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上京城门正巧看见陈仲彦在城楼上,叶榆给侍卫亮了牌子这才被放通行。陈仲彦见是叶榆眼前一亮,一把拉住他道:“你怎么回来了?”转而忽然想到叶家小公子的事,脸色一变,满目忧色叹息道:“叶榆,你接到家里头的信了?”
陈仲彦不分日夜站在城门前,一把横刀挡在门口,任那些王孙公侯怎么威胁喊叫都不放行,这些么天下来早已经熬得双目赤红,里面尽是血丝。他睁大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起初还吓了叶榆一跳,待看到他提及家中变了脸色,叶榆心下一沉。
“家里怎么了?”叶榆扣紧了陈仲彦的手腕急声问道。
陈仲彦只觉得叶榆修长的手看似无力,握在他手腕上的时候,竟是捏的一阵疼。看来叶榆还不知道了,陈仲彦叹息道:“快些回家吧……”他看着叶榆脸忽然煞白,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血色一样。他也想不出什么劝慰,只得沉吟片刻,握了握叶榆肩头道“老弟,你尚且……尚且年轻……”
陈仲彦宽慰的话还断断续续没有出口,就只见叶榆如一阵风般转身而去,片刻便不见了身影。他张了张嘴,心下也是一阵叹息。
一路走来上京倒是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一片狼藉,官府已经在外围搭了棚子暂且收容那么难民,开仓放粮后,难民们也渐渐能混上口饭吃,只是仍旧有人时不时病死被带走,有些刚刚发病就被拉了出去。传闻只要有发病的迹象就会被拉出去焚烧,终日有哭声萦绕上京的天空中。
叶家的大门紧闭着,守门的老孙头正在屋里头烧香,他先是乞求这场瘟疫赶紧过去,随即想起了府里的小公子。叶榆跟陆问薇无疑都是难得的温和主人,平日里待下人也算是和气,逢年过节总是会贴心的给下面发些点心吃食,让他们带回去。老孙头想,叶大人跟叶夫人性情好,人又和善,长得就跟画里出来的一样好看。这样好的两口子怎么就不能得老天庇佑呢?
他想着便又点了一炷香上去,香刚刚捏到手里,就听见外头一阵猛烈的砸门声,这吓了他一跳。自从夫人下令说要封府后,就没人在往来进出了,眼下这个时候能是谁在敲门?他忙放下手中的香往外面走去,正准备打开门悄悄看上一眼,就被外头猛地大力推开。老孙头脚下一滑差点没被推倒在地上,摔个大跟头。
“谁,谁啊这是,我们叶府不准闲人进来,出,出……”老孙头心下恼火,正准备喝令来人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一身玄衣,手持长刀的叶榆。
“大人!大人您回来了!”老孙头激动道。
叶榆脸色并不好,一路疾驰连着几天没有合眼,如今并不比守城门的陈统领好上多少,一双桃花眼已然赤红一片,他抬手解下身上的披风,又脱掉身上的玄衣外袍,对老孙头道:“拿去烧了。”
老孙头应下,只见叶榆转眼便已经往内宅而去。
半月湖一如其名,形如半月,四周皆植垂柳,时值夏季绿柳垂荫,映在湖上清凉动人。临近湖上,有一精致小院,正是玉竹轩。玉竹轩被竹林眼影,置身其中,犹如碧海。
分明是入目皆绿,叶榆一颗心却似火烧火燎般,灼热难奈。他一路穿行而过,待到了玉竹轩,便听到有阵阵哭泣声传来。这让他一颗心像是直接丢进了油锅里,煎炸蒸煮,痛楚难耐。待入了玉竹轩门,见在外头嘤嘤哭泣的是这院子的几个小丫鬟。
叶榆不做理会直接往玹儿住的偏厢而去,推开门入目的画面却是让他瞬间如置冰窖。叶榆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步踉跄上前,稍稍扶住一旁的锦绣屏风,这才轻唤道:“问薇,我回来了。”
陆问薇恍若未闻,只是抱着玹儿一动不动。
叶榆咬牙按住陆问薇肩头,扳过她的脸:“问薇,你看着我。”
陆问薇眼神渐渐有了焦距,目光也缓缓落在了叶榆身上。她张了张口,半晌才哽咽道:“玹儿……”
叶榆看了眼陆问薇怀中的孩子,玹儿小脸滚烫,呼吸十分微弱,但仍是看的叶榆心下激动。玹儿还活着,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叶榆握住陆问薇的手,柔声道:“薇儿,你不要这样抱着他,玹儿会不舒服的,你把他放在床上好不好?”
