿我还给她留着。”
铜兽炉内熏香袅袅,缭绕着一室暖香,让人迷离。
阿政箍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好,你要如何都好的。政估摸着阿房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回来的了,说起来,她现如今连紫苏和茵陈都是时时刁钻的。政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她从来都是如水般沉静温婉的性子,如何一时变化这般大了。啧,也不知是受什么刺激了。”
说罢,阿政叹息了一声。
我脑子如一团浆糊般:阿房是从赵姬处回来才变成此番模样的,我不知她到底在赵姬那儿受了什么惊吓,或者从赵姬那儿出来受了什么惊吓,一时也不好如何同阿政细说。
“御医说,她若总是这般模样,长此以往,只怕对她和腹中孩儿都不利啊!”说着,阿政又是一声长叹。
我终究是没能忍住话的,撇开阿政的手在他面前方正跪下,行一大礼,方道,“阿政,这本不该是青凰来长舌的,可到底让阿房长此下去也是不好的。青凰不该多嘴也要多上一句了,阿房性情大转,是打那日去了万安宫之后回来,才变得恍然如抽了神般不对劲儿的。”
抬眸,果然见阿政变了脸色。
我并非有意挑拨赵姬与阿政的关系,可目前开来,一直都是赵姬为老不尊,身为长辈该有的威严是当有,可刁难晚辈又算什么事?
阿政黑着脸将我扶了起来,瞥了一眼窗外,怒骂了一句,“政就猜到了是她!”
我抚了抚他的背,“阿政也莫生气,如今不知到底太后说了什么,总该是不好去怪罪太后的。从今往后,只多留个心眼儿,不再让阿房往那万安宫去便好了。回了甘草宫也是好的,有个白薇当先例,想来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去害阿房,只要提防着太后不去找阿房的茬儿便好了。”
阿政甩开我的手,“她若当真不是刻意刁难,便不会非得置阿房于如此境地不可。她是政的母亲,政自当尊她敬她,可她若丝毫不体恤后辈的不易,政亦不介意与她闹上一闹的!”
说罢,阿政怒气冲冲离了青鸾宫,他健步如飞,我根本来不及追上。
心知阿政如今是正在气头上的,可我又没他那般力气拦不住他,只待他没了影儿,才匆匆唤了画眉叫上步辇,抬着我往万安宫去了。
不到万安宫门口,便听见里面碎瓷的声音,只听得赵姬怒骂道,“政儿,怎的,你如今可是要为了一个阿房女与你母后反了是吗?”
“阿房女阿房女,你口口声声唤人家阿房女,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我母后,可你可曾记得她也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亦可曾想到,你若真心疼你儿子,就该为你儿子好好着想才是!”阿政亦怒驳道。
我心下一紧,只道阿政你即便是怒了,也不该这般与赵姬说话的,正欲进去劝和,便见一花瓶飞来又碎在我脚边。惊得我差点跳起来,碎瓷溅了一身,若不是冬日穿得厚,身上又该多些伤口了。
阿政啊阿政,年轻气盛的阿政,你只顾这会子意气风发的与赵姬做争执,可想到如今大秦的权势可是握了一半握在她手中的。到底,这般与赵姬作对,对你是只有害没有利的啊!
不待我站稳,赵姬发丝凌乱着冲了过来,拽住我的手往前一拉,只歇斯道,“政儿,你看清楚了,这才应该是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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