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家闻言,抬头看着赵宗汉,这一回面色不沉了,反而态度极好,笑脸相迎,接过词文,笑道:“多谢公子。”
谢完之后,张大家低头去看手中词文,读得一遍,便是双眼泛光,口中有语:“苏公子此词,当真……是好,极好。鲜少看得这般词作之法,惊为天人,惊为天人也。”
“赶紧唱给他们听听。”赵宗汉催促一语。
张大家回之一笑,抱起琵琶,试了一下音节,已然开口:“翠鬟斜幔云垂耳。耳垂云幔斜鬟翠。冬晚睡昏昏。昏昏睡晚冬。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颦浅念谁人。人谁念浅颦。”
一曲《菩萨蛮》,玩的就是文字游戏,两句一回文,内容极佳不说,最后两句还有内心的升华。说的是那皱着眉头的人在思念谁,谁又在思念皱着眉头的人。颇有点后世著名诗人卞之琳写的《断章》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意境。
连赵宗汉的看得出词句的好,开口笑道:“看到没有,这才是辞藻之造诣,这才叫厉害,这才是高级。”
刘几早已一脸难看之色,苏轼这首词,文字游戏当真玩到绝顶了,不仅玩了文字游戏,内容也是上佳。
众多国子监学生皆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倒也有不是那国子监学生的客人,此时见得胜负见了分晓,开口来夸:“甘奇、甘道坚,苏轼、苏子瞻,这两个名字在下记住了,今夜不枉此行,看来又有两人要名动汴梁城了。”
大多国子监学生听得有人这么一语,皆是低头不语,知道今日这国子监的名声就输在了这里,多少有些无地自容。
连刘几都尴尬都不知说什么是好,甘正见得此番情景,心中直觉得如何也要把今日的场面扳回来,苏轼他是没办法,但是甘奇他是有办法的,所以甘正再一次开口:“甘奇,今日你不过是滥竽充数,有本事你也现作一曲来听听,不要拿着你爹的遗作在此招摇撞骗。”
辩论吵架,甘正这是高级技巧,避敌锋芒,攻敌软肋。左边争不过,就得主动换着右边来争。只要争赢了一边,那今日就算是赢了,丢的脸面就都回来了。
一直尴尬得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刘几,听到甘正祸水东引之法,连忙附和一语,一脸疑惑问道:“难道《秋兰赋》之甘奇,当真是浪得虚名?”
赵宗汉却是生气答道:“你们这些士子,怎么泼皮无赖一般,没完没了不成?非要人把你的脸打肿了,你才知道痛?能不能自己找个台阶下去算了?”
苏轼摇了摇头:“国子监啊国子监,怎么尽是一些胡搅蛮缠之辈,罢了罢了,有才也罢,无才也好,不过都是意气之争,为何读书?读书为何?是为那人前出头,显摆炫耀。还是真为天下黎民,为百姓谋福?范文正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君子何为,何为君子……”
赵宗汉听得苏轼一番言语,直觉得无比的高大上,接了一句:“你们都听得懂吗?苏子瞻说你们读的都是狗屁书。”
甘正见得苏轼“顾左右而言他”,便知自己真的找到了软肋,开口再道:“甘奇不过滥竽充数之辈,附庸风雅之徒,你们与这种人为伍,当真贻笑大方。”
甘奇看了看不依不饶的甘正,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说道:“世子,把你的正事办了,咱们换个地方再吃酒,去那遇仙楼,这里待着无趣。”
赵宗汉闻言点头,上前与张大家开口:“张大家,三日后,汝南郡王府有除夕大宴,特来相请,还请赏脸应约。”
张大家听得汝南郡王府几个字,已然站起身来,想也不想,连忙答道:“原来是汝南郡王府的贵客,奴家失礼,三日后,一定到场。”
赵宗汉一拱手:“今日此处臭气熏天,来日有暇再来捧场,告辞。”
甘奇与苏家兄弟也起身一礼告辞。
四人头也不回就从门口而出,所有人都侧目相送,连张大家脸上都好似有一种不舍之感,要说甘奇与苏家兄弟,当真有才,还没好好结交一番,人就这么走了,张大家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却是甘正见得几人出门而去,不屑一语:“我说怎么着,那甘奇本就是村中闲散泼皮之辈,何曾能做得词赋?其父刚过世不久,留得两篇遗作,他就敢拿出来说是自己写的,也想滥竽充数,这回东郭先生,终于事发了,叫他现场作词,他竟然就这么逃了,可笑至极,可耻至极。”
甘正这么一说,一众国子监学生,多少觉得心理平衡了一点,受到了一点安慰。
却是还有不少非国子监学生的客人,大多闷着头在笑。
忽然正在收拾桌案的小厮开口一语:“张大家,那位甘先生留了字在桌上呢。”
张大家连忙起身,说道:“拿来看看。”
小厮把一张纸送上前,张大家接过之后,开口念道:“答子瞻为何读书之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几语一出,当真振聋发聩,这也是传扬千年之名句。说这句话的人,乃是六十年后出身的宋朝大儒张载之言。
听得这四句话语,已然有那读书人起身激动大喊一语:“好,好,吾辈读书人之楷模也!”