陆问薇不舍得松开,这些天的煎熬,让她已然崩溃,就在听到太医也说没救了的时候,她再也不想放开玹儿了。
叶榆轻声哄道:“薇儿,别怕……玹儿不会走的。”
“苏太医说,玹儿最多只能撑到太阳落山……”陆问薇声音中颤抖让听得叶榆即心疼又酸楚。他从陆问薇怀里接过玹儿,心下也是说不出的痛苦。
“问薇,听我说……太医的话也不是尽数可信的,太医还说我活不成,你看看,我不是还在你面前。玹儿也会好好的,你相信我。有我在,玹儿不会有事的。”叶榆只能尽力去宽慰妻子,希望还能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陆问薇怔怔看着叶榆,灰蒙蒙的眼中仿佛有了几分光彩,她握住叶榆的衣摆,像是寻求最后一丝希望一样,急切问道:“夫君,玹儿会没事的,对不对……”
叶榆在一旁寻了件披风将叶玹轻轻裹住,这才拉过陆问薇的手道:“对,他会好好的。”说罢便使人备车一路往宝相寺而去。
玹儿,你答应过阿耶,要等阿耶回来。
阿耶给你买小兔子好不好,你一定要坚强一些。
※※※
马车在路上行驶的飞快,如今街道上已经鲜少有人了,倒是畅通无阻。
当叶榆抱着玹儿到了宝相寺的时候,这才看到宝相寺上下竟然也已经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他将手中的一串腕珠递了过去,求见明藏大师。原本那小僧人只是婉拒,待看到明藏大师的串珠时,这才略微迟疑片刻,回去禀报。
叶榆能感受到玹儿的气息越发微弱,几不可闻,汗水顺着脸流到了脖子里,他无暇自顾,只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握紧陆问薇,焦急等待着。便是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度日如年,时仿佛每一秒都长的无法估量。
“叶施主,明藏大师让您过去。”青衣小僧终于还是来回禀了叶榆。
待看到熟悉的小屋后,叶榆才算是稍缓了口气,他挑袍跪下一礼道:“明藏师父……”
不待叶榆开口相求,明藏大师叹息着打断了他,从他手中接过叶玹,道:“老衲自会尽力而为,叶施主稍安。”
明藏大师的话让叶榆心中略微稳了稳,有小僧将他们引入一旁的屋舍等候。陆问薇不愿意跟玹儿分开,可如今她也知道不能打扰明藏大师救孩子。她心如刀绞,目光死死的盯着明藏大师的屋舍,牙齿咬破了下唇,却毫不知晓。
叶榆一声叹息将她揽在怀里,看着墙上悬挂的佛印,心下悲凉。若是因他造下杀孽,就报应在他一人身上,玹儿不过才两岁,那么小又何苦让他遭此一劫……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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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7。26
风吹莲动,夏季的尾声只留下了满池的残荷,花瓣凋敝落在湖心,映着被雨水冲刷一新的荷叶倒是别有一番清透之感。玉竹轩已经被落了锁,里面的东西也尽数毁烧一空。天落大雨,整整三日,浇灭了炎日的燥热,干涸的土地也重新得了甘霖的滋润,上京的这场噩梦终究还是过去了。
有桦皮小船穿梭在湖上,拨开残荷,收理最后的荷叶。玉蝉闲着无事,跟着侍弄荷叶的丫鬟一道坐在船上嬉闹,少女白生生的手抚开莲叶,便瞧见岸上的情景。
玉蝉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一旁的丫鬟掩住了嘴,那丫鬟朝她做了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莫要惊动。岸上是柔软的草地,绿意盎然,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这是因为叶榆看着府邸很大,便想要极力营造出一种不多经过雕琢的天然园林的缘故,所以那些精雕细琢的小路楼栏在叶家并不多见。
临着半月湖的岸上叶榆仰面躺在草地上,一双手枕在耳后,天空蔚蓝透亮映在眼中也使得人心下松快了许多。一旁的玹儿学着阿耶的样子,也仰面躺着,头枕在自家阿耶肚子上,手里头拎着一对草编的蜻蜓,玩的不亦乐乎。
叶榆微微张开眼,扯了扯一旁的陆问薇:“快别站着了,陪我们爷俩儿躺躺,站着看到的景致跟躺着可是截然不同的。”
陆问薇爱惜衣裳,不肯跟他往地上躺,看着一大一小俩人随地滚的样子,摇头道:“草色难去,可惜了你俩这一身新做的外衣。”
叶榆闻言轻笑,干脆坐起身来,把外裳脱去铺在一旁,拉过陆问薇的手放于唇边小啄一下,郑重道:“夫人,轻落座。”
陆问薇也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提了裙裳,款款坐下,还不待坐稳就被叶榆一把拉在怀里。这一下来的突然,惹得她轻呼出声,一旁的玹儿扭头看着他们,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叶榆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乖,转过去,玩自己个儿的。”
陆问薇有些羞恼,挣着要坐起身:“大白天又不是在屋里头,别闹。”
叶榆眉梢轻挑,一双桃花眼满是笑意,带出几分与人前那个叶大人截然不同的痞气:“白天怎么了,自己家里,又没有人会看到,怕什么?”
陆问薇挣不开,脸上满是红霞,又是恼又是羞,半娇半嗔的瞪了眼叶榆。这一眼瞪得叶榆浑身舒坦,像是被淋了一身蜜般,乐呵呵的凑去妻子脸上亲了一口。陆问薇最是拿叶榆这样子没办法,说不听,骂不改,只得依了他枕了他胳膊,索性闭着眼,当什么都看不见。叶榆看着妻子耳朵尖红红,觉得很是娇俏可爱。
还不待叶榆细细欣赏娇妻的模样,忽然头发被扯了扯,他侧头一看,不知玹儿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身旁,小脸皱成一团,要哭不哭的委屈样,嘟着嘴奶声奶气道:“玹儿也要。”
叶榆抬手点了点玹儿的额头:“要什么?方才阿耶不是让你转过去?”
叶玹不高兴了,有些生气的大声道:“阿耶亲亲,玹儿也要。”
叶榆抬指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玹儿是男孩子,不能整天跟人要亲亲。”他想起儿子平日里,跟玉玦她们几个丫鬟要亲亲的模样就头疼。他真是给儿子做了不大好的榜样,可问题是他只亲自己老婆,这小子是遍地撒网。
叶玹终于忍不住了,泫然欲泣:“母亲都,都有亲亲,阿耶不要玹儿了……”
叶榆抽了口气,哭笑不得:“玹儿是男孩子,不能这样随意哭的。”
陆问薇看不过去,坐起身来抱过玹儿,柔声道:“别哭,阿耶怎么会不要玹儿,阿耶疼玹儿还来不及。”说罢便亲了亲儿子肉呼呼的小脸蛋。
叶榆侧头看着陆问薇哄玹儿,心下柔软一片。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上京的时疫渐渐散去,玹儿也安然无事,可那些天过得却像是在梦里一样。痛苦煎熬,几欲崩溃,叶榆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实在是欠妻儿良多。当初陆问薇怀有身孕,他没能悉心照顾,偏偏还拖累的陆问薇早产,后来他一直病体沉疴,几乎没能怎么腾出时间照顾妻儿,反倒是让陆问薇每日为他劳神费心。哪怕是上京时疫之时,他都没能第一时间在他们身边。身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叶榆深感自己所做的不足,心下愧疚不已。
那日玹儿被告知已无生命危险,他同陆问薇两人抱在一起,都红了眼睛。也就是那一晚,陆问薇躺在他身旁,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不太长的故事,但却道尽了一生。故事很简洁,没有任何辞藻去修饰,也没有任何感情的倾注,从始至终都那么平缓,在陆问薇口中娓娓道来。可内容却不像是陆问薇诉说的那么平静,因为那无疑是个掺杂着痛苦与绝望,带着铺天盖地的恨意和懊悔,一个不太愉快的故事。
叶榆从最初听的惘然,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恨意和强烈到令人战栗的心疼,这期间何种滋味,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犹如噩梦,他抱着陆问薇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想要杀人的心情第一此那么强烈。他终于明白了这几年来,陆问薇的坚持和孤注一掷的倔强。