一瞬间,国子监众人的表情立马垮了下来,就这四句话,整个国子监,包括教授教习先生,哪个能说得出?这大宋朝,乃至大宋往前历朝历代,又有哪个能概括得出这般精辟的读书人之大宏愿?
连读出这四句话的张大家,也愣愣当场。
却听那小厮忽然又说一语:“张大家,甘先生这里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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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乃何物?
“快快,快拿来看看。”张大家的语气中有一种急切,急切想知道另外一张纸上甘奇留下了什么。
只见白纸之上词句不长:冬夜夜寒冰合井,画堂明月侵帏。青缸明灭照悲啼。青缸挑欲尽,粉泪选勾埂N淳∫蛔鹣妊诶幔枭氪灞G樯骄∧辔ァSΧ洗Γ荷习党痉伞
落款:甘道坚,词赠张大家。
却见那张大家眼眶慢慢泛红,微微湿润起来,一曲《临江仙》,说尽了这欢场女子强颜欢笑之下的苦悲事。
流落风尘地,女儿岂不悲?
一个欢场女子迎来送往,人情冷暖,欢笑只为他人,也只为他人欢笑,内心之中的苦涩悲情,又有何人知?
有人开口喊道:“张大家,莫不是甘道坚留了一首词,可否唱来一听?”
其实这首词乃是苏轼十几年后所作,这首词是真的写得好,词这个东西,这般写才是正常,因为本就是唱词,大多还是这种内容动人的东西,词牌也多是幽怨婉转哀愁之类,与后世情歌、民谣等抒情歌曲很像。
而后世之人更熟悉的苏轼之词,比如“大江东去浪淘尽”这一类,就如李清照评价苏轼所言,许多词压根就唱不了,这种大开大合之词,配上幽怨的曲调,反而不伦不类,极为怪异,更唱不出词文中的豪迈。这种配合,就像是用情歌的曲调来唱雄赳赳气昂昂军歌歌词。
所以真正能在勾栏瓦肆里火起来的词文,更多还是柳永的那种风格,或者李清照的风格。也可以说就是后来的婉约派更适合一些。
张大家微微抬起袖子擦了一下双眼,与众人微微一笑,起了音乐,然后幽怨而唱,走心开口,当真教人见之怜之。
一曲唱罢,早已有人开口说:“好词,当真好词,这首词,便算是甘道坚送给张大家的了,张大家当好好珍藏,多多传唱。”
“女儿泪,皆付与,甘公子一曲,不知道尽多少楼宇女儿事,这一曲,怕是过不得几天,就要唱便汴梁城。”张大家答了一语。
却见刘几直接站起身来,语气不佳说道:“今日疲倦,先行告辞,来日再会。”
说完刘几已然起步往外走去,甘正连忙起身跟随,片刻之后,大多国子监的学生都跟随而出。
众人还未真正走出去,厅内的笑声已然传来,还有零星笑语。
“国子监,国子学,太学,哈哈……”
“平常了一个个抬头看人,今日却都低头而走,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爽快……”
“今日当真来得值当,一出好戏,来日当与众人说上一说,这般好戏若不能在场亲眼得见,不知多少人要遗憾非常……”
“要说这甘道坚与苏子瞻,当真有才,我等不及也。”
“另外还有一人好似名叫苏辙,是那苏子瞻亲弟,也是有才之人,今日却不见他出手,稍稍有些遗憾啊。”
“说来也怪,苏家兄弟平常里未曾听说也就罢了,他们是蜀地人士,刚刚入京不久。但是甘道坚乃汴梁本地人,缘何以往从未听闻?”
“这就叫一鸣惊人,有才者,还能如此低调,比那些国子监的学生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这般话语,似乎故意低声,却又故意让人能听见。可见这国子监的学生,平常里在汴梁城的文人圈里,还真有许多人不那么待见。究其原因,自然还是离不开高傲自大。
刘几皱眉快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甘正跟上前去,开口说道:“伯寿兄,那甘奇当真是滥竽充数之辈,想他也没有几首存货,不得多久,便会现出原形,到时候必然教天下人耻笑。”
刘几听得话语,脚步一停,回头说道:“端念,以往我觉得你是一个谦逊有礼之人,为何今日非要如此小人行径?既然是同族子弟,你不念人好,还反复如此攻讦,害得一众同窗颜面扫地,这般是何道理?”
刘几心中多少有怪罪甘正的意思,今日好端端在家读书,非要到这里来走一遭,弄得一个颜面扫地,还被人背后笑话,也不知以后汴梁城的文人士子会如何编排他刘几。
甘正闻言连忙解释:“伯寿兄,不需多久,他甘奇必然江郎才尽,伯寿兄不必过于挂怀,稍等一些时日,必然见分晓,小弟所言,句句属实。”
“唉……”刘几叹息一声,起步再走,连连摇头。
甘正看着刘几低头快步走去,微微咬牙。
遇仙楼内,近来生意是差了一些,但是楼内又推出了几个自小培养的小姑娘,倒也不错,过得一两年,势头大概又会起来。
甘奇来了,妈妈与小厮的热情自不用说。
只是一直热情伺候的妈妈,今夜也有些失望,因为甘奇与苏家兄弟,今夜好似并没有填词的雅兴,只是互相调笑闲谈,杯盏不停。
待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甘奇终于拿出了怀中的几张草图。
赵宗汉还不等甘奇开口,就问道:“此乃何物?”