当时叶榆已经有三天没有合眼了,第四夜仍旧是无眠,他想起多年前,陆问薇一身艳丽的朱红牡丹裙裳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那时候就在想,是什么样的人,能把红衣穿出冰冷的感觉来。直到今日,叶榆才明白,那是悲伤与痛苦沉淀后,所残存的色彩。
陆问薇说故事只是个故事罢了,她之所以讲出来,不过是希望今后再也不用放在心底,而是可以敞开心扉,然后把它丢弃掉。不管是痛是悔是恨还是不甘,都已经是无足轻重。她如今所拥有的才是最为珍贵的东西,守住这些远远比去花费心思为上辈子的仇恨所劳神更为重要。
“想什么呢?”陆问薇笑着推了推叶榆。
叶榆回过神来,看着贴在自己身边的玹儿,摇头道:“最后一次。”说罢也有些手痒的捏了捏儿子的小脸,重重亲了口。
“天色不早了,院子里应是做好了饭菜,回去吧。”陆问薇起身,扯过玹儿。
叶榆闻言也跟着起来,掩唇打了个哈欠,如今他每逢五日就能休沐三天,倒是清闲了一些,抽出时间来多陪陪陆问薇和玹儿,使得他心情大好。只可惜到底是交通不便,不能趁着三日到外头走走,若是可以举家旅行,岂不美哉。
陆问薇伸手从叶榆头发取下不小心沾上的叶子,目光满是温柔。叶榆轻笑出声来,一把抱起玹儿往自己脖子里一放,玹儿倒是一点都不怕,咯咯笑的开怀。
清风卷起残荷花瓣簌簌飘落在水上,玉蝉看的眼睛都直了,半晌才悄悄收回手,松开了掩映的莲花丛跟身后的丫鬟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艳羡,玉蝉向来直快,张口便道:“可真好啊……若是天下男儿都如姑爷这样,该多好。”
身旁的丫鬟怜秋叹息道:“从前只听人说天下男儿多薄幸,只有戏本上才有痴情郎。大人这样的,哪里能是人人都能觅得的。”
玉蝉虽有些悻悻,但仍是道:“也不一定啦,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
那丫鬟怜秋忽然似想到什么,掩唇笑着揶揄她:“说的是,我瞧着阿兆哥倒是对姐姐痴心一片……”
玉蝉蹭的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推搡了怜秋一把,呵道:“少说混话……哪里有的事,乱讲!”
怜秋忙笑着点头,不在打趣。
玉蝉这才松了口气,垂着头看着手指不知不觉绞上衣带,心下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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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三十四年冬,已然年老的帝王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从前,不过天气才稍冷了一些,就略染了风寒将自己关在宫中,接连三日不曾上朝。朝上惊乱一片,所有人都在猜测着,华兴帝这回连朝都不上,三日内除了郭公公和太医外,谁也没见,难不成是暮年已至,要就此改天换日了?
想归想,但无人敢提出分毫质疑,所有人面上平平,实则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四下打听。比众多朝臣都还要紧张的就当属几个皇子了,叶榆带着五皇子和九皇子俩人到山上礼佛,木鱼声声敲得人心下也跟着肃穆了几分。
九皇子喜欢宝相寺的斋饭,自然乐意留在山上,而五皇子虽然不耐在山上待着,但也明白叶榆之意,耐着性子在山上跟着俩人抄经书为华兴帝祈福。按理来说,三人既然来此做样子,本就该做个全套的。
祈福禁食三日,当足矣能显露出诚意来。九皇子这辈子自诩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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