甘奇神秘一笑,看着苏轼,说道:“来来来,子瞻,你画工精湛,帮我一个忙。”
苏轼凑过头来,看着甘奇摊开的纸,问道:“道坚这画的是什么?”
“看不出来没关系,主要是让你帮我话,此乃蕾丝,女子衣领袖口裙摆处的装饰之物,透明立体,简易图案也可,花鸟鱼虫也行,定要美轮美奂,所以才寻你来画。”甘奇今日的目的,终于说出口了。
“女子衣衫装饰之物?我……我不画……”酒酣的苏轼两眼迷离,摆手摇头。
“这么直接的吗?”甘奇说得一语,又道:“子瞻,来来来,你听我说,我要开个成衣店,若是这图案不美,岂能卖得出去?”
苏轼闻言抬头看着甘奇,手指连连在点:“道坚,女子之物,你街边随便寻个画工就是了,何必非要我来画?要是让人知道我给你画了这些女子之物,往后岂不是教人笑话了去?”
“四个亿”的艺术大家,有四个亿的脸面。甘奇心里是理解的,但是甘奇口中还道:“赚钱的,分钱,让你入股,一年怎么也给你赚个一万两万贯的。”
苏轼大手一挥:“黄白之物,身外之物也,够花就行,要那么干嘛?”
“子由,来,劝劝你哥,你哥喝醉了,一年上万贯的钱,怎么能不要呢?”甘奇说道。
苏辙嘿嘿一笑,拉了拉苏轼:“兄长,我都给道坚兄写了话本,你给道坚兄画个裙摆,有何不可?”
苏轼还是摇头:“不画。”
甘奇嘿嘿一笑,说道:“子瞻,你看呐,我今天去樊楼,花费了一百几十贯,是吧?我们又来了这遇仙楼,又花了好七八贯,是吧……咱们俩谁跟谁啊?你看我,这么花钱,我说什么了?等下若是还有什么消遣花费,百贯千贯的,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却见甘奇又转头一语:“妈妈,来来来,把你楼里的好姑娘都叫出来,十个八个不嫌多……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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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蕾丝花纹
甘奇一番话语,只听得苏轼两眼翻白,看着甘奇,抬手一指,说道:“甘道坚……你……你,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啊,赶紧教那李妈妈不必唤姑娘了,我画,我画还不成吗?”
甘奇闻言大笑:“嗯……如此不就妥了吗?好好画,画出四个亿感觉来,高端、大气、上档次!”
醉醺醺的苏轼听得个半懂不懂,转头与苏辙一语:“往后,往后这狗大户要是舍财的时候,一定得注意了,防备着。”
苏辙笑而不语,只觉得有趣。
一旁的赵宗汉也凑过头来问甘奇:“甘先生,我也能画,赚钱的事情,怎么能忘了我呢?”
甘奇好似记得谁与他说过赵宗汉也擅画,但是记不真切了,便也不在意说道:“你不会,你不会画。”
赵宗汉有些着急了,一本正经说道:“我真会画,什么花鸟鱼虫之类,信手拈来。”
甘奇摆摆手:“你就别跟着掺和了,你不会。”
“我会,我会啊,我是真的会,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赵宗汉拍着胸脯着急说道。
甘奇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宗汉,还是怀疑,怀疑这位世子殿下还有这种雅好,说道:“那你回去也画一画就是。”
“画得好可也能入股?”赵宗汉又问。
“画得好,你也来一成。”
“哈哈……好好好,原来画画只花钱,还不知能赚钱呢,这般好。”赵宗汉借着酒意,手舞足蹈起来。
四个小年轻,一顿老酒,互相搀扶而出,好在门外有赵宗汉的随行小厮,已然凌晨,各自归家。
吴巧儿看着床上满身酒气的甘奇,自然又得埋怨几句:“乖官,头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吃酒的时候,吃不下了就装睡啊,怎么又喝成这般模样了?”
“巧儿姐,今日还好,没醉呢,也没有吐,你早早去睡就是,不需管我。”甘奇一边扯着被子,一边答道。
吴巧儿也上前帮甘奇来盖被子,又道:“你就是不听话,岂能如此夜夜酒醉?伤身得紧呢。”
“下次,下次我一定不吃多。这一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能不多饮一些。过得些时日,我给你一个惊喜。”甘奇说道。
“唉……还惊喜呢,乖官不要给我惊吓就成,我只愿你好,若是你吃酒吃出个好歹……我还如何活下去……乖官啊,甘家就你这一根独苗了……”吴巧儿语重心长在说。
却是那乖官已然鼾声如雷。
吴巧儿唯有叹了叹气,又给甘奇掩了一下被角,出门而去。
门外月光皎洁,倒是好看,只是那冷冽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小姑娘却还不回房去休息,而是坐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